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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1~64)【作者:[清]郭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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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玉米 2024-12-02 10:39:38

第五十六回:舞彩衣瑛珠乍归省集金钗柳燕共超凡

话说宝钗、湘云、惜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便指与湘云、惜同看。惜道:「多半是那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样儿,不是她是谁呢?」少时渐渐走近,果是岫烟。湘云笑道:「邢姐姐,我们知道你要来,在这里等你。」岫烟道:「这里看雪景真好,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宝道:「邢妹妹,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岫烟笑道:「我哪是来看雪景呢,早上莲珠回去,说姐儿又有些头晕,我赶着来瞧瞧她,顺便找姐姐谈话,就找到这里来了。」宝钗道:「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点吃喝赏赏雪,本来要约你的,那时候天也不早了,又得开门闭户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湘云:「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什么事算得定呢。」大家说了一回话,又看看雪景,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地下残雪已化得斑斑点点。邢岫烟道:「亏得后赶了来,还看了些残雪。妈妈叫我带信给姐姐呢,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慢慢地说吧。」惜向湘云道:「她们说体已话去,你跟去做什么,还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们煎茶吃吧。」宝钗道:「雪都化了,还能取得多少呢?」湘云道:「反正是闹着玩的。」说着便同惜去了。

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回至怡红院,命燕把熏笼移近,添上兽炭。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螺,放在茶几上。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就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好早正名定分。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只得背地里向薛蟠絮聒。薛蟠是个直子的人,又向来宠宝蟾,便向薛妈去说。

薛姨妈总是猜疑,说道:「宝蟾年纪还轻,知道她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她到四十岁,或是生了哥儿,咱们再商量着办吧。」薛蟠道:「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了,还等什么呢?」薛姨妈又说:「还得看看。」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薛蟠急了,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气呼呼地说道:「那香菱扶正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样的人,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那养儿子的事,谁拿得准,这不是故意难为她么。」见薛姨妈总说不动,更是又急又气。说道:「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说着,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气方稍平。这是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兰香,便叫她带话告诉宝钗。

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儿,方说道:「我常劝妈妈,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扶正,有什么要紧呢?」邢岫烟道:「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只怕她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她情靠不住。」宝钗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格儿,若是不依她,她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邢岫烟道:「到底姐姐见得透彻。」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说说兰香的身子,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去。将宝钗的话回复了薛姨妈。薛姨妈仔细一想,实在是宝钗说的有理。

晚上薛蟠回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

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说道:「妈妈这可明白了。」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只因时迫残年,先拣一个好子,接宝钗、宝琴回来,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地拜过祖先,又拜了薛姨妈,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是只摆个小小家宴,且等过了年,再择期出帖,宴请亲友。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又因天寒岁暮,未克思念游子。接着贾蕙几封安信,都是从旱路驿站送来的,也只略述途上情形而已。到了除夕,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新年上家家灯彩,处处笙歌,贾政虽深厌浮华,因贾赦和贾蓉、贾兰皆现居显职,应酬上未便过于简便,也须随众徵歌,排张宴,忙忙碌碌。

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那天亲友们替薛蟠凑趣,公送一班小戏。宝钗、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着张灯结彩,只兰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嘱,不令出门。薛家亲友不多,贾、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号。贾府内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探、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宝蟾穿上命服,学做庄重的样儿,居然周旋中礼。见了宝钗、宝琴也分外谦谨,开口只称姑不敢照姐妹称呼。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她照管,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幸亏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叫人笑话。」宝钗道:「她既要装做好人,妈妈别说破她,还要时常夸奖,引她从这条路走去。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宝钗回去,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挂在兰香房里,以取添丁佳兆。

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堂张灯家宴,贾兰正随驾回城,梅氏带着贾权、贾枢都在家里过节,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心中也着实愧。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兴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彩灯光,巨如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分外好看;

又有五层合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寿,楼室人物,做得十分致;还有一只白鹤,凌空飞舞。烟火台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

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

等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其时王夫人生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劳了一辈子,如今世七十岁了,就是稍微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郭嘱不可铺张。

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请定自二月二十九起,至三月初五止,分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堂、缀锦阁各处分请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请皇亲国戚;三十,请各郡王世袭;初一,请各官长诰命;初二,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乃是近支亲族和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面。兰香因月份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她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真正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悦,罗绮缤纷。

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闹,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仪仗,把一条街挤得没一点子。

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候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喜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喜堂行礼,由尤氏、探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

此来彼去,东西送,连尤氏等想要空歇歇都不能。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帐,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候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云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蓉、贾墙之母,贾蓝、贾菌之,大家都是见的,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

见了探、湘云等更觉亲热,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她们各自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地乐一天罢。」王夫人道:「她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笑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比先前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哪里象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原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李婶娘道:「人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象您这样还能烦心,我们又该怎样呢?」此时堂上正演的是《郭汾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哪会有这宗事?」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音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

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哪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见「赤霞」三个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拉里拉塌,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象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土需备何物,道士说:「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了一口,向台上去,好像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俊美的麻姑,穿着紫霞被,碧晕仙衣,娉娉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沈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放在青鸟背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去。一会儿又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

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口芬芳,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指引它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她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光。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女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莺凤舞,不同凡响。先是雁舞,后是鹤舞,最后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烂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失。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刚则是庆金萱,高堂万。又恰遇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兰,回翔风津。又谁知有星官省亲来频,借玉礼献慈亲,舞青禽还兴彤帷厮近。况歌舞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光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又听那麻姑唱道:斑筠影,帷屏认。啼鹃泪,空涟莹。前因还说假还真。几飞返绣陌生人。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取,年时难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探见那道士来的离奇,她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象黛玉,她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玉河滨,碧霄清点绡巾。风参过处千花润。喜归来,仙鹤未换铜驼,坊巷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庆典盛如云。红尘近问尊前谁?识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

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愁则愁,红烛当筵别人。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愁则愁,红烛当筵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她们客气么?」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袅袅,探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宝琴生肖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

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面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相那句话了。」王夫人见大家抢着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吗?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

李婶娘劝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子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是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他们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杀父杀君都加在他的头上。

杀父杀君的是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了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折。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是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和喜莺、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她们在秋斋同住。

大观园中顿觉热闹。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

留她们不住,便向喜莺、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吧。」喜莺等正要联络探,自是愿意。

同她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到。探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复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喜莺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摊子都得她收拾,保不定哪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她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她,坐一会儿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当下便同喜莺、四姐儿往怡红院去,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

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地说话,见探等走进,便将话截住。

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顾不了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她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她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她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她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探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她女儿又不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若不带到太虚幻境,让她女儿自己和她说去。她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她敢出来借端讹诈,都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她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她们,别人谁办得了。」探道:「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既有这桩事,等你办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宝钗便把莺儿叫来,告知此意,叫她先和那两个去说。探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不许她们借端胡闹,说完了就拉着宝钗,招呼了喜莺、四姐儿,同向稻香村而来。

行至稻田一带,见杏花已盛开将残,地下落了许多花瓣。喜莺道:「咱们来晚了,若在头几天,还要好呢。」四姐儿道:「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一开足了,颜就淡了,也如同人老了一样。」探对宝钗道:「那年咱们起杏花社,你正要达月,蕙哥儿还没生呢,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哥儿都做了天使了。咱们焉能不老?」宝钗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办法。」探道:「老有什么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

大家说笑着,一面走进了篱门。

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扎花,忙转身来。笑道:「今儿来了许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么单没有云妹妹?」探道:「我邀过她,只说是有事,她可有什么事呢?」宝钗道:「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说是忠靖候史府打发来的,也许她叔叔回京来了。」探道:「她叔叔正在京里,前几天还来给太太拜寿,只她婶娘没有来。这么近的亲戚,似乎说不过去。」宝钗道:「她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和谁也亲热不了,老太太在时她只来过一两趟,什么生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说了。」喜莺、四姐儿问起梅氏,李纨道:「她又有了身子,也三个月了,这回太太生,我叫她不用出去,省得累着又是事,她说又不是头生,月分又浅,怕什么呢。这几天到底累着了,有些胎动不安,我刚才瞧瞧她,叫她只在房里养息,过天再见姑吧。」探道:「若不大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别大意了。」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大嫂子见了小兰大,替我们说声,劝她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又邀宝钗同至秋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

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司文郎学谱琴上字乘槎客旧赋画中游

话说宝玉违侍庭闱,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著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此时算著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礼,自无不允,又帮助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大树,结了许多挑子。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的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词。

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著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统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湘云、宝钗诸人观破机关,时时瞧著她们发笑。宝玉还镇得住,黛玉从未过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过,一同隐形走出。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吧。」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

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楞了一楞,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燕道:「我听宝二说,这鹦哥是林的,咱们给她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拖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她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小溪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她们一把,惝恍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儿,便至太虚幻境。燕见又是牌坊又是门,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这么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晴雯指前面另一座门道:「那就是赤霞。「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殿。「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著,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道黛玉已回留院去,便领著她们入园,来见黛玉,黛玉笑道:「你又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她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她呢,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燕想著,给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它,记著给它洗洗澡。」晴雯道:「燕、五儿来了,请的示,派她们在那一处呢。」黛玉道:「蘅香院那里人少,把她们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燕,五儿衣裳都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她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她,方才合适。从此燕、五儿便在蘅香院和麝月、四儿同住。燕跟她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她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

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院,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罢。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得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象那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二爷把她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地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她老人家喜,哪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笑得急了,骂道:「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地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燕。

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着我来罢。」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我还忘不了她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院,紫鹃领燕、五儿往西屋去见她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宝钗不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她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也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服她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她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她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太大了。」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地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

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宝钗道:「妹妹,你看那燕、五儿跟她妈如何说法。」黛玉道:「她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么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燕他妈虽湖涂,搁不住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她一口闲饭吃,养她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她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她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

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她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她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了,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那一跪,师父哪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琴,那琴是:搴芳丛之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立兮,若溯襟凤盟靡渝兮,山远湘深。

怀彼美人兮,匪今斯芬。

香披披兮水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磬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她那天晚上睡到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填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贴。

「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叩谢。宝玉每人安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她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糙,二位又都疼她,这就是她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的,就不说五丫头这件事,还能看我临老饿么?我只们的恩典就是了。「燕的妈却千恩万谢地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她们一同去了,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是:维江有篱兮维泽,有荪芳郁为兮静言,相敦风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咏唱兮惹袖波澜。

宝玉道:「怎么这段又发此伤?」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哪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和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她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紧,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学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兜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

「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收拾就寝。

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道:「燕、柳五儿的妈都想她的女儿,带她们来瞧瞧的。

「贾母也信了,又道:「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吃她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不喜?「宝钗道:「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

「贾母道:「分明是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她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她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她。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和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儿。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早该这么办的,只要她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儿,也就算了。若再娶一个,也未见得比她强呢?」谈至晌午,方同赴璎珞岩,从瑶林仙馆绕着小坡过去,并没有多远,岩下是五间大敞厅,摆列斑竹几榻。宝玉、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芳官折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要给柳五儿戴上,五儿忙拦住道:「这花儿还没干呢,别滴答我一身水。」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溅了;四儿、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麝月道:「你们也太贪玩了,把衣裳透了,这里可没得换。」黛玉笑对宝玉道:「这都是你纵得她们。」一语未了,见宝钗同、香菱来了,忙站起相呼。宝钗是初次来此,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盘着老藤,开了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都象七宝璎珞似的。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溪,又细又密的,象垂下的珠帘,淙潺有声,终不歇。那泉子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像珍珠镶成的假花,又象花上缀的水晶珠,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

宝钗面面看到,只觉玉肌起粟,石气生寒。说道:「这里怎么这么凉?」黛玉道:「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忙命紫鹃取来锦袱,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给宝钗加上。又问,香菱要不要添衣裳。道:「我们上回上过当的,今儿早就穿足了。」香菱道:「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宝钗道:「古来咏藤花的尽有,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也没人说过,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香菱道:「我上回来这里,要想做首诗形容它,竟做不出,姑娘回来做一首,给我学学。」宝钗道:「他要用新体联句呢,等一会儿大家做罢。」正说着,凤姐、尤二姐、鸳鸯、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大家忙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凤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纱绵袄都穿上了,宁可多穿点。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冻,至今不大得劲呢。」贾母下了轿,鸳鸯、珊瑚搀着进来,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贾母坐下,四下里都看了一看,说道:「咱们还短人呢?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宝玉道:「早已请过了,连妙玉也请上,另给她备的素斋。」贾母道:「你们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摆在一起罢。散坐了没有意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妙玉、尤三姐先后来了。

妙玉见过贾母,便拉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云姑娘怎么没来?」宝钗道:「我是有事来的,没工夫约她。刚来了,也没得去寻你呢。」妙玉笑道:「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只见情文悱恻,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这才是琴的正格。」宝钗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个还强,你没瞧见罢?」黛玉道:「我还没定稿呢?哪里见得人呢,你别替我胡吹。」一时饭摆齐了,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仍是贾母上坐,众人依次坐了。

只鸳鸯和晴、鹃、麝、钏等另坐了一席,席间上了大案,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烧的腿,贾母吃着笑道:「咱们见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还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昨儿宝玉请我点菜,若不是凤丫头帮忙,可真窘住了。」道:「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我正纳闷,林妹妹哪有这本事,这就对了。」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擎至贾母座旁,说道:「这里凉,老太太喝一蛊,也好挡挡寒气。」贾母接过饮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点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宝、黛诸人道:「你们再玩一会儿,也好散了,受了凉又是麻烦。

「宝、黛等答应着,凤姐、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簇拥着去了。

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看花的看花,还有找补些吃食的,宝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风令了,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输的做一句诗。

你们不会做的,或是不愿做的,都不用勉强。「众人都道:「有趣。「只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鹃一帮人闲谈。妙玉道:「做诗也得限个题,不然从哪里着笔?「宝玉道:「咱们就依七律体,咏璎珞岩珠藤罢。「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宝玉做起令官,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两拳,妙玉输了,应由宝玉限字。宝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个稍难的字,方见工力。我限个娟字如何?「妙玉想了一回,念道:「华藤天上拥蝉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这句不但句子好,还涵盖无数的意思,底下该谁豁了。

宝玉道:「我是胜家,你们谁不怕输,只管来打。」香菱向宝钗道:「姑娘替我打拳,输了我做诗。」宝钗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香菱只说不会,宝钗代豁了几拳,又输了。

宝玉限个筵字,香菱想了许久,宝钗催她两遍,方说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众人迫她念出来,是:「四面苏护绮筵。」宝钗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没透出藤花来。」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着罢,别耽误人家。

「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又是宝钗输了,笑道:「这胜家太便宜了,一句诗也不用做,单限制别人。「宝玉笑道:「谁叫你们都输了呢?我限你雨字,还有些生发。「宝钗接着就念道:「珠箔香凝雨。「黛玉道:「这句真刻画得好,到底限个宽字就容易多了。「宝钗笑道:「颦儿少说闲话,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黛玉走过去,和宝玉豁,就赢个劈面。笑道:「你毕竟是个银样蜡头。

宝玉笑道:「我碰着你,忍不住就输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别胡说,限你烟字快做罢。」宝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炉泛彩暗飘烟。」又道:「这该你们打胜了。」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妙玉已胜了,却是两喜相逢。又豁了一拳,倒输了,黛玉限个「佩」。

妙玉歇了半袋烟的工夫,念道:「玲珑梦挟飞仙佩。」大家正在夸赞,忽见翡翠走来道:「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请二姑娘、尤二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便向宝玉夫妇道谢,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

宝钗送了她们回来,笑道:「颦儿太猖獗了,等我来打。」即时对豁三拳,果然赢了黛玉。

黛玉笑道:「这是我让你的。」宝钗笑道:「也该着你了,等我考考你,限个钱字,看你怎么做。」黛玉道:「这个考不倒人。」随即念道:「宛转连姹女钱。」香菱道:「真亏她怎么想的。」宝钗道:「出句对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确是藤花。」宝玉道:「你们别高兴,我来打胜了。」刚和宝钗豁了一拳,宝玉又输了个劈面,黛玉撇嘴道:「你还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

「宝钗限个手字,宝玉道:「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倩紫云唱垂手。「黛玉笑道:「这也是杂凑的。「宝钗道:「诌得上就算不错。「随后香菱打胜,又输给宝钗,宝钗道:「这个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

一回,方限个「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地出神。妙玉因有晚课,等不及了,先道谢告辞自去。宝钗笑对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还没成么?」香菱只得念道:「分裙钗也翩翩。」宝玉笑道:「我听你这句,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象了。」香菱听了不羞红上颇,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虽不大好,倒还新颖,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宝钗拉了香菱,同宝、黛二人往贾母处。此时灯已点上,贾母斗牌未散,大家在那里凑趣,直至晚饭后,宝钗陪贾母谈话,方得空回明,当晚家去。

贾母道:「宝丫头每次来了,总是赶碌得慌,这回多玩两天再去。」宝玉道:「老太太放她去罢,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宝钗在留院歇下,宝玉又叮嘱道:「今科秋闱,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姐姐回去告诉蕙儿,别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玉道:「那还用我说么?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罢。」宝玉道:「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还被你拾去做话靶呢。」说罢三个人都笑了,一宿晚景不提。

仍是五更起来,由麝月送宝钗回去,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到京覆命。只因海程顺利,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宝钗尚在太虚幻镜,所以未曾知晓。那天贾蕙使节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候着入朝面圣复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历来定例。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国,贾兰凌晨入直,刚进门,苏拉们着请安。回道:「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在朝房候起呢。」贾兰大喜,忙先至朝房,来寻贾蕙。弟兄相见,略谈别后情事,不觉又喜又惊。原来此番册封越裳向以例文,其中大有波折。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将相,手握兵权。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国王一同受诏。贾蕙因向无此例,正言申斥不许,那权臣暗手段,一面将受诏期暂缓,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耀兵甲,逞武示威。

副使江船本是书生,吓得面无人,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不可固执。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任那权臣如何恫吓,始终不为所动。焦义、倪二见情形危迫,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那阮光纂计不行,方定了受诏吉期,由国王拜受如制。

到了王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将甲士布,堂阶上下时有戈兵震动之声。江副使在坐上踌躇不安,贾蕙却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肃。少时阮光纂系至贾蕙席前,执杯劝饮,贾蕙只推量浅,他还要强劝,焦义、倪二同时哼了一声,手提剑怒目如豹,向那权臣注视,阮光纂心惊手颤,几乎金杯坠地,随即使甲士撤退,酬辞尽而散。

后来呈进表文,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另具两份重礼,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金翠珠宝,无不备,还有五万两黄金。副使来探意旨,贾蕙道:「礼重言甘,其心叵测,不受他愚。」立时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传谕令照例另具表章,方许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员替他疏通,却被焦义、倪二痛骂了一顿,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送至贾蕙处,方才收下,所有旧例也一概豁免,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人人钦仰。到天使启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巷,都疑是老成卿辅,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大家更为叹异。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太监已下来叫起。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跪安候旨。

皇上劳了几句,又问到越邦情事。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皇上听了大为动容,就降旨道:「此番派你们出去,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没有看错。若用那些衰庸之辈,计较既深,趋避又,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又奖励贾蕙世德英年,勉为国家栋梁,便吩咐下去歇息。随后军机上去,皇上又对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王夫人、宝钗听说贾蕙到京,自是喜。

盼到过午,贾蕙方从海淀回来。见了贾政、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择要说了。贾政只说道:「你这回还办得不错。」王夫人、宝钗都吃了一惊,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既已平安回家,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贾蕙拜了几天客,便专心写字,逐用功。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词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贾政、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神未复,这半年又不免荒废,都很替他担心。

那天钦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捷,只申末酉初便已卷出场。回到家中贾政要那槁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岩字写作颜字,是个贴体,要算小小病。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

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宴水榭莲灯烦侍婢监狄闱腾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斯们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出的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平时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曰,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

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到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到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滤,半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个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角里钻。那还有完吗?」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的一个新来的门客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

说着由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候拜会二位老爷。」

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喧套话,锦乡候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廉逊,然后锦乡候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临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候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与辞而去。

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候的话也附带说上,给了小厮一并带去。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候进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便派家人下了马,投进贴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候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贴等候,便引锦乡候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

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政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箭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候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议事件,一直没有空进城,倒叫太世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候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情形,世台之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便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候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的是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长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锦乡候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候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贾兰道:「我们此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此屋里混么?」锦乡候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了什么呢?」锦乡候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候蓄已久,想借些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是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贴经墨之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较好。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锦乡候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不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之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许不至改动。」又坐了一会儿,锦乡候见影趋西,急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彼此站住,探道:「二嫂子,你往哪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她,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探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地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也同宝钗至怡红院,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时较瘦。探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气未尽,偶发花,哪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净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哥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探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些河灯玩玩。「探道:「那更有趣了,处头卖的莲花灯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别做些细巧的,看谁做手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子太迫促,要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探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她们也是喜玩了,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拢翠庵去知会她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蕊,有的分染颜。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花样。又制了各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

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口中还不断地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脏了,那个说你这瓣太圆了,倒象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

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搂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拢翠庵、秋斋四处,所做的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花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宝钗先到凹晶馆,香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了五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按屋摆席,放置各处散坐。湘云、惜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

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荫树影。王夫人等到了花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不一。灯光闪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象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就装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止。

尤氏笑问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地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她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儿,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着玩的,小丫头们又笨,子又赶碌,哪里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道:「珍大嫂子,她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说得众人都笑了。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下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个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么工细,我最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惜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的,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

酒至半酣,宝钗、探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地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

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慢慢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工夫,水面上都飘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道:「这倒没得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蜒,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

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杆上看灯说笑。探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墩鸭子,就着饭还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少时灯影渐收,水光更澜,又赏了一回月亮。

忽然一阵风起,月光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撑不住。

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

只宝钗、探、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就去罢。」宝钗连忙别了探、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蹩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蒂落,自然顺当。

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宝琴、探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

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收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是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列铢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个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贴试题,都是钦命的。

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手。三题能言距扬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上场五经文题是分生考分各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来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

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清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写了上去。

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深夜,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嘿念了一遍,揣定是个学宿儒,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底。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傅,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正在沉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袍,鼻如悬胆,盾如画墨,项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晶莹的美玉。

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紫奉旨,来监文衡,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重逢有,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建有,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

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

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止。

又歇了一会儿,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取。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抵拈。」一时听差的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核对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在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此时夜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叫小厮出去,看是何事?

不知如何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赐甲第延庆逮曾孙卜山居乞身辞亚相

话说贾兰、贾蕙在闱中夜谈,贾蕙刚要回本房去,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发小厮去看。等了一会儿,小厮进来回话,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暂送在供给所看管,到那里还是胡言语。贾兰道:「这些事虽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贾蕙听得呆了,立在那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厮们回道:「灯笼点上了,二爷回去罢。」贾蕙只是笑不肯走,贾兰笑道:「你支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倒怕起鬼来。」贾蕙也笑而不答,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自小又娇生惯养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临时叫人匀对铺盖,安设榻,在闱中兄弟联,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早起,贾蕙方回至本房,仍旧看那些卷子,从此夜间不大出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着头。偶然伸出头来,隔着纱账,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着书,知道父亲来给镇的,心中一定也便睡着。

如此非只一次,可是要想起来见见宝玉,却四肢都不由自己,如同魇住了似的。贾兰也知他胆怯,若是找他去夜谈,谈至夜深,便在那里留榻。到头场看完,

第二章:三场的卷子又陆续送入内闱,别的房官对二三场看得很轻,头场不写,任他

经策做得天好,也不再过目。贾蕙料是三场合看,提别补写的,那天晚上写给贾兰的那一本,后来二三场卷到,贾蕙仔细看了,果然博丽清雅,也极力撺掇贾兰,中在六十二名。折出弥封乃是傅试的儿子傅珏,就是那溥秋芳的侄儿。

到九月初十那天,写了榜,次主考房都要出闱,贾蕙听人说神道监场,都是在明远楼上坐着,于是趁写榜头一天,一大早预备了祭席,同贾兰去拜祭一番,哭泣而返,出闱后照例入朝复命,吴尚书和贾兰上殿又另具折谢恩,原来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凡是回避诸生另行定期乡试,由钦派大臣阅卷,与考的有六十余名,只中了五名。贾权中在第二,那末名便是吴尚书的长孙吴荣。这是主上的特恩,也是先朝的旧例。贾蕙回到家里,见着宝钗,将闱中遇着宝玉的话详细说了。

宝钗笑道:「亏你这么大了,儿子都有了,还象小孩子似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又听到宝玉替他镇,心中也着实念。说道:「你老子做了神仙,还这么卫护你,这么看起来,做儿子的不孝顺父母,是多大的罪过。」此时圣驾因天气渐寒,只在中办事。

贾兰夫妇都从海淀搬回家来,正好梅氏月分渐大,便于调养,连一班新贵都纷纷到荣府投贽,求见贾兰。那些出在贾蕙本房的,却要先见贾蕙,其中多是绩学之士,还有好几个五六十岁蹭蹬场屋的老诸生。贾蕙虽然年轻,只可抗颜受礼。这几天忙过了,贾蕙家居无事,便重理起字课,有时替权哥儿改改文章,倒也逍遥自在。却因南上两书房需人,掌院保了几个编检,都不称上意,旨令该掌院另行保荐。

掌院想起贾蕙是大考第一,皇上特别赏识的,保上去一定合适。于是另保了几个翰林,贾蕙也在其内,随即定期考试。那天正值严寒,笔干墨冻,勉强敷衍完卷。出了场,甚为失意。及至揭晓,只取了三名,贾蕙居末,那两个俱派在上书房,只贾蕙派在南书房行走。原来上意兼采平才望,并不专重文艺,从此也须长年入直,每逢年节庆典,赐宴听戏,以及赏赉物品,均照各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之例。可是那些太监索要许多行当,逢年遇节,也须从丰给赏,倒添了无数花销。好在贾府此时家用有余,尽可供应。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兰香生下桢哥儿已有三个多月,那哥儿生得粉装玉琢,有几分颇似宝玉。

有一天早起,兰香带着子,抱了哥儿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道:「这两天怪冷的,怎么倒把哥儿抱出来了?」兰香道:「今儿没风,也叫他认认的屋子。」宝钗看那桢哥围着绣花大红棉抱裙,穿着杏红绸子小棉袄,小脸上擦着脂粉,点上一朵红梅花,越显得眉目如画,十分可。逗着他玩了一回,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静王仿制的玉,叫莺儿寻出来给哥儿带上。

兰香诧异道:「这不是爷爷常常带的玉吗?见时带回家来的?」宝钗道:「这是人家仿的,给桢哥当玩意罢,他大了见了这块玉,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谱了。

「兰香道:「今儿还没到上房去么?「宝钗道:「可不是么,一起来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来,好容易才理完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便同兰香带着桢哥儿和子、丫头们,同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桢哥儿,着实喜。连忙抱过去引逗他,忽见他带着玉,也不免诧异。宝钗将拾得假玉的话回明了,王夫人笑道:「桢哥本就象他爷爷,再带上这玉,真和他爷爷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因又问道:「他们说蕙儿在闱里遇着宝玉,真有这事么?」宝钗道:「他先在兰儿房里,一起见着的,后来闱里闹鬼,蕙儿有点害怕,他老子还时常替他做伴呢。」王夫人道:「蕙儿怎么不告诉我?

我就不懂,宝玉轻易不肯家来,倒肯天天在举场里混,这是什么道理?「宝钗道:「听说是天上派他监督文场,可巧爷三个碰着了。蕙儿怕太太知道,又要伤心,所以没敢回。「王夫人叹道:「我也想开了,他不想着我,我还想他做什么?「说着眼圈又红了,宝钗连忙打个岔道:「大嫂子这时候还没上来,别是兰哥儿媳妇添养了吧?「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打发人去瞧她,还没有发动的信,也许还得两天哪。「一时瞧着桢哥儿,又说道:「家里有了小孩子们,到底热闹得多。头几年蕙儿、权儿都大了,见三丫头带了小哥儿、小姐儿来,都觉得稀罕。如今有了枢儿,又有了桢儿,这回再添上一个,年底下可就热闹了。「宝钗道:「他们都是年轻轻的,往后一年一个起来,几年就够了一桌,太太还要嫌闹得慌呢?「正说着,李纨上来,就给王夫人道喜。回道:「兰儿媳妇添了一个姐几。

王夫人笑道:「我和宝丫头正说着呢,昨儿玉钏儿去瞧,还没有信,怎么添得这样快?」李纨道:「这回真顺当,只正经疼了两阵,姥姥还没有来就落了草了。

「宝钗道:「咱们家好久没得姑娘,虽是姑娘,比起小子还要希罕。总算有造化的,才投到这里来。「王夫人道:「姑娘怎么不及呢?元贵妃娘娘享尽全福,不必说了。就是探丫头还抵过大半个儿子么?「又向宝钗道:「咱们同去瞧瞧吧,也给你大嫂子帮帮忙。「李纨忙道:「今儿外头可很冷,太太若去,得添件年眼。

还是坐小轿子去罢。「宝钗忙叫玉钏儿吩咐预备轿子,少时预备齐了,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绣凤搀着坐上轿,众人围随着到稻香村去。此时姥姥已剪了脐带将姐几包裹好了。

王夫人看了一回,又问问梅氏,见梅氏大小平安,李纨又是照料惯了的,自可无庸多嘱。只吩咐将生化汤,桂园汤预备下,给梅氏吃。小孩子胎火重,多吃些三黄汤。一面和李纨、宝钗说些闲话,坐了好一会儿,方回房去。

那天贾兰从军机下来,至政务公所吃午饭,又赶到都察院衙门,直到擦黑回来,知道梅氏得女,转为合意,还做一首得女的诗。过两天,便近洗三之,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岫烟、薛宝琴、李绮都来给王夫人、李纨道喜,只李纹因自己小月没有来,探先至怡红院寻宝钗,正遇着湘云,三人谈了一回,方同往李纨处。

先和薛姨妈、李婶娘见了礼,然后向李纨道贺。李纨道:「这也值得道喜么?

「探道:「我昨儿得信知道添了姐儿,也喜的了不得。咱们家虽兴旺起来,我只愁闺阁凤雅没有人接得上。这就好了,等姐儿长大点,我来教她做诗……湘云笑道:「你是忙人,哪有工夫教诗,若当先生,还是我合适。」宝钗笑道:「你头一个徒弟是香菱,就教得不惜。如今只怕青出于蓝了。」宝琴道:「云姐姐,你知道么?外头新出了一部小书,是编造你的,说你在这里教许多女门生,连蕙哥儿也是你教的呢?」湘云笑道:「他们见我赖在这里不回家去,必定有一种正经事,因此瞎捉摸出来的。哪知道我想着教书,还有人要抢我的差事呢?」李纨道:「三姑,你给我们小孙女起个名字,借借你的福气。」探道:「咱们家老规矩,男女一样排行的,只我们姐妹跟着元妃大姐姐排下来,没按着那玉字旁,如今还该照着老规矩才是。」李纨道:「这话不错,老一辈的姑太太都是按着文字旁起的。」探道:「这是木字辈头,一个姑娘,又生在梅花开的时候,我替她起了单名梅字,别号芳初。也是百花头上的意思,将来也许再出一位娘娘。

「李纨道:「娘娘也不算什么,四姑娘还不肯受封呢?只要象你做个一品夫人,就不错。「宝钗等探说完了话,便拉她看稻香村的房子。探道:「这房子我都看腻了,还看什么?「宝钗道:「并不是闲看,只因老爷打算退隐,要在西山盖一所小园子,大致仿着这里的结构,你看得多少间屋子才够住?「探道:「照这几间可不够,虽说乡居一切从简,房子也不可太少。你想老爷既去,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还得带丫头、婆子和小厮们,上下总得有四五十间房子,咱们有时去了,也得住下,少了哪够住呢?只要多留些空地种花树,再点缀些稻田菜圃,就有乡居风趣了。「宝钗道:「我也想到这里,昨天叫蕙儿和清客们商量,先量出个稿子来,等画成了,咱们再斟酌罢。「探道:「不得先买地呢,那地段总要有些天然风景,能够就着山坡更好。「宝钗道:「地是有现成的,就在那玉笏底下,老爷那年从学政任上回来就买下的。「探道:「这图还得接着那块玉的形式,想法子布置,设计详尽了也好回老爷的话。「探又道:「今儿可得回去,我家里还有事呢。

几时那图画好了,你通知我,我就来。「那天接恰之后,贾蕙空约了一帮门客,到西山去看了一回,然后斟酌形式,画出图稿,探得了宝钗的信,便回来住下,将图稿仔细看过。又邀惜、湘云大家商议,改动了好几回,适才定稿。呈与贾政,贾政只令留下细看。原来贾政宦情甚淡,那年盖大观园,见那稻香村风景便动了归田之念,却因年纪末到,又圣恩高厚,不敢遽言引退。如今官至尚书,年逾七十,两孙俱已显达,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时,因此预卜山居,决计告老。

当下看定了园宅图样,一面推病请假,先请了十天假,十天了,又续了二十天。心想这回假,便可奏请开缺。那天正在内书房做那请开缺的奏稿,刚写了一半,林之孝戴着帽子进来贺喜。回道:「报喜的来了,老爷调了户部,还得了协办。」政沉默许久,方说道:「给他赏钱,打发他去,别罗嗦了。」林之孝见贾政升官,转滋不悦,甚为诧异。只得答应是是,即时退下。

随后李纨、宝钗听见此信,都上来给贾政、王夫人道喜。先至贾政处,贾政道:「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兴,你们是知道的,我正要告退,这一来倒僵了。

若上折子请开缺,皇上一定不准,若再出去,那户部全是管钱的事,我向来怕沾边的,如何能办得好?办糟了,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李纨道:「老爷虽然年高,身子还硬朗,就到了户部,也无非纸片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做个三两年,想法子告退,也还不迟。「贾政道:「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既不能替上头做事,白占着位子,良心上更说不过去。「宝钗道:「上头既有这番恩典,老爷若坚执告退,似乎不大合适。好在盖那园子也得三、两月的功夫,到那时候再斟酌罢。「正说着,人回吴尚书来拜。

李纨、宝钗忙回避了,同往王夫人处。贾政因在假中,便请吴尚书至内书房相见。一时家人们引他进来,送茶坐定,先问了贾政的病,又贺升调之喜。说道:「政老是国家懿戚,与平常大臣不同,主上既如此倚重,纵有贵恙也适时销假,方是吾辈致身之义。」贾政道:「兄弟也是这么想,只是理财之事实在非我所长,若因循恋栈,贻误国计,负罪更重了。」吴皮书道:「此时若如此上陈,也近于畏难引避。愚见还是到了衙门,先过这个场面,将来相机进退,尽有余地。」贾政知他是关切之言,心中十分

又谈了好些话,方告辞而去。随后贾兰回来,说起早上召见军机,办完了事,皇上又单把他留下,问贾政病体好了没有?贾兰奏道:「尚末大愈。」皇上降旨:目下图治方殷,正资老成宿望,既命传谕贾政,早力疾销假,不可推辞。贾政没法子,只可答应此次假决不再续。

过了几天。便入朝销假谢恩。那天又蒙召见,备加勉。贾政自陈迂拙,难胜户部之任。皇上降旨道:「历来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见长,他们一见长,百姓就吃苦了。联此番用你,就取你这个拙字了,好替国家多留点元气。」贾政听了,只有称颂圣明,不敢再有他说,当时下来即到户部上任。又另定期,至内阁翰林院上任。到了翰林院、由典簿引贾政先往土地祠拜过韩文公,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学士、讲读、编检、庶常一班一班地见过,贾蕙也在学士班中。贾政对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又因自己并非科举出身,瞧着大家说道:「这从何来遽集于此,未免增我惭愧。」一时传为佳话。

此时年关已近,贾政因户部饭银公费较厚,于分给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计情形,提另资助银两,族中莫不。三十晚上,照便举行宗祠祭,代字辈是贾代儒、贾代佐、贾代修领头,自文字辈贾赦起,至木字辈贾权止,与祭的有六十余人。

贾权本是贡生,又中过举人,也穿着公服,随同行礼。那些规矩礼节悉如往年,无须细述。贾政候祭祀礼部,面约合族远近长幼,于新年正月初十,在荣国府荣桂堂宴。大家都道:「咱们自己人,何必多此一举?」贾政只说有事商量,所以老一两辈的都答应准到。

新年上,贾兰、贾蕙退直下来,忙着拜年、团拜和来往宴会,赶碌了好几

过了人,便空看看家人、小厮们将荣桂堂收拾布置一番。好安排宴席,那天申牌时分,合族老老少少的陆续来到,贾政率同贾兰、贾蕙亲自让坐,先说些新年吉祥的话。随后贾政说道:「一向为公事忙碌,和各位太爷、弟兄们都没得时常来往,今天奉请,一来敦叙宗谊,二来因我年衰力绌,早晚就要告退归田,想替咱们族中筹个持久之策。咱们自先代以来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便愿父兄子弟们永守先训,不坠家风,这就是我的余望。」

贾代儒道:「二老爷名成身退,固然是好事。但是我们世臣这家,受恩深重,还该尽力朝事。若朝局坏了,纵有绿野平泉,哪容得你去安享呢?」贾赦道:「儒太爷说的不错,古人把国家比做大厦,原要大家去支撑的,短了一梁,一柱,就站不住了。二哥还要三思。」贾政道:「我向来情迂拙,办那工部一条边的事还可勉强。如今调了户部,自揣才力,实在干不下去。若果与朝事有益,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辞。哪是那么回事呢?眼下外头有个珍儿,朝里也有个兰小子,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只可让他们报答罢。」代修道:「二老爷毕竟是老成宿望,只要坐在朝上,大家都有个宗仰,比他们小辈又不同了。况且圣眷正隆,也未必肯放你去。」贾政道:「我一时也还不走,只心里如此决定,不能不和大家说说。此刻且谈正经的事。」说着,便从护书中取出一张单子,开的是维持合族几条办法,递给代儒、代修等同看。代儒看那第一条,是家学田租收项,每年提出三成,积攒下来,做族中子弟进学中奖的奖励。第二条,是族中年老家贫,或是孤寡无依的,都定出每年养赡费,由祭田收租盈余项下支给。第三条,是族中贫寒子弟,到家学读书的,由学田项下酌给膏火,但以真心向学,实系赤贫者为限。第四条,是族中在京病故,其坟墓或者乏之人祭扫或是贫寒无力,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

第五条,是由宗祠拔款,另设化所,凡族中不肖子弟,由族长训戒不悛,便收在化所认真教导,并是具资质,授以学艺。第六条,是修订贾氏宗谱,每十五增修一次,公推族中老辈主办,其费用由宗祠田租拔用。

代儒细看了一遍,道:「这上头件件都是该办的,难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我先替合族谢。」贾政道:「我是怕一个人的神或许还有想不到的,所以要和大家商量。」代修道:「这就很周密了,我们一时也想不起,回去细想想,如果有见到的,再商议补上罢。」贾赦道:「这化所用意就很深,眼前正用得着,廊子下的芸儿,后街的芹儿,都是不务正的,芸儿幸亏遇着好丈人,把他收了去。

那芹儿更落得不成样,正该收在化所管教管教。「贾兰问道:「那芸儿丈人是谁?「贾赦道:「就是这里管事姓林的。「随后大家又商量修谱之事,公推代儒主办,又另推贾赦、贾政二人帮他。贾政见诸事商议已定,便吩咐摆席。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文字辈以下各依辈行年齿序坐,大家开怀畅饮,谈谈笑笑,直到定更方散。

此时李纨、宝钗将年事忙过,便检出西山别墅图样,发管事的,传给各木厂,开出做地法,估定工价。贾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屡次承修陵工,待那些木厂向来宽厚,没有一个不的。所以信得格外核实,当下说定,由两家木厂承办。一雨水,天气渐暖,便即开工。了清明,又命管事们传知花匠,赶着布置花树,按园中指定栽树之处分别栽种。京师花匠另有绝技,就是几丈高的树,也能移种包活。除掉栽种雏花树外,也补种了一百多棵的大树,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全用的旧太湖石。

贾兰、贾蕙每都要入直,实在没空,只可托了贾蔷、贾蓝二人,时常到那里监工。贾政公余之暇也偶然坐个小车,出去看视。他自从调任户部,也有两个多月,虽不长于综核,却还虚心。那左侍郎刘师宴由本部司员出身,倒是个理财老手,贾政一切事推他当家,又和他商议,整顿了好些事。如革除库丁积弊,严定核销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绝外销,都是贾政任内类准的。

那一天从户部衙门回来,李纨正在王夫人处,说起杨学士因要告终养回南,催着把权哥儿的喜事趁他在京办了,以免将来送亲费事。王夫人也想看着重孙子媳妇娶进了门,然后再搬到西山别墅。听见此言,甚为合意。却因权哥会试在即,又想榜后再定喜期,倘或中了,再办一回玉堂归娶,岂不有趣。贾政道:「你想先替权儿完婚,也是正理。至于玉堂归娶,别人家看着希罕,咱们家兰儿、蕙儿都是这样的,再照样来一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久就要告退,还是趁早办了为是。」王夫人告诉李纨,命贾兰与杨学士接洽,只在二月内定期,随后择定了二月十六,回明贾政。贾政吩咐一切从简,概不惊动亲友。贾兰只可遵命,究竟他们祖孙现居显要,此等婚嫁大礼,如何瞒得住人。喜望前几天,送礼的便络绎不绝。

当天世爵贵官和王妃诰命等送礼道喜的越发多了,不免也要传戏备席,分头款待,比往回更见赶累。所喜杨氏出自诗礼名门,端丽贤淑,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意。贾政见家事了,一到闰二月,连请了两次十天的假,跟着便奏请开缺,并密保刘侍郎自代。

皇上下诏不许,只赏假一个月,派刘师宴暂署户部尚书之缺。在上头也是格外体恤,无奈贾政退志坚决,赶着又做了一道剀切奏疏,缕述下情,再申前请,皇上传谕军机,仍旧拟旨留,还亏贾兰再三碰头恳求,这才另下旨意:「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贾政,再疏沥辞,情词恳切,加恩赏给太子太傅衔,准其致仕。

普赏食全俸,伊曾孙举人贾权,著赏给贡士,准其一体考试,以示忧眷。「这道旨意下来,举朝臣工见贾政名成身退,莫不羡慕。贾赦却觉得圣眷如此,坚决乞休,末免近于迂执。次贾政专折谢恩,又另折恳辞恩泽候世爵,举旨着贾蕙兼袭。荣宁街上那些人家见贾府门前连都有报喜的吵嚷,说道:「到底他们府里是娘娘的家,娘娘虽过去了,皇上还有些偏心。「又有人说道:「他们家四姑娘皇上要封她娘娘,还不愿意。若是别人家巴望还巴望不到呢。「贾蕙入朝谢恩,皇上又单另召见。先问贾政的病状,又问到从前册神越裳之事,面加奖勉。原来贾蕙那回在越裳拒绝权臣,力遵国体,海外藩邦如缅甸、南掌、波斯、真腊诸国闻知其事,无不仰望丰采。凡有藩邦使臣来朝的,都要问贾天使多大年纪?如今做的什么官?所以皇上十分在意。那天召封的时刻很久,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都估量贾蕙早晚就要大用的。果然不多见时,便超升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管理四泽馆事务。其中也有为事择人之意。

过了王夫人的散生,贾政便拟搬往西山别墅居住,亲自同王夫人去看了两回,正值光明媚,园花半开,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刚好合住。王夫人自甚喜,只贾政尚觉得未免奢费。

那天回来,即拣定了迁移之期,眼看子渐近,李纨、宝初钗往王夫人处,请示带哪些人去。王夫人道:「到乡下去住,还用那些排场么?我想只带玉钏、绣莺、绣凤几个贴身丫头,此外再带几个老婆子,做做事,也尽够了。」李纨道:「周姨娘呢?」王夫人道:「她横竖就是那两个丫头,让她带去就完了。」

宝钗道:「到那里厨房是要用的,大厨房人太多,家里也放不下,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样?若是把她带了去,预备上下二、三十人的饭食,一定办得了,比外来的厨子究竟好一点。」

王夫人道:「我也想带她去,也还得两三个帮手,蒸蒸饭,送送菜,都要人的。」李纨道:「她这里手下原有两个婆子,叫她们跟了去,也不用提另找人了。

「宝钗道:「老爷用的几个小厮,哪个得用,我们不大知道,请老爷挑定了,吩咐下去,好叫他们预备。「贾政道:「我昨儿说给林之孝了。「正说着,郎外丫头们回道:「三姑来了。

不知探来此,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扶杖看花弟兄互侍倾囊施药宛若双旌

话说探因贾政、王夫人不要搬往西山居住,这天赶到贾府,想帮着料理。

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忙即进屋,向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问道:「我听说老爷、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都布置好了么?」

王夫人道:「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只短门帘和窗户帘,叫他们赶着做呢?」探道:「太太带哪几个去呢?」王夫人道:「到那里越简单越好,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探道:「山里太空旷,我叫五营拔了一哨,驻在那隔壁庙里,早晚常出来巡罗,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贾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咱们既没带重赀,外头也没有怨家,怕的什么?」探道:「眼下青纱帐要起了,到底有他们保重点,又不驻在咱们那里,横竖为保卫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贾政道:「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又问道:「老爷那些书籍都带去吗?」贾政道:「前一向兰儿、蕙兰都在城里头,他们着空帮我都理了,只带去二十几箱,剩下的留在家里,都有单子,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又说了一回闲话,贾政因有客来拜,踱了出去。探便同宝钗入园,一路往秋斋,走过蜂桥,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树通红。探道:「今年晚,这时候才开到杏花,往年早已开过了。」宝钗道:「就是前几天那场雨,骤然一冷,把花又憋回去,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探道:「老爷、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担子更重了。」宝钗道:「家里这些事,往常我们办惯了,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倒是亲友家应酬,往后都得我们去,添了许多麻烦。这还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哥儿们又住在海淀,家里没个正经人,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未必都子得了。

「探道:「我看蓝小子、蔷小子都还不错,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蓝小子也是个京官,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我再从营里拔几个人来看看门户,包管没事。

只老爷面前别提起,一知道又说闹官派了。「说着已到秋斋,探令翠墨沏茶,一面让宝钩在廊间坐下,说些闲话。宝钗道:「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倒度办些什么?「探道:「哪里够一说呢?无非是习艺所,栖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都是极平常的事,他们没人肯办,见我们办了,倒觉得是希罕。「宝钗道:「施医局办了没有?探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容易办。那官医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误病人。既办了,决不止办一处,哪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这一件就是个难题。」宝钗道:「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病,没钱请大夫,又没钱抓药。一患了要紧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带着施药,只拣那些经验成方,配成各种丸药、膏药,他们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万一遇到疑难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医施诊。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你看办得动吗?」探道:「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果然找到妥当官医,那时候再带着施诊。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找不着好医生,必至滥竽充数,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一时翠墨换上新茶,二人喝着,探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忽然嗳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既讲究施药,总要多数人。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远路的,哪能都到咱们家来讨,其势必得内外各城,遍设分所,管分所的又得细,又得妥实,又要没的别的事,哪里找这许多人去?

「宝钗道:「咱们家去做倒不难,族里人就不少,大概都没有事,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还有个不尽心的么?「探道:「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倒是一举两得。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开销越省越好,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岂不多得实惠。「当下商定了,又说几件别的事,那晚探便在秋斋住下。

同李纨、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有的带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别,不要紧的收在库房,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以免有盗窃等事。那些带去的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到移居那天,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预备贾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纨、宝钗等分坐,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预备丫鬟婆子们同坐,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

同李纨、宝钗、惜、湘云送贾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

跟班小厮们骑马,前引后随,一阵风地去了。又看那些丫鬟、婆子们上车,挨挨挤挤,说说笑笑,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还得拿去,那个说你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说。你瞧把我的石榴花都挤掉了,好半天方才坐齐。贾政、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随后李纨、惜坐了一辆,宝钗、湘云坐一辆,探把眼来巡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只带了几匹从骑,和李纨、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

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夹道遍栽杨柳,此时新荫初,袅娜人,车马在柳荫中走着,觉得气候分外清润。面西山,远近层叠,青翠绕城。渐往西去,那山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红的一片是山上太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岩。还有半给半翠、乍黄乍黑的,五缤纷,十分绚丽。走过几处溪水,有许多村妇,就着水边捣衣。见一阵阵马走过,都回过头来瞧瞧,眼看西山越来越近,白云出没,隐约可见。

又转过山坡,却是一道曲涧,从桥上过去,走有三里多路,便进了山径。两旁都是桃杏林,开花正盛,忽见一带垂柳,中有柴门,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小厮们先下马,回道:「到了。」翠墨搀扶探下了车,同李纨、宝钗、湘云、惜香从那柴门走进,见门上钉着绿蕉纹,横匾刻着「梦蝶山庄」四个粉字,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中嵌方砖,五心宽的甬路,路旁遍是青松翠栝,经过丁香林,海棠径,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开花时候,生香活,十分绚烂。

桃蹊前是一泓苇,上面架着六曲竹桥,过桥走了一段路,又见花圃周遭竹篱合,篱内莺枝金雀,绯杏碧桃,红梨素茶,众花环植,灿如锦绣。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中间一个月亮门,玉钏已从门内了出来。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探笑道:「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一则怕碰了人,二则那两个车辕子也可以省点力,今儿走长路,他们还按着老套,把们的车都在后头,倒成了挡人牌了。「宝钗道:「咱们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

「李纨道:「太太上房在哪儿呢?「玉钏儿道:「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从书房院子再过去,才是上房院呢。「大家跟着她,从大厅廊子走过去,是一个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几堆太湖石。从山石门过去,又是五间内书房,对面垂花门内,四面游廊,中间五间正房,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指点丫鬟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李纨道:「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不觉着累么?那些东西也不忙的,等我来摆设吧。「王夫人道:「也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显着累。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得难受,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可真撑不住了。「宝钗道:「这里真清静,太太刚来,还得收拾屋,归着东西,不太显得,往后住长了,定下来,只怕闷得慌哪。「惜道:「太太若嫌闷,我来给太太作伴儿,这里念经念佛,比庵里还清静。「李纨道:「权儿在家里,无非写写大卷子,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就近侍奉。蕙哥不断地到这里来,替他时常指导,也有益处。「王夫人道:「四丫头是说着玩的,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湘云道:「这得两说,各有各的好处。我这里疏密合宜,家里园子虽大,没有这么紧凑。「探问道:「老爷那里有客没有?「玉钏儿道:「刚才兰哥儿、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老爷正会着呢,这会儿也许走了。「探道:「玉钏儿姐姐,我去瞧瞧,客若走了,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玉钏去了一会儿,尚未回话,贾兰、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先向王夫人请安,方和众人见礼。王夫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贾蕙道:「我从书房下来,找着了兰大哥,就一同来了。「王夫人道:「那两客是谁?「贾兰道:「南屋里的两个朋友,都是老爷的门生,要来见见。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王夫人笑道:「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门口,想着你们都在里头。「贾兰道:「早知道老爷、太太要搬到这里来,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

李纨道:「刚才大家说起,怕老爷、太太闷得慌,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你看好不好?」贾兰道:「这倒很好,在这里练习卷折,比家里到底心静。」贾蕙道:「我也要来这里住住,在兰大哥宅里,一棵花树也瞧不见,把天景白过了。」探笑道:「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只我没这福气。」一时贾兰向李纨道:「今天回城里去么?若晚了,到我那里住下罢,我都预备下了。」李纨道:「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还得听她的呢?」惜道:「我回去还有功课,大嫂子,你只管住下,还怕没车回去么?」探见兰、蕙二人尚穿着衣服,笑道:「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贾兰道:「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湘云笑道:「太太福气真大,两位哥儿多大年纪,都做了国家大臣,将来比爷爷还要阔。」王夫人道:「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蕙儿更小呢。那回场里头闹鬼,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这亏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说得贾蕙不好意思,拉着贾兰道:「兰大哥咱们出去罢,爷爷还等着呢。」

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这不象个小哥儿么?」等一会客走了,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又同贾政进来。探等请了安,也陪着谈谈说说,将近晌午才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众人同吃午饭,刚放下筷子,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各有一番谈话。李纨问起刘姥姥,巧姐道:「姥姥听说老爷、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到底年纪太大,他们姑不放心,好容易花说柳说地才把她拦住了。」

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笑了一阵,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探、湘云都那海棠径,红白海棠,分行夹植,开得似一座锦屏。宝钗却喜那当翠亭,坐在亭子里看出去,远近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见夕西下,方坐车回城。回来的路是的,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自回家去,李纨、宝钗、湘云、惜回至大观园,一路走着,还谈那别墅风景。

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和贾权、杨氏都说了。贾权自甚乐意,过两天便收拾搬去。每陪着贾政,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空至海淀寓中定省。写出字课,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直至殿试期近,方又搬回荣府。他书法本不如贾兰、贾蕙,却肯努力用功,写的也还匀净,殿试揭晓,取在二甲。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点了庶常。

那天引见下来,到西山别墅,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见曾孙成名,又是一代书香,更为喜。瞅着贾权说道:「你这举人、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后更得努力读书,成了进土若没有学问,比不中还要可呢。」贾权连声答应,贾政又说些汉学宗学的门径,以及诗文宗派。贾权都仔细记下,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会同年,正在忙碌,只在别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

此时李纨、宝钗每仍在议事厅上办事,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呈,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南城设了两所,一所在增寿寺,由贾琼管理。一所在明月楼,由贾兰管理。

东城在大门街愉园,由贾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贾琼管理。西城在万松寺,由贾菱管理。每自辰时起,至西时止,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络绎不绝。

贾琼等按名传问,审查他们的病情,应用何药,即当面将药发给,并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领药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内科的荷叶丸、黎明丸、活络丹。外科的七厘散、三黄宝蜡,梅花点舍丹。妇科的益母丸、白凤丸。小儿科的七珍丹、回丹、保赤散,销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的都来领菩提丸,一天更有数十起。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连四郊的平民,都赶到城里来寻药。

贾琼、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十分可怜,又劝宝钗推广,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西效设在青龙潭,由贾荇管理。南效设在塔光寺,由贾琼管理。北效设在冲虚观,由贾玫管理。东郊设在金天庙,由贾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各村各乡是有病的,纷纷赶来求治,他们知识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说不清楚。

贾琼、贾荇等尚有耐,一个个仔细盘问,断定何病,方肯给药。他们领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内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乡下人到底实诚,不但口头千谢万恩,还有点上高香,朝着分所磕头的。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几乎有口皆碑。因贾蕙本是状元,虽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职修撰。那些人一直如此称呼,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

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随扈园直,每天退直下来,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住,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去省视贾政、王夫人。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颇不寂寞。贾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心怀既宽,神转健。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灌溉园圃,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拣个古瓷花瓶,亲自注水供养。有时叫丫头、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给柳嫂子着吃,比市上卖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气晴,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到山上各处逛去。若是远处,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随处留连。如五台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兰,樱桃沟的梨花,玉峰顶的桃花,没一处不曾逛到。

贾兰、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贾政只是草冠布衣,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看着颇象乡下人,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候卿相,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遇着殿延考试,点派阅卷,或是勘核朝审,拣选官缺,各项例差,也得到城里去去。贾惠又兼管四译馆,更须处理管务,一月里难得有几清闲。

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齐翰林,天天皆须入直,住得远的未免劳顿,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住。

贾蕙分的是竹香斋,那里竹子最多,门外就是荷池。水花风叶,招凉,是个消夏的好去处。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便搬了进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诗,评评画,有时还凑了宴会,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转眼到了端节,前一天,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忙往海淀告知贾兰。

贾兰也有几家要拜,带着回家看看,就便一路进城。此时骄已盛,虽有柳荫遮蔽,车上还有遮沿旁帐,也是挥扇不止。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宝钗,说了一回闲话,无非问问西山、海淀两处情形,谈些近来家务。

午饭后便出去拜客,先拜了两家,都没见着,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任协办大学士,所以改了称呼。到吴宅门前,贾兰、贾蕙都下了车,跟班小厮拿了名片,到节敬门向门房喊一声回事,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一见贾兰、贾蕙都是识的,笑道:「二位贾大人这么忙,还亲自来拜师。」忙即进去禀报,吴中堂即命快请。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院内搭着大天棚,厅房内窗糊碧娟,收拾得也很清雅。

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杨廉夫写的:「人与佳节会,我长。」五言行草对联,俱是品。正在细看,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忙即同贾兰下拜。吴中堂还了半礼,起来让坐。贾兰等因是门生,不敢坐实,只往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家人送上茶来,吴中堂先问贾政好。贾兰等站起答道:「托老师的福,家祖倒比先康健。又道;」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许久没到教师这里请安,实在抱疚得很。「吴中堂道:「贤契政务繁劳,咱们多年世,何必拘这行迹,今天本要挡驾的,也因多时未见,借此谈谈。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贾蕙道:「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新近蒙上头恩典,赏了澄心园,和书房同人分住,才搬去不久。老师近来福体都好吧?「吴中堂道:「这些时虽少病,可也颇增衰态,谁能都象令祖中堂,山居颐养,继起有之,那才是全福呢。「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

贾兰—一回答,吴中堂又对贾惠道:「近来令堂遍处施药,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说起来都得了不得,这真是大经济,大慈悲,在闺阁中更难得了。

「贾蕙道:「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无奈良医难得,只可先从施药办起。「吴中堂道:「还是施药把稳,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倒没有多少成效。「又对贾兰道:「令堂得过族表没有?「贾兰道:「门生早已在心,还没得办,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舍间虽是金陵籍贯,好几代都住在京里,家乡倒没人接洽,因此就耽搁下了。「吴中堂道:「何必要同乡官呢?愚兄也算是同乡就任礼臣,理宜表扬懿德,挟植风教,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候主上的恩旨。「贾兰道:「教师如此成全,门生弟兄永世德。「贾蕙道:「深蒙教师高义,门生刻意铭心,何以为报?只是还有了下情,门生弟兄并未分产,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也时常和婶母商议,得了许多指导,教师若具折时,须得并述,方合事实,还求垂察。「吴中堂道:「既事实如此,当然并叙。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

「贾兰、贾蕙都道:「这个门生怎敢。「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便与辞而退。那天又拜了几家,顶着太便匆忙出城去了。

正是端,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赐贵近诸臣传宴。贾兰、贾蕙都在与宴之列,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一无举动。李纨、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湘云也要去,便和纨、钗同车,趁着晚凉,分外气,到别墅天尚未午。遇见绣凤说道:「太太和三姑、珍大都在院里看花呢。」

原来山地较寒,直至五月,牡丹还没有开尽。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她正在病中,没得亲自来送,这两天病刚好了,趁着节下,来打个花胡哨儿,描补描补。在路上因探车慢,刚正赶上,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李纨等上前,一一请安见礼。尤氏道:「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就没和你们约会,这一向常患病,小孙子也病了几天,哪里也没去,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探道:「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天气凉了、热了都不叫出去,哪有这么心。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李纨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

有信来没有?「尤氏道:「他是懒得写信的,蓉儿带回来的口信,说是身子很好,地也平静。

今年三月里,神赛会,做得很热闹。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可惜咱们没得去看。「宝钗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是给谁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厮们要的,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

「探道:「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可强得多了。「正说着话,小厮拿了手本进来,回探道:「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问有什么吩示?「探道:「也没什么事,只吩咐他们勤着点,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湘云向来好动,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拉着宝钗、探各处去逛,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洼,各人掐了几枝,预备带回去瓶。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

替探、湘云戴上,走到一片火菜圃,旁边一道水沟,有个戽水的桔槔。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地搬了几下,那杜木的轮子便旋转不已。湘云道:「你们看那出来的水,就象雪一样,多么有趣。」宝钗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了,还得找妈妈去换。」探笑道:「你也别笑她,二哥哥那回到乡下,见了纺车,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来说了好几天。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宝钗道:「咱们别尽着玩了,还没给老爷拜节呢。」探道:「咱们家不兴拜节的,你别拿老爷唬我。」宝钗道:「虽不正经拜节,也该上去见见。」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纨道:「你们到哪里玩去?玩了这么半天。」探道:「这里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哪里都是好的,就不想回来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头,气都是清的,咱们在城里住久了,如今才领会到。」尤氏道:「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在城里活一百年的,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探又拉着李纨、宝钗等同往书房,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大家都请了安。

李纨道:「老爷发福了,到底在山里养得好。」探道:「这里离城远,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就心静得多了。」贾政理一理胡子,对探道:「我把一切都看空了,那里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

我指给兰儿看,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李纨道:「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病,他功名也还看轻,可是太心了,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宝钗道:「兰儿、蕙兰都没来么?「贾政道:「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就来也早不了。

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贾政只在书房另摆。

那天尤氏、李纨、宝钗、探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随后悔氏来了,又和李纨、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她们专折请旌,李纨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我一点也没尽力,怎好掠美。」宝钗道:「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这也没有什么,倒是一经表彰好象立意济人,出于沽名钓誉,哪是我们本意呢?」一时尤氏说起,附近有个法云寺,风景最好,邀大家同去逛逛。

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一时商量不定。

不知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龙玉米 2024-12-02 10:39:38

第六十一回:贤节度抗章陈帝阙新太守展观入神京

说话尤氏在西山别墅,谈起法云寺风景之胜,邀大家同去逛逛。李纨、宝钗尚在游移,探道:「你们只配逛园子里的假山,见了真山,倒没有兴趣了。」

湘云道:「咱们难得出城的,既到了这里,还不多出去散散?」宝钗道:「逛逛也好,可是那么一绕,又得半天工夫,进城就太晚了。」最后还是王夫人说道:「这里去很近,既是你大嫂子高兴,你们就赔着玩玩去罢。」

于是众人分坐了几辆大鞍车,从山路走去。不多远,便望见法云寺的山门,进门下车换坐藤轿子,俗名叫做扒山虎,一路抬上去,经过几层佛殿,越上越高,一直到塔院。那塔院四面俱是汉白玉栏杆,翠栝苍松,周围环绕。再看那后面及左右两面,众山合抱,耸青叠翠,就像一座大屏风似的。宝钗道:「我不懂得风水,只看这形势就很好。可惜被那些老公得腥臭薰天,生生把好地方给毁了。

「尤氏道:「从前还有许多碑呢,写着什么孝官孝孙,又是什么滴里搭拉的孙子,亏得一位都老爷给划了去。若见了那个,更要恶心呢?「湘云道:「若在这里起个山阁住住,倒不错。再不然,就是身死之后,在这里做个坟墓,也是好的。「宝钗道:「什么样子不好学,单学那老公的臭样子,你若葬在这里,来世一定变个老公。开口奴婢,闭口奴婢,还带点结巴颏子,那才有趣呢。「探笑道:「云儿,你敢葬在这里,我叫番役们把你创出来,扔到大海里喂王八去,连老公也做不上。「李纨道:「说的也太寒碜了,管他老公不老公的,咱们看山景是正经。「大家看了一回,又坐爬山虎下来。至悦山房听泉,那山房是一座敞厅,厅后假山里有泉水渗出,泻在小池子里,声如琴响,探,湘云都听住了。宝钗见天渐晚,不暇连,即催众人下山,坐上车,赶进城去。到了大街上,各铺记都点上灯了,那天到底多走些路,次起来尚觉疲乏。

理国公孙子完婚,临平候老太太逝世,又是锦乡伯七十大庆,都在这几天内办事,王夫人不在家中,一概由李纨、宝钗掂封送礼。情近的还得亲去应酬,一直没得歇息,那天又是王子腾第二个孙子月,李纨推身子不没去,只可由宝钗去一趟。舅太太因王夫人搬到西山,甚为惦念,问了许多话。留宝钗看看杂耍,罢了晚席,方肯放她回来。一路回至怡红院,换了家常衣服,兰香从新房带着桢哥儿过来,宝钗逗他玩笑,只见素霞拿着一封信进来,说道:「这是小兰大爷刚才打发来喜送来的,大叫送给宝二看看。」宝钗看那信上只寥寥数语,附夹着一道旨意,是:内阁奉上谕,礼部奏:命妇苦节教子,并着义行,请特予旌表一折。据称军机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兼袭荣国公世职贾兰之母贾李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兹袭恩泽侯世职贾蕙之母贾薛氏,俱青年守志,教子成名,奉事舅姑,著称贤孝。近又慨损家资,于京城内外及四郊各处遍设施乐所,加惠贫户,全活甚众。洵属勇于为善,义行可嘉。一品命妇贾李氏、贾薛氏,均着加恩准其旌表节孝,照例建坊,并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以章嘉节而昭助。钦此。

宝钗细看一遍,自甚,便将原信仍素霞带回。次至议事厅,谈起此事,李纨道:「咱们该怎么办?要去谢恩不要呢?」宝钗道:「具折谢恩,是小子们的事,他们总会去办的,咱们若尽尽心,只换上衣服,在省亲别墅磕个头罢了。」那天贾兰至西山别墅见贾政,也将此事回明。贾政笑道:「她们守了一场,好容易有这个子,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承吴仲翁的盛情,咱们怎么谢他呢?」贾兰道:「吴老师向来讲究清,此时要送他重礼,一定不收,倒显得不合适,只可随后再补报罢。」贾政在西山住着,闲里也看禀报,却因距城较远,当天不能送到,只能看前一、两天的。

又过了几天,贾政从万泉湖看荷花回来,坐在廊子上乘凉,忽然想起此事,命小厮们把这几天禀报都捡来,要看那上头发钞的礼部原折。翻了两、三本,总没有寻着,倒看见贾珍的一篇绝大文章,那文章是:铁差大臣范节度使一等定襄伯兼威烈将军臣贾珍跪奏:为经国大计,亟宜确定方策,永资循守,沥陈管见,仰祈圣鉴事。维古之贤哲,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必先明其得失,权其利害。遐察历代理兴衰之故,近究时下轻重缓急之宜,然后决策以应机,布治以行远,而非可敬苟徇浮论,轻率而言制置也。夫立国之柄,寄于大君,得其道则治,失其道则。所谓得其道者无他,亦惟居重以御轻,舍缓以图急而已。今天下皆言赎武矣,巨以为非其重也,必有控御于赎武之上者。

今天下竟言改制矣,臣以为非所急也,必有审度于改制之先者。譬之于器轻重,倒持则覆。譬之于乐缓急,失序则乘,故夫舍重而就轻者,取败之卷也。务缓而忘急者,召之门也。秋毫之紊贲官,莫挽蚁空之决。怀襄立成,是不可不慎之慎者也。陛下睿智天聪,削平凶逆此复恢张百度,以饬纪植纲为主。斯诚莫辟中兴之会,而臣工效命之秋也。顾臣愚虑决策之未尽应机,布治之不足行远,疚心如狂,不觉妄发,谨胪举数端以闻。所谓千年虑愚,必有一得者,惟陛下幸留听焉。

安内重于靖外。说者谓外虞环生,失今不图,将启豆分之渐,此恫言也。

古之兵者必有其辞,而空来风,腐水致朽。抑未闻有无因而致者,陷于弱昧而张皇簧鼓,粉饰戈矛,发其端者奋子捶憷,投其隙者利于社鼠,其为患也。且滋焉,比者草紫缰朴勇之众,规丰沛子弟之军,以张师徒,宜若可恃,然不戢之焚,古人所戒,非常之虑,圣哲必兢。臣以为大匠不凿木大庐,不登者兵家之至言也。持盈与天,定颂与人者,史家之通论也。肌革者风不入,沙石去者湟自安,整备以养威,蓄芳力以祛氛,厚生正德以培国脉,信赏必罚以振懿纲。

锋可不用而用之必伸,令无不行而行之必谨,斯所以为社稷自重之计也。

揆文重于奋武。说者谓军旅之事,非儒素所知,必加甲裳于缨绅之上,此昧言也。古之命师者必以大夫,乃至羊祜缓带,祭遵雅歌,并见重于前史。诚以戒者必兼谙夫天时地利,与所以范围人心者呜咽叱咤,鲜堪语此矧崇武之敝,则至假韩白以符分,寄卫霍以封圻。戎绩未彰,民痈滋甚。揆其初望,讵非背驰。

昔之专阃,不限治域,而文武互相制,用意尤深。臣以为兵以卫民,靡用陵民,立国之恒经也。师以良将,必能制将,行师之定轨也。靳诸晚近,殆未易言,无己则惟,有编制于军,别居要,候令调遣。设在戎事,则临以文通武达之大臣崇其威柄,寄以刑赏,如经略制置故事。其防勇巡卒,以崔苻地方有司得节制之规制军驭将,各有恒规。庶戢万阶,以规远绩,斯所以为疆圄永奠之图地。

崇本重于利末。说者谓工商之利,先于农桑,务崇饰而褒励之,此肤言也。古者重农,因抑末业,贸脂共,衣丝有,世或病其太过,抑知衣食之源,庶萌攸仰。畎亩所出,万宝以成。即云贸迁之利,巧任之能,苟物材之弗供,将市需之俱竭,故农桑为国之本,亦即工商之本。今通惠之令繁,匠侩之名俱贵,而求其居贾成名,考工尽利者,千百中无一二焉。求其重装比于瀛舶,上手方于鱼是人者,亿万中无一二焉。徒见农丁辍来,连陇生荆,蚕妇欷嘘,斫桑供爨,而异邦之求物料者,且踵集于国门,是我之所轻而彼犹重之。臣谓补牢之计,首在恤农,以粒养民,期于无匮。若田间物产可资庶工者,官为董计,因地设厂,夫物力不给,则实利亦虚,天材既礼,则惰民亦奋励以兼功之益,授以资生之术,斯所以为康济黎庶之谋也。

立教重于求术,说者谓物巧兴,贵于搏收并进,斯固然矣。乃至并立国文化而摧弃之,此简言也。古者巧有,而开物成条,巳导其先。飞车云梯,惜无传者,然形上形下,事固殊途。大成小成,未妨兼取。向使绌于技艺,其弊止于朴巳耳,以求进于技艺,而弃其柢之文教,是犹病栎榱而废厦,患痈瘤而戕躬,必谓风时相悦,系驷铁之兴邦,薄俗珍今,致官山之阜国。臣期期未之敢信也。窃谓彝伦星,百世不移,所当守之学,定为国是,若其西削新知,冶陶绝艺,足以利民用资众模者,奖掖衍推,惟力是视,深维邹蜂养指之戒,勿蹈寿陵学步之讥,斯所以为巩固邦基之道。

秉礼重于明刑。说者谓汉唐以来,定律偏于化纪,戾于时趋,而不可以为训,此梏言也。古者明刑弼教,义本相通,教之所穷,刑于是作,遐邦殊俗,其为教也固异。其措之于刑也,或亦宜然。若以施于文明强肇之中邦,则千百年来圣明制法之意,凌夸以尽煌煌象魏,蚩蚩聚观,将谓陈平盗嫂,等赠芍闲。

曾皙杖儿,坐靶芸瓜而成狱,蹈禽兽而不,薄天亲于路人,浇俗迁伊于胡底。

臣以为积衰不振,则吹所及。尧舜亦疵踔万自疆。将望风而来,译提恐后,义当从夫居正,事无取于苟同,斯所以为一道同风之治也。

臣一介武夫,叨窃疆寄,所以不揣陋谬,有尘黩者,盖以陛下秉纳言之诚,怀求治之志,含宏覆载,靡有不容。诚恐有华士莠,挟其聩说以为尝试,设嚼火荧于月,潢污混于江海,中兴前路,为累匪鲜,惟陛下详省所见,亟行所宜。

臣不腾管窥屏之至,谨缮折奏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奏字下又有奏旨已录四字。贾政细看了一遍,心中想道:「不料珍地竟有如此经济,就是文笔也很高古,颇似陆宣公奏议,不知幕府中是谁替他润的,倒是一个好手。」又看底下还有个附片,奏保将才,奏朱批金嗣坤仍以提督军机处存记,心中又是一番惊异。

原来金嗣坤的祖父金堂,本是一个著名匪首,多少官兵拿他不着,荣国公给他一道檄文,语语至诚,劝他归顺。金堂大为动,亲自到大营投诚请罪。

荣国公当面奖一番,收在标下,后来做到实缺总兵。

那金嗣坤,贾政也见过的,彼时才保守备,不料也位至专阃。又往下审了两册,见有礼部奏本,留神一看,却是核准江淮节度使请将原任监政林如海崇祀名宦祠的。此等奏疏全是按着老套,只中间叙林如海生平政绩,有一段四六。贾政正要细看,却因夕照沉西,那廊下又被大巴蕉叶子遮住,看不清那些小字,便放下歇歇。随后玉钏儿来回道:「老爷的饭摆上了。」

贾政就踱了进去,那林如海在江淮本有德政,一班绅士追怀遗,请祀名宦,自有意中。却怪贾珍本是个纨袴,从前书上就没听他谈过政治,何以忽有此煌煌大文?说起来不外两句俗语,一句是福至心灵,一句是学问从阅历出来的。他自从平定匪,移镇范,这几年一心一意,从安邦定国着想,头一件就是整顿戎备。就是龙武中军底子,陆续扩充,练成劲旅。又用了周姑爷攸阵之策,挑选边地及各部落健儿编练了二十来万兵。这几年认真训练,扼要驻扎,个个都是干城腹心之选。难得圣明在上,慎重用人。

同时荆襄、江淮、两粤、闽越、黔云、秦陇各重镇,都是文武兼全,公忠体国的大臣。历年翦除宄,扶植纪纲,把封疆整顿得铁桶似的。就是那水师,经贾珍一番改编,添造战船,造就将才,也不似从前专门摆样的。论起此时兵力,很可以建成奋武。在贾珍之意只主张安内靖外,养锋不用。比如一个人气体充实,即使稍受外,也不足为患,若胡吃药,或是恃强讨贼,那就糟了。

二则国家的本在于养士养民,还得养中有教。养士的重在养他的气,养民的重在养他的廉,比如一个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学好,合力顾家,那家必定兴旺;

不要学别人家的虚排场,没有本事单学排场,再学些坏习气,看他走到人前,也像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背地里只会偷丫头,卖东西,外带着吃喝嫖赌,将来还不是败家子么。三则要帮着朝廷修明制度。

一国有一国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就是有些行不动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轻重,嘁哩卡叉地都毁掉它。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黄松架子,三、二百年不会坏的。漏了挑挑顶,破了抹抹灰,还可支持几时;实在歪了闪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盖翻盖,便和新的一样;你说老房子不好,要提另盖了新的,新的还没有影子,倒把旧的梁柱窗扇先拆了当劈柴烧,可叫一家子在哪里住呢?

贾珍调到这里,一向本着这主意做去,又怕万一他走开了,后来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另一个主意,必至枝节横生,前功尽弃。趁着那几天公事清简便自写出大意,令总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班名士,仔细斟酌了,方才缮折拜发。

皇上见那封奏,说的全是经国良规,当下降了一道旨意,发各该管衙门查照理,一面由内阁发抄登报。刚好那天贾政于无意中见着,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还十分夸赞,只猜疑不知是谁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听说琏儿带去的王作梅,珍儿看他好,留在幕里,也许是他的手笔罢?」贾政道:「作梅笔下平常得很,只公事还,这文章哪里做得出呢?」言罢尚嗟叹不止。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却不常到京,与贾政并不认识,始终不知是他做的,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贾琏自从调任陈州,做书的忙着说那贾府和宝、黛之事,一直没提到他,如今又要从头叙起。他那年在范见了贾珍,不久即携眷起程。前任预省,到汴梁,先赴各大宪衙门禀到。节度使知道他来历不少,即时接见,待遇甚优。次便悬牌饬赴新任贾琏禀谢下来,又见过司道,即带同平儿母子,一路起早往陈州去。好在没几天的旱路,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馆,接印拜客。

忙了几天,俟前任腾出衙署,便同眷属进衙居住。那同知本是闲着,却也碍着礼制关防,不能出去闲逛,只同当地绅士们偶然宴会来往。贾琏一向散惯了的,觉得非常闷气。过几时,和府衙们几个幕友混了,也时常请他们至后园桐桂堂饮酒闲谈。幕友中一个钱谷,一个书启都是会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

小哥儿此时也十来岁了,另请一位西席教他念书。平儿在衙门里又添了一个姐儿,起名顺姐几。在平儿月子里,贾琏更憋闷得受不得,只可和丫头们混闹。

好在本府仰慕贾府声光,反而恭维贾琏,相处得十分浃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几个有名绅士也都和贾琏要好,到省里见着大宪,都说贾丞是个方面之才,可惜置于散地,无从展布。大宪也听在耳朵里。

那天贾琏在签押房看公事,小厮们拿着一封京信上来,看那封面,乃是贾蓉寄来的。拆开细看,方知贾政告退,移居西山养病,以及贾薏升任阁学,贾权特赏进士等事。贾琏想起好久没写信给贾政请安,又没有去信道喜,似乎说不过去。

当下便写起禀帖,他写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写给贾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纸起个草稿,改了又改,然后誉写。刚刚写了一半,执帖家人上来回道:「府大老爷拜会。」贾琏吩咐请进,一面忙换衣冠山

那知府名叫贺云升,是个绍兴人。刑名老夫子出身,连捐带保,不几年做到现在地位。当下宾主见礼让在炕上就坐。贺云升面含笑,向贾琏道喜道:「寅见大喜,刚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挂牌,把老兄题补卫辉府,公事已经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没有?」贾琏道:「教弟还没得着信,我们同班里有几位在任候补府,教弟名次还在第三四上,未必补得到吧?」贺云升道:「弟兄是得着坐探家人的来信,他们向来不会错的,这回大概是酌补,老兄宪眷既隆,官声又好,这也是意中之事。」贾琏道:「一向深蒙关照,这一来又要分手了。不瞒太尊说,真觉得依恋不舍。但愿太尊早荣迁,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却也不坏。」贺云升道:「寅兄厚意可,只是那位道台就是个挡人碑,要调道就不易呢?」贾琏道:「太尊刚才说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详文?还是节度的题本?」贺云升道:「他们说的是方伯详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会耽搁的。若是部里核准下来,保怕还要送引。

寅兄先要托人向部里招呼才好。至少大人不是做过吏部左堂么?「贾琏道:「这种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还认识几个经承,一半天就给他们写信去。「贺云升又说了许多好话,紧赶着又要和贾琏换帖,这也是官场中向来的习气。

贾琏自不便推辞,彼此叙起年庚,贾琏大了两岁,便即改称二哥。又要进内见二嫂,执帖家人进去回了,平儿推病挡驾。贺云升又坐了一会儿方去。贾琏等他去后,回至签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来叩喜。随后方才宽了官衣,重又写家信。

并将此事添上,又提另写了几封金店和经承们的信,无非是切托招呼,并许给他们小费,写完了才给兴儿寄去。那经承们颇讲究情,又有了小费,岂有不赶紧办的,不多几时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议,经承们一面办了回咨,一面写私信通知贾琏。贾琏得信大喜,又过了十来天,省里行知下来,便即束装上省,到节度使两司首道各处叩谢。

节度使正要抑攀贾府,见贾琏也称呼二哥。又道:「此番卫辉出缺,方伯另拟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贾琏极致谢。节度使谈锋颇健,说了半天的话,大半是自夸政绩。又悄悄地说些私话,托贾琏在贾兰处关照。贾琏只可答应,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将送部引见的咨文提前办了送来。贾游又上衙门谢了,随后在省又拜了两天客,方回陈州。贺升云和新任同知及同判知县等轮设饯。绅士们与贸琏向来要好,也纷纷具帖来请。河南的官场都讲究厨子酒席,贾琏又雅量好饮,有的猜拳行令,有的顾曲征歌,一直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天,从绅士史主事家里赴宴回来,和平儿商量行计。平儿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们一起走罢。」贾琏道:「你去了,又得多带人,多带行李,这笔盘就可观了。横竖引了见就回来的,你去干什么呢?」平儿道:「咱们就要往河北去的,绕一绕京城,也没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闲文,存舅那笔钱,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贾琏笑道:「哪是为这个呢?你既要去,先打发一批人和重行李,到卫辉去等着咱们,只剩贴身服侍的带去罢了。」当下商量定了,便结束行装,雇赁车辆,赶着料理起程。

李纨、宝钗先得了信,仍旧将凤姐从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们打扫铺设起来,给他们居住。刚收拾齐了,贾链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车辆进彰仪门,门上看税的巡丁先见了河南卫辉府正堂的旗号,以为外官来了,一定可以榨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贾琏名片,知道是贾府的,就顺顺当当地放他过去。平儿回至荣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嘱咐子好生看着姐儿,即入园来寻宝钗。宝钗正往平儿处,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里去哪,你倒先来啦。」平儿道:「宝二还和我客气吗?」于是同向怡红院行去。

平儿走着说道:「我去了这两年,没一天不想着家里,睡梦里还在这园子,大家一块玩,这可到了家啦。」宝钗道:「我们每次聚会,也是想着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门里舒服。」平儿笑道:「你估量我们出去是享福吗?一天到头圈在衙门里,要找个说说话的也没有。二爷还能喝喝酒,和师爷们闲凑凑,把我可闷坏了。」宝钗问道:「大太太见过了吗?」平地道:「我刚下车,那院里还没去呢。咳,就别提了,咱们到你那里细谈罢。」一时走进院内,宝钗让她进屋坐下,平儿方说道:「宝二,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号叫做点头大老爷,普天下都没好缺。我们二爷一节挤对五百银子,给大老爷寄来,也就很竭蹶的了。大老爷还好,那大太太断不了三天五天就写信来要钱,先前还说是大老爷没做事,后来大老爷出来了,也是这样。来了一封信不管,接连来了三四封,还能够不寄钱吗?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来要了。

「宝钗道:「大太太这么一把的年纪,那脾气怎么还没改呢?这真亏你对付。「平儿道:「这还算好多了,二爷小的时候骂起来就是大半夜,牵技带叶,叨叨不断的,她也不嫌累。老太太实在看不过,才把二爷叫到这边来的。「一时又说道:「宝二,你真福气,蕙哥这么大就做到这个份儿,我在远处听见都替你喜。「宝钗笑道:「这孩子发达太早,到底不太懂得世故,还亏得这两年在书房里跟着老前辈们练习练习,才算好点。你们哥儿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平儿道:「也说过两家,还没说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给他早娶,还是念书要紧。「又问道:「你这一向到过太虚幻境没有?可见着我们?「宝钗道:「你走后,我去过几回,连大、史姑娘都去过。你们很好,常问起你们,我和她说笑话,总有一天把琏二哥找了来,叫你们团圆团圆。想不到你们真回来了。「平儿道:「我从那回听你说,就想去见见我们,下回你若去,千万别忘了带我。「宝钗道:「你放心,我一准带你去。可不一定在哪一天。「平儿道:「总得在二爷引见头里才好,引见下来,只怕说走就要走了。「

随后又问问贾政、王夫人山居的情况,谈些河南近事,方去寻李纨,李纨讷于语言,只略谈家务。又告诉她巧姐添了两个外孙。刘姥姥年纪太大了,近来久不进城。倒是老爷、太太搬在西山别墅,离他们村里很近。平儿道:「我明天给老爷、太太请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儿,也许带她进城来住住。」因要往邢夫人处,只坐了一会儿便去了。

那天贾琏到家卸了装,吩咐小厮们开发了车辆,忙至东院见贾赦。贾赦正在书房里和一班清客闲谈,人回二爷上来,贾琏即上前磕头,贾赦见他升了知府,引见进来。面倒比往常和霁。略问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别墅,你一半天就去请安,别忘了。」

贾琏答应了,见贾赦又同门客说话,方进去见邢夫人。邢夫人平不关痛,却也要装假面子。又因卫辉是个繁缺,将来可多望接济,倒问长问短,很敷衍了一阵。直至平儿过那院去,贾琏方才退下。当天便去寻贾蓉、贾蔷、薛蟠、冯紫英一帮人,从此连应酬。这个请馆子,那个请听戏,还有请吃像姑酒的。冯紫英请贾琏到他家,仍是那一帮人做陪,叫了几个会唱的女孩子,大家轰酒听曲,整闹了一天。

随后又和金店经承们见面,彼此拉扯,那应酬越发多了。中间除掉往西山别墅去了一趟,顺路去看看贾兰、贾蕙,其余子都是花天酒地,追取乐。他在外任闷了好几年,任上回来,多少总有些富裕,好容易和至亲好友又聚在一起,就象笼子里的鸟儿刚放了出来,先要抖擞抖擞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见的正经事倒丢在脖子后头了。

此时大观园中因平儿回来,众妯娌姐妹你来我往的,也觉得热闹了许多。探、宝琴、邢岫烟知道此事,都来看望平儿。那天李纨、宝钗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请平儿接风。只那期须得大家得空,方才合适。一时斟酌未定。

不知是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晷西山蹉跎伤墓浆倾北斗宛转回

话说探和薛宝琴、邢岫烟等商量,就藕香榭设席,替来儿洗尘。大家都愿凑份子,岫烟说:「那天我家里有事,随便另改一天罢。」宝钗笑道:「这样商议,只怕平嫂子走了,这局还凑不上呢?大后儿是荷花生,索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家里有事的,空儿来一趟,也耽误不了。」

可巧那天大家倒都有空,平儿头一天到西山别墅去,顺路把巧姐接了回来。

又添请了尤氏婆媳和湘云、惜、兰香分成两桌。此时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带开得密密层层,那藕香榭三面临水,檐下俱有碧油绸的撑篷,垂着白绫飞沿,角上还悬着小金铃。宝钗叫莺儿、秋纹等将荷柄上挂起彩幡,系着绛缕,以表替花祝寿之意。廊子上又摆了二、三十盆箭兰,荷香兰气,一片氤氲。靠着栏杆摆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家到齐了,散坐乘凉,说些闲话。

道:「那回替平嫂子饯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子真过得飞快。」湘云道:「岂但快呢,宝姐姐都抱孙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见重孙子,这不是后催前吗?」平儿道:「你们都不显老,宝二更少形,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儿,到家里比外头好。别的不用说,就是眼前这点乐,外衙门哪有呢?」尤氏笑道:「你是受那个罪,我就不要那排场,任他们怎么说也说我不动。」平儿道:「我哪有大的福气呢?若不是鸾姑娘、凤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爷,您也放不下心罢?」宝钗道:「我们也好多子没有凑啦,倒是你回来了,大家才见见面,哪有从前热闹。」探道:「从前家里有多少人,如今太虚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家的又分了西山、海淀好几下里。幸亏两位嫂子没搬去,若都去当老太太,咱们回来可找谁呢?」宝琴道:「我倒来过好几趟,怎么李家二妹妹总没有来?」李纨道:「纹妹妹自从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才好。绮妹妹跟妹夫到兖州任上去了。」尤氏道:「他是几时放的?」李纨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记名,四月里放的。三妹妹临走,还来过一趟呢。」一时间席上无话说,平儿道:「我见柳嫂子在西山呢,这是谁做的?」宝钗道:「这里小厨房补了秦嫂子,我叫她试做的,你们尝尝如何?」平儿笑道:「就是那秦显家的吗?那年她替了柳嫂子,白赔了许多应酬,只做得半天,到底被她巴望到了。」宝钗道:「现在的小厨房,可不如从前了。说不定还许赔点嚼贷呢?」那边席上,岫烟和巧姐、兰香、胡氏诸人也不断地说笑,巧姐向胡氏道:「蓉大嫂子,为什么不把侄儿带来?我很想瞧瞧他。」胡氏道:「哪里放心呢?

白天怕热着,晚上又怕凉着,带来也是闹得慌。「巧姐又道:「我回头去看桢侄儿,又有两个月没见他,只怕见我倒要认生了。他们说珠大妈要得重孙子,多半是小小大有喜信罢?「邢岫烟道:「一听小小大怪可笑的,细想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家三辈大,可叫人怎么分呢?「少时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花,大家都贪这里凉快,坐至掌灯后方散。兰香陪宝钗至怡红院,说起上头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员去祭告五岳,只怕贾蕙又要派上。昨儿有信回来,叫赶着检理衣箱。宝钗道:「夏天出去,只当逛逛山,倒也有趣。只是路上太热了,得多带些暑药,自己用不着也好施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兰香因惦记桢哥儿,便回房去。宝钗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着。莺儿过来道:「姑娘起得太早了,还是早点歇着罢。「宝钗起来即令她服侍卸妆,收拾就寝,刚要睡着,忽听黛玉叫声姐姐。说道:「老太太叫我请你,有要紧的事呢。「宝钗忙问:「何事?「黛玉道:「还是为的老爷,老太太急得不得了,咱们就走罢,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宝钗不觉随着她们出了府门,一路走得甚快,如同腾云驾雾似的。宝钗道:「妹妹,你走慢点,就是急事也不在这一会儿。「黛玉笑道:「你也是服过丹的,怎还不及我呢?「一时宝钗想起平儿的话,又道:「我答应带平嫂子来的,你这一赶碌,就把她忘了,怎么对得住她?「黛玉道:「走了这么一截路,难道还折回去不成?只可下回再说罢。「又走不多时,便到了赤霞,黛玉带了宝钗直往贾母处。

见贾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宝玉、都坐在炕前面的一排椅子上,凤姐只站在地下,陪贾母说话。先看见了她们,便笑道:「你们去得快,来得也不慢,比咱们西府里到东府一趟还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么着急,还不赶紧着回来么?我到家里就没有歇脚。」宝钗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咱们先说正经的罢。」贾母皱着眉头道:「宝玉带回去的丹药,你老爷到底吃了没有?」宝钗道:「我和三妹妹劝了两回,太太更说过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吃,那丹药还搁着呢?

「贾母叹道:「这么老了,还叫我心,真是没法子。昨儿地府来信,说你老爷禄快了。宝玉他早就知道,着急得了不得,这孩子也有点心思,说老爷最孝顺,老太太带话去,一定肯听的。我本想亲自去一趟,他们又不放心,只可找你来,传我的话给你太太,叫她劝老爷赶紧吃了罢,再迟就来不及了!「凤姐道:「老太太要用话打动老爷,还得说重点才好。「贾母道:「你简直告诉你老爷,他往常都听我的话,若是他还想孝顺我,再听我这一句,我决不会给他当上的。

宝钗连声答应,贾母又道:「我这回不多留你了,你们三个人家去说说话,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罢。」宝钗道:「此刻还早呢。」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凤姐问:「河南有无来信?」宝钗道:「你们平儿跟着琏二哥回来了,她和我约下,再来的时候带她来见见。我刚才慌慌忙忙地赶了来,到半路上才想起。已经来不及了。」凤姐忙道:「他们怎么回来了?别被上司参了罢?」宝钗道:「你是从前看着老爷和大老爷被人参怕了,如今不是那样家运,琏二哥是升了知府,来京引见的,还忘了给你道喜呢。」黛玉道:「凤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气,你辛辛苦苦撑了那些年,琏二哥有了好子,倒让平儿享现成的福。」凤姐眼圈一红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宝钗道:「她和平儿还有什么计较?

那平儿也只当替她护印,至今见了我们还是短的,始终没改了称呼。

道:「你们都有指望的,不象我这样苦命。「说着眼泪汪汪,强自忍住。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别伤心,你宝兄弟说的,总有一天叫你出这口闷气。「贾母听他们提起宝玉,便问道:「宝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家去了。「贾母道:「你和宝丫头也家去歇歇罢,别叫他等着心急。

「凤姐一笑,便推钗、黛二人道:「你们快去罢,也是时候了。「钗、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院。

走到抱厦,忽听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宝钗笑道:「我在怡红院时常不留神,就被它吓一跳。又到这里来吓人了。」宝玉和睛、鹃、麝、钏诸人都在西屋里,听见话声连忙出,和钗黛同进东屋,这个道:「这么赶碌没累着呀?

「那个道:「这回来得真快。「原来她们见了宝钗、黛玉,当面不便分别林、宝,只都称,听不出是和谁说的。宝钗初到,未免各人叙谈几句,等她们退去,宝玉和宝钗、黛玉方得消消停停地谈话。黛玉向宝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这回带了话去,老爷肯听不肯呢?「宝玉道:「据我看也是白说。「宝钗道:「老爷一生正直,寿终了也许成神,就是到了地府里,跟祖爷爷、爷爷一块儿住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成仙没份罢了。「黛玉道:「你别看成仙容易,东府的机会,错过了,究竟可惜。就算成了神,老爷那脾气,连外官都怕做,还能当城隍么?「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发愁,到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不过多费点事。我想将来把老爷、太太也接到这里住住,前天先打发潘又安去看那梦蝶山庄,画个详细图样,好照着样儿盖房子。「宝钗道:「你这法子也太笨了,老爷只是喜野景,那别墅也是大家酌量布置的,何必照样直抄呢?「宝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爷住在这里,还如同在西山一样,心里自然是舒展的。「黛玉道:「老爷、太太若来了,姐姐也在这里多住住,省得两头赶碌。

若舍不得家里,时常家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宝钗道:「我累了这些年,尘世的事久已就厌烦了,即如那回蕙儿出去册封,我急得什么似的,看你们逍遥自在,真教人羡慕。那时候便动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儿做到这个份儿,他夫妇也很和睦,又有了孙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黛玉道:「姐姐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姐妹就同一个人一样,难道姐妹还存什么心么?「宝钗要说又不肯说,好象很为难的样子。黛玉又再三追问她。宝钗不得已方说道:「你们是玉皇敕赐的夫妇,我到这里算什么呢?「黛玉道:「这也难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点委屈。姐姐放心罢!「宝玉道:「我想四妹妹和云妹妹在家里孤零零的,也没意思。况且史妹夫又在这里,不如都跟了老爷、太太来,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盖着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还有事呢,一时来有了,你忙什么?「宝玉道:「等房子盖好了,也接她来住两天,叫她知道有这个退步。「宝钗道:「若提另盖房子,替珠大嫂子也盖上一所,她愿意在这里住,或是愿意在家里,听她自己酌量,宁可她不来把房子空着,若单漏下她怎么说呢?「宝玉道:「亏姐姐提醒,我几乎忘了,一起叫他们估计去罢。「黛玉道:「姐姐来的时候可想着把秋纹、碧痕都带来,别只带莺儿一个。还有那定风珠,是他和警幻姐姐借的,也想着带回来,别忘了。

当下商量了大半夜,只胡睡了一会儿,天已黎明。睛雯、紫娟将他们请起,宝钗只把头括拢了几把,吃了半碗莲粉粥,便同着睛雯回去。睛雯送她至怡红院,陡然向她一推,忽似梦醒,此时曙光透到窗户上,现出鱼肚白的颜,轩帷静悄,不闻人声,又找补了一小觉,醒来见海棠树上已挂晨。连忙起来梳洗,随即往稻香村寻李纨。将贾母嘱咐的话,仔细述了一遍。李纨听了,不免惊讶。道:「既老太太这么着急,咱们早些出城,把这话去回太太罢!」一面匆匆更换衣服,吩咐预备车马,便同向西山别墅而来。

其时晓气正清,一路树山光,分外明。少时到了别墅,不及赏玩风景,即忙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一见她们,诧异道:「你们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

「宝钗道:「也没要紧事,只老太太昨儿晚上叫我去,有几句话带给太太。「便将地府如何来信,贾母、宝玉如何着急,以及贾母再三谆谕,都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一听,更为惊慌,说道:「我前儿还苦劝老爷,无奈总说不进去,也不知是什么脾气,你们等一会儿,替我做个证见,不然又要说我是瞎编的了。」李纨道:「这些事我从前也不大信,自从到过太虚幻境,才知道古人所说神仙之事,确是有的。还有许多古人没说到的呢。」正说着,贾权、杨氏都来见李纨。原来贾政困贾权学问尚浅,命他跟随身边,亲自补课,藉可稍岑寂。李纨命他们见过宝钗,又同至园中各处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贾权采几个透的,奉与李纨、宝钗,各人都吃了两个,带含汁,十分鲜美。又至当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将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纨、宝钗另备了饭菜,大家吃罢,贾政坐了一会儿,正要往书房去歇中觉,王夫人道:「老爷且坐一坐,宝丫头,你把老太太的话面回了罢。」宝钗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虚幻境,问老爷那丹药吃了没有?

若是没吃,千万趁早吃了。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说老健寒秋后热,是靠不住的。万一有什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空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你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

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地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

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

『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眷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着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宝钗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南巡,若果真准了,借着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

「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儿,先走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喜园中凉,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惜、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闭会清谈。或倚槛观荷,或绕栏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余人观局。或惜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往西山别墅问安。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着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礼制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候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柜距不及旬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神尚健,每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着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了白,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着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初诊脉。指下捉摸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受外郁于中,气不宜达,所以发端。吃两贴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大夫看着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杷叶二钱,空沙参一钱,粉甘草五分,外加盆元散一钱为引。

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大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是贾政饮食起居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请王太医复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渐委顿。

李纨、宝钗、探香、惜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着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的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她们居住。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忙命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海,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同公诰命的病,着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从晌午盼望起,直到西正,那医生才到。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着纱帐,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夹瘦面庞,穿着二蓝团花绸袍子,外加石青软缎方褂,缓步入室。

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

「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

若照外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贴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儿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

六脉治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于潜术三钱、生黄芪三钱、云茯革二线、杭白芍三钱、当归心一钱五分、广陈皮二钱、北沙参二钱、粉甘草五分、灶心上一线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血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轻些。次便又重煎一剂,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志渐至昏,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着,忽见焙茗带笑过回来道:「二爷家来了!」李纨道:「哪个二爷?

是小蕙二爷吗?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焙茗道:「是我们宝二爷,大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吗?「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持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着急。

「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的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

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水中,念念有词,看着那丹药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地慢慢灌下。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

歇一会儿,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着家来的。」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说着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惑住了。」王夫人说:「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着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着哭了,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等痛定思痛,也不酸泪迸落。

大家哭成了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二步地跑进去。只见贾政拉着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喜,怎么倒伤心呢?」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这里。」贾琏着:「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惜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一会儿,贾政说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到厨房去吩咐,玉钏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着,还是多养息养息罢。

「李纨,探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必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听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着那块玉,我就心里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呢。「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泪不止。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此时天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王夫人又吩咐内书房给宝玉住。

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奉亲舍手规梦蝶庄题真境敕赐蟠龙榜

话说王夫人吩咐丫鬟们将内书房收拾出来,给宝玉住。忙着安置帐,又要宝钗搬过去,替他做伴。宝钗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有了小孙子了,那是什么样儿,只叫莺儿在那里服侍罢。」此时贾政在躺椅上歪着,探上前问道:「老爷此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贾政道:「我全好了,比没病的时候还好呢。」宝玉又陪着谈一会儿,见贾政已愈,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亲自化成了水,服侍贾政吃了。王夫人问:「是何名?」宝玉笑道:「这丹名叫丹华,服下七便成仙体,从此不会有病了。」王夫人道:「宝玉好容易回来了。可别就走。

「宝玉道:「老爷大好了,宝玉才走呢。「又陪着夫人谈些大荒山、太虚幻境,以及天地府各处情形。

王夫人都是闻所未闻,随后说到大虚幻境照样的盖了一所别墅,要接老爷、太太住住,贾政、王夫人皆甚乐意。大家服侍贾政睡下,王夫人道:「宝玉也累了大半天,早些歇着罢。」宝玉答应了,又道:「这往哪里去呢?」探拉着宝钗道:「我们给二哥哥带路。」便引宝玉同至内书房。

那晚上,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探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画都告诉于她,又重托她照顾家里。探道:「二哥哥这话可多话了,这还用你嘱咐么?」谈至三鼓,宝钗、探才各自回房就寝。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一定都说给宝玉了。天亮时莺儿醒来,宝玉还替她盖上纱被。说道:「这天气早晚报凉,为什么把被都打了,凉着了可怎么好。」

及至又睡一觉起来,却不见宝玉,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径、苇、荷亭各处寻找,哪里有宝玉的影子。回至书房,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其中一匣较大,封得甚为严,上有鹅黄签子,写的是进上仙丹四字。又有两个小锦匣,没有封固,打开看,各放着仙丹两粒,上有红签,写明给兰侄伉俪,蕙儿夫妇。还有照样两匣,是送给贾珍和探的。另有一大匣,写明给宝钗,内放寻梦香约有百支,莺儿是认得的,忙捧去给宝钗看。说道:「二爷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此时李纨、探、惜也刚起来,听见了忙都来这屋,问:「宝玉怎么走的?

「莺儿道:「早上我醒了,二爷还在屋里呢,等我起来,就没见二爷,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找到了。「探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他们也不知道,连大门还没有开。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就便回明此事。贾政正在屋内看书,听见了不胜惆怅。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怎么一清早就走了?「宝钗道:「老爷不是大好了么?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探道:「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谁担得起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药倒是万无一失的,等兰小子回来,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若吃一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来看贾政,见贾政完全好了,大为惊异。

贾政和他说起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还泪不止。贾赦想出许多话安贾政,又道:「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没得来和他见面。」贾政留贾赦吃下午饭,饭后一班门客詹光、程兴等都从城内赶来,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大家见贾政步履轻健,神充足,不似病后形态,都道:「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宝二爷超凡入道,还如此尽孝,真是难得。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贾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见,凡眼前不大看见的,都硬说是虚妄。一帮年轻人的人并没有宋儒的学问,也跟着胡言道。要推倒鬼神,更没有道理了。」贾政道:「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我总不信,昨儿眼见宝玉回来把我从死中救转,这还能够不信么?」正说着,小厮进来回道:「孙家二姑爷来了,求见二位老爷。」贸政忙摇头道:「快挡驾罢,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见客,大老爷也没有来。」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仍旧与贾府绝少来往。

此时旧债虽清,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所以连忙推却不见。等一会儿,那小厮又进来回道:「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说他前月背过去,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提另换了一个,才放他还。如今想起从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当面领罚,并没有别的事。在门上磕了头,又给奴才磕头,央求替他再回一声,老爷见他不见呢?」贾政、贾赦听了,又是一件稀罕事,便吩咐请他进来。

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袍,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走路也变得文静了。一进客厅,抢几步上前向贾赦、贾政磕响头,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额盖上都碰肿了。口中说道:「孙绍祖该死!求二位爷爷重重地处罚!」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请姑爷坐下说话。」

孙绍祖再三不敢,说道:「绍祖是个罪人,那配再仰叙亲谊,这回见了二位老爷,便入山诵经拜佛,仟悔自己的罪孽,追荐姑的冥福。」贾政道:「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后还未可限量,不必过于自弃。

「孙绍祖道:「姑那么一个好人,生生地被绍祖蹂躏死了,孙绍祖恨此时将身寸斩,抵还她的苦处,还想什么前程。「见贾赦等无话,便请安告退。贾赦送了他,便又坐了一会儿,始坐车回城。

贾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之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时候看闲书,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敢则真有这种事。」宝钗道:「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我在太虚幻境见着她,还憋着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泪的。姑爷就是变好了,也到不了一块儿,那抵得她的苦处。」说着刚好探上来听见了,笑道:「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我听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窝囊人,耳杂里哪听过这种事,还许吓坏了呢?」那天太下去了,探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贾政走了半天,也不觉累,比平常更见他神。又过了两天,李纨、空钗、平儿和探、惜诸人见贾政痊愈,有的悬心家事,有的惦记孩子,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纷纷都要回去。

王夫人见她们累了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着一对车马赶路回城而去。自从李纨、宝钗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给梅氏和兰香管理,她们妯娌二人也照着上辈的规矩,每会齐了,到议事厅上办事。梅氏出自书香旧家,遇事但持大礼,兰香却事事核,凡是行之事,必得将祖宗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仔细查对了方才酌定办法。那些家人媳妇们,起来打量二位少年轻,容易蒙混,经过几件事,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兰香细处却更胜于宝钗。

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说道:「都没有一个好惹的,咱们宁可慎重点,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子,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什么事也没有积搁,到她们回来,可就省心多了。宝钗算计,贾蕙祭岳事峻,数内便可回京,未免悬盼。不料另有廷寄,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倒是贾兰先回京复命。

皇上即召见,先问阅兵情形。贾兰奏道:「论练的情形,山东胜于河南,畿辅又胜于山东,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咸知戴朝廷,拱卫国家,三省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问道将材,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公事奏毕。又问道:「贾政近身体如何?」贾兰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老病甚犯,幸亏臣叔宝玉回来,用仙丹即时救愈,如今倒比先强健。」

皇上降旨道:「这贾宝玉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据说他出家去了,既是回来,你就传旨给他,明天递牌子候见罢。」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早起,便又离家去了。」皇上叹道:「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真是可惜,难道朕测席求贤之意还没能尽其至诚么?」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皇上赐封之恩,留下金丹仙十粒,命臣弟惠代进,说明了此丹可保圣寿万龄,皇嗣繁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迟款上呈。」皇上闻知大喜,命将仙丹即呈进。

后来圣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强,贾蕙到京复命之,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备细奏陈。皇上听了更为念,不到一年又诞生皇子。因此特下了一道旨意,赠给宝玉太子太师,嘉封文妙嘉应公。此是后语。

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用仙丹治好贾政。次趁莺儿未醒,在园中逛了一遍,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走至赤霞内院,侍女们回道:「老太太还没起呢。

「此时贾母刚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宝玉回来,忙唤他进屋。问道:「你老爷好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里,见老爷昏不醒,就吓慌了,幸而心气还好,先把娘娘给的夺命丹灌下去,当时就醒过来,要起来坐着。晚上又把丹华丹吃了,更显得神。据他们说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老太太放心罢。「贾母道:「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宝玉道:「老爷、太太都要给老太太拜寿呢?「贾母听了更喜,又问道:「三丫头、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宝玉道:「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琏二哥也见着了,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一时还回不来呢。「说着刚好凤姐进来,听见琏二哥三字,忙问道:「你又说琏二哥什么?「宝玉道:「我这回家去,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凤姐道:「他们问起我来没有?「宝玉道:「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哪顾得说别的。「贾母道:「宝玉大远地回来,让他到房里歇歇会罢。「宝玉答应着,便即回身入园。正值晓初升,荷风送,一路看着园景,不觉已到了留院。只见花绕槛,悄无不声。心想黛玉还没起呢,及至进房一看,却已在窗下梳头。宝玉蹑手蹑脚地走到黛玉身后,从镜子里出脸来,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爷好么?「宝玉点点头,黛玉又道:「昨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宝玉笑道:「有个陪我,你猜不着?「黛玉笑道:「怎么猜不着,一定是她叫莺儿陪你。「宝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说不是,那宝丫头的小心眼还瞒得了我么?「宝玉道:「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

「黛玉道:「她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当下晴雯、紫娟服侍黛玉梳洗,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问道:「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高兴问你。「宝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请玉帝,把太虚幻境改名太虚真境,就在她那里做了一篇奏疏。「黛玉道:「怎么,你要改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宝玉道:「这幻字是佛家的名词,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真字。有的说保真,有的说养真,有的说归真,自始至终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这里都是仙界中人,与佛界无涉,自以改名为妥。

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这一字何必深辩?倒是各司的名儿说着怪难听的,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改了呢?」宝玉道:「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把各司的名都另拟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此对联也得另做,只可请你们帮忙了。」黛玉道:「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宝玉道:「前儿和凤姐姐商议,她说了老太太最喜热闹的,若把儿子、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女、孙女婿,加上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子、外孙女,一对一对都凑齐了,一嘟噜一串儿地都来上寿,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我想她这话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做个团圆大会。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都给宝姐姐了。」黛玉道:「谁来谁不来,也得有个大谱,好给他们预备的地方。」宝玉道:「老爷、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加盖了房子,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到那几天再说罢。」一时黛玉妆罢,便自往贾母处。

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忙即赴元妃中请见。先谢了赐丹,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元妃自甚欣。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这层倒无需过虑。

「宝玉回来,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也有缮顶的,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

从这天起,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自己和湘莲、成璧、秦钟诸人不时到工监视。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时便一律竣工。那一带杏林中临着溪水,有三四十间房屋,取名雨山村,是预备李纨住的。山坡底上一处坐落,那亭台廊谢,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前后遍种红梨花,乃是预备探住的镜阁。由镜阁往东,经过旧月门,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预备惜住的妙香居。工程齐了,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

黛玉、凤姐及众姐妹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赞美。宝玉方才放心,那警幻请改太虚真镜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发下,另颁给太虚真镜四字御书横额。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便忙着修饰牌坊,钩勒御书,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真是情天福海,气象一新。在贾母寿辰前十天,林如海寺妇便从天都来了。仍在降珠住下。

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借着祝寿为名,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一个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连忙收拾房屋,随即预备接,也赶碌了好几。刚刚安置妥了,又要同宝玉往西山,去接贾政、王夫人。

那天贾政、王夫人坐了轿,从西山别墅出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原野漫,风烟迢递,渐近太虚真境。看那溪光摇碧,山碧青,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正在轿中赏玩,忽见一行垂柳,两扇柴门,上有梦蝶山庄横匾。轿子抬了进去,顺着那石子甬路,绕过了丁香林,海棠径,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么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

又走过桃蹊竹桥,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越瞧越象,一时抬至大客厅前,便止了轿。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从外书房经至上房,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玉钏儿、绣鸾绣凤先已来了,从耳旁里了出来,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出。王夫人道:「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吗?怎么还在家里?」宝玉道:「这里就是太虚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黛玉笑道:「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仿着西山别墅,一楼一样布置的。」

贾政笑道:「这倒难为他,只是太费了。其实那西山别墅也不是我出的图样。

「宝玉道:「我看那图样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贾政问:「老太太在哪里住着?「宝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从这里小门通过去是会真园,出了园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爷歇一会儿,上老太太那里还是坐轿子去罢。「贾政道:「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这么远,来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还有房子,老爷愿意住在那边,也是现成的。「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宝玉又道:「老爷在这里,若嫌闷得慌,明天把詹子亮找了来,好陪着下下棋。「贾政道:「我听说他有两口瘾,可是瞒着人。若来这里,恐的不太方便。「宝玉道:「那倒没关系,到了这里,自然就不想了。「又回道:「宝玉这两天本要到丰都接爷爷去,为等着老爷来,还没有走,这打算明天就去。老爷可有话带去么?「贾政道:「你爷爷若到这里来,眼前就要见面,别的话不用说了,万一不肯来,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一时摆上饭,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又预备轿子,送贾政、王夫人去贾母处。贾母见了大喜道:「我算着你们该来了,前个月老爷那场病把我差点急坏,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贾政夫妇陪着贾母说话,侍女们回道:「姑老爷、姑太太来了。「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和贾夫人一起来相见。他们郎舅本来就说得来,久别重逢,更有许多款叙。

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先谢了照应黛玉。王夫人微有愧,含笑道:「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吃完了,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谈些别后情事,又下了两盘大棋,一直连至晚,方回绛珠去。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贾母处请晚安。

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秋纹、碧痕来了,在上屋遇着,说了一会儿话。方回留院。黛玉问道:「她们来了,那几天哪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正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

说不定哪天。「宝玉道:「三妹妹来得了么?「宝钗道:「我昨儿见三妹妹,她还说一准来。她们有地面上的事,就来也要扣定子,这两天不会来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琏二哥和平儿,你给了香没有?

宝钗道:「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连巧姐和她姑爷都给了,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种人,你还招惹他,不是没事找事么?」宝钗道:「你哪里知道,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提另换个心,如今变了一个人了。那天去见老爷,把头都磕肿了,我倒觉得他可怜,叫我哥哥去给他的。若是从前的孙绍祖,我怎么敢呢?」宝玉扑嗤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黛玉笑道:「你这么说,一定又是你的鬼了,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叫她痛快痛快。」

宝玉道:「我那天不说过了么,总有一天替她出这口闷气,只没得明说,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苦,和她明说要挖心破肚,只怕她还舍不得呢!」黛玉道:「闲话少说,到底老太太生那天在哪里坐席?」宝玉道:「今天就力这个,和柳二哥、秦鲸卿商议了半天,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护堂、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咱们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涵万阁四面窗都卸下来,在那里唱戏摆席。」宝钗道:「大老爷、大太太还要来呢,你可想着安顿住户,别等临时腾挪不出,惹出闲话来,大太太在可不是好对付的。」宝玉道:「这正院东边,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那还不够住么?」黛玉道:「那也先得去看看,短什么不短?」宝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宝钗诧异道:「你又要到哪里去?」宝玉道:「我往丰都接爷爷去。老太太说老爷要来了,一定要去见爷爷,不如把爷爷请了来,大家在这里见罢。」宝钗笑道:「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可真是十全了。」那晚宝玉因来启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无话的。

天刚亮,宝玉急忙起来,见了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嘱咐,即带着秦钟、潘又安同往丰都。谁知宝玉刚走,贾珠已到,他也因贾母花甲再举大庆,赶来祝寿的。听说贾政、王夫人都在这里,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王夫人见了他,又是惊讶,又是伤,搂着贵珠哭了一阵。

贾政虽也悲伤,却还撑得住,细问别后事情,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转为欣。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不潸然泪下道:「珠儿就不如宝兄弟,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场。」黛玉、凤姐忙打发人,在雨山村安置帐,请贾珠住下。

这几天赤霞中连都有人来到,先是惜、湘云同来。惜住在妙香居,却每多在妙玉处深谈,即在那里下榻。

紧接着又是贾琏、平儿,带着小哥儿兄妹,巧姐夫妇都来了。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对付着也还够住。贾琏见了凤姐、尤二姐都是经过死生离别,各有一番悲伤抚。因还怯着凤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倒是凤姐姐格处体贴,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有时躲个空儿,让他们亲热私谈,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这回才得如愿。她本是凤姐心腹,自有许多体已话要说。

凤姐见了巧姐儿。更是心肝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问长问短,还替姐儿委屈:「那乡下人的子亏你怎么过的?」及见姑爷美秀文雅,却甚为称意,说他和秦钟当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语了。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见了祖爷爷、祖,问答了许多话,得空方向贾代善到来接之意,又干爷爷、亲爷爷的央及,才把代善说动,答应和他同来。究竟国公爷的排场,动个身是不容易的。

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官,其时贾赦、邢夫人、李纨、贾蕙夫妇、贾蕙夫妇都到了,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梅姐儿。贾蕙也带了桢哥儿又有子、丫鬟们跟着照料。会真园中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那天贾代善到了,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贾母笑道:「到底玉儿能干,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代善道:「我本不想来的,搁不住他爷爷长爷爷短地软磨,还和我撒娇,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怎么又不算了。这么大了,还象一个孩子。

「贾母道:「他也做了爷爷了,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咱们不成妖了么。

「一时贾政、王夫人听贾代善来了,忙来叩见。贾赦、邢夫人带着贾琮夫妇,紧跟着也来了。随后又是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带着小哥儿、姐儿。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梅氏,及贾权、杨氏、枢哥儿、梅姐儿。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兰香及桢哥儿,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

这些人都拜了,方是、惜、湘云、香菱、尤三姐诸姐妹,和巧姐夫妇,差不多挤了这几间屋子,眼花缭,分不清谁是谁。贾母看着甚觉有趣,笑向贾代善道:「我头几年在家里,近几年在这里,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到底你国爷的福气比我大,一来就赶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还象个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这里,登时就变老了,连曾孙土元孙也都见了。

「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问些朝局家务。

正在说话,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外头有两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孙。

「贾代善问:「是谁?「宝玉问道:「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又是内兄。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贾政道:「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宝玉道:「想必也是来拜寿的。」贾政吩咐道:「宝玉,你出去招呼他们,若要见我和大老爷,只说陪着爷爷说话,过天再见罢了。」宝玉答应是,即至前院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然握叙,道:「宝兄弟,我得罚你,你既家去,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宝玉道:「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哪顾得呢?」又问:「大嫂子怎么没来?」薛蟠道:「她倒是要来的,带着那么大的肚子,不是累赘么?我说算了罢,别到这里来现眼了。」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只是各人说各人的,总说不到一块儿。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连忙赶来相见。

薛蟠一见湘莲,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说道:「我的二太爷,可见着你了。」湘莲忙将他拉起,彼此谈笑正,宝玉便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叫她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顿。一面吩侍女们,收拾前耳房,留孙绍祖住下。又寻贾珠闲谈一会儿。同至园中款客设宴各处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适的,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刚走到护堂,面遇着秦钟。宝玉道:「秦兄弟,薛大傻子来了,在前院呢,你们见着了没有?」

秦钟诧异道:「他怎么来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宝玉笑道:「你去问他罢。」秦钟刚要走,宝玉又叫住他,说道:「雨花庵的话你千万别跟他说,那人沉不住气的。」秦钟笑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说着便匆匆去了。

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处。那晚上因贾代善初到,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虽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合家聚,也是很难得的盛事。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哄着贾代善、贾母喝了几杯。贾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强说个笑话,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唤妹妹,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听到中间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后,贾赦、贾政、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贾母高兴,都在上房陪着说笑。女眷们却陪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在西屋坐着,直至夜深。

林如海、贾夫人先走了,贾珠、宝玉又送贾政、王夫人至梦蝶山庄,方一路回园。宝玉回至留院,也很乏了,看着晴雯、紫鹃替钗、黛卸妆,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俱已到齐,只探夫妇未到,不免着急道:「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怎么也不给个信呢?」宝钗道:「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来不了,她也要一个人赶了来,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那就说不定了。

「黛玉道:「她这时候还没有信,十有八九是要来的,你急的什么?「不知探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庆慈寿碧落会团栾聚仙眷红楼结因果

话说探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事务繁重,难于空。直至八月初二晚上,将诸事预先布置了,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然后收拾就寝。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元神便已出窍,会齐了姑爷、儿女及子、丫鬟等,随着那股香气行去。乍若御风,又如乘雾,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碑坊,上书「太虚真境」四个大字。心想:他们都说的「太虚幻境」,这牌坊上分明写着「真境」,可见凡是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是:有尽归无无是有,真须成假假为真。

转过去是一座门,也有福海情天四字横匾。又有一幅长联,是:厚地高天有情人长如月,方壶员峤无边景总占芳

初次来此,以为这就是赤霞了。走进二层门内,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约略看了几处,是钟情司,钟福司,朝次司,墓乐司,酣司,秋畅司。心想赤霞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这里又一无设备,只怕是走错了。

正要寻人问问,刚好面遇见一人,却是司棋。一见探,忙首:「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内拜寿的,跟我来罢。」探道:「司棋姐姐,你也住在赤霞么?」司棋道:「林派我看守绛珠。此刻奉二爷之命,来请她们众位仙女。

「探夫妇和儿女等随她走过两道白石长街,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府,大门上用五鲜花结成了彩牌楼,从大门走进,一路全是锦搭成的彩棚,上头还扎着各花朵,珠灯的砾彩五缤纷。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有红黄玛璃诸,正开得花山子似的。远远听去,似有笙萧鼓乐之声。大殿上绛烛如炬,篆烟缭绕。屏开孔翠,茵设芙蓉。又进了一层院宇,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都挂着雕竹料堆纱画绢各灯,光泛彩四照通明。

司棋指上房道:「老太爷、老太太就住在这里。」探道:「老太爷几时来的?『同棋说道:「前儿宝二爷接了来的。「说着便引探走进上屋。回道:「三姑爷、三姑娘来了!「此时宝玉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因代善于诸孙中偏宝玉,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贾母见探夫妇来了,含笑道:「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大远地来了,真过意不去。「探道:「别管忙不忙,都是应该的。「贾母道:「先见见你爷爷。「探夫妇即上前,先向代善拜了,然后拜见贾母。又叫子领着哥儿、姐儿都拜了。

又问宝玉道:「听说老爷、太太先来了,住在哪儿哪?」宝玉道:「住在新盖的别墅,从园子里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说道:「姑爷气格腾上,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周姑爷只有谦逊。代善又问及家世,盛赞周琼平寇功绩。贾母与探多时不见,瞅着探道:「三丫头到底心,也改了样儿。」探道:「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比先前好得多哪。头发有几白了的,都变黑了。」

又谈了好一会儿,贾母笑向宝玉道:「你替三妹妹盖的房,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于是宝玉同钗、黛引探夫妇,一路至镜阁。那里梨花最多,远看着似有月光。进至室内,见书画陈没,件件致。黛玉道:「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忙了两个多月呢!你看比秋斋如何?」探道:「我们能住几天呢,何必这么费事。」宝玉道:「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也是一个退步。」探道:「有这所房子,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若是晚上来了,住一半天回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周姑爷道:「二哥厚意可!我来到这里,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若能长此托居,真是清福。」宝玉道:「三妹夫,你正要替朝廷出力,并且上有老亲,不可就存此念,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是数定的。」探道:「听说二姐夫也来了,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宝玉道:「哪有这么便宜,等过了老太太的生,咱们再相法子替二姐姐出气。看他真悔过了。才许他们见面呢。」探笑道:「这种人,叫他多受点磨折也是该的。」宝钗道:「外甥们真乖,到这里一点也不闹。」探道:「这是生地方,在家里哪有这么老实。」又谈了一会儿,见夜漏已深,便说道:「你们明儿还有事呢,别把我们当客待,早点歇歇去罢。」黛玉道:「你们走这么远路,也累了,明天再谈罢。」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院去。

,正是八初三,贾母共甲再周之。此处没有那些亲王、驸马、公候、世爵,就省了许多排场。一大早警幻仙姑先来拜寿,送的礼无非是霞去锦,火枣水桃。宝、黛等周旋一番,领她见过贾母,然后送至护堂坐席。正忙着,又报元妃驾到。原来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是喇嘛寿佛一尊,碧玉如意一柄,九仙万年藤杖一枝,珍珠数珠一盘。给贾代善的,照样一份。只如意是白玉的,数珠是珊瑚的。因听说贾政、王夫人都来了,急于一见,又赶着亲临上寿,宝玉等挡不住,只得请进。

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贾代善等至上房。元妃行家礼,也连忙拦住。贾母让元妃上坐,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又问贾母身体及近家事。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刚好贾政、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闻知元妃驾临,即进上屋相见。先谢元妃赐丹,无妃略问近起居,知贾政清健胜前,甚为欣。又闻宝玉称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结构布置,钜细毕肖。因笑道:「这倒有趣得很,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只当往西山去一趟。今儿客多,你们也没功夫哪。」少时贾赦、邢夫人,和贾珠、贾琏、贾兰、贾蕙、贾权夫妇,都上来给元妃请安。元妃笑对凤姐道:「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又向李纨道:「大嫂子,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这福气比老太太远大呢。」其余诸人也各自问了几句话,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贾兰奏道:「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圣躬比先增健。传闻后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

元妃听了不觉喜形于。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南之事,贾蕙奏陈大概。元妃称叹。贾母道:「蕙儿还承袭娘娘的候爵呢。」元妃道:「圣恩太厚了,若论历朝制度,原该如此。从前我备位廷,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想起来很难过的。」又道:「今儿难得这么齐全,把一家子都请来了,只短宁府里几个人。」宝玉道:「本来都要请的,珍大哥、蓉哥儿都在范,大嫂看着两边的家呢。」

正说着,等各姐妹上来。

元妃各略谈数语。对探深致奖励,又向惜道:「四妹妹,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多半是看我受罪看怕了罢?」惜也不便承认,只说道:「我哪有娘娘的造化呢?」元妃又和贾母、王夫人略谈,见天已近午,便起驾回。随后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陆续来了好几起,都要见贾代善夫妇。宝、黛等推卸不得,一起一起地陪进来见了。

贾夫人从降珠过来,见此情形,劝贾母道:「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有些必得见的,他们带过去见见,也不至得罪人。」贾母道:「老太爷一个人坐着怪闷的,也一起去罢。」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请代善、贾母上轿,坐至含晖阁换船,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一路缓缓撑去。代善看那两岸红桃绿柳,景似初,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池中荷花,又盛开未谢。

笑向贾母道:「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开的,你看那岸红红绿绿,哪象是秋景呢?」贾母笑道:「你枉做了老祖宗,还是头一回开眼。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到底比别的花丰盛。」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从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地慢了。」

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遥见阁上各灯,及鲜花形成的彩,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菌,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

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下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一会儿姑爷、姑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群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子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例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譬、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二姐、香菱等轮陪众仙女送往护堂、结霞山馆两处。

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人席,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吉庆的戏文。直到影沉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她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惜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儿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基壶,七宝玉盒。

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孙绍祖、坐了一席;周姑爷、探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又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

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殿,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焚着龙凤合制的寿字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还有好戏哪。」

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说话,又不敢说,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

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杖的,叫老太太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酒。大家归坐,看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个老生唱道: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我这闲身。恁掀开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魂。眼见挑花又一,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山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哪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贾政听得也笑了。

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旭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袍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翦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城。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庆寿。郭汾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地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华筵金烬,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动华铁券。人羡煞笙哥红袖,最喜今朝弧矢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驸马爷郭暧和公主合唱的是:珠馆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样画眉尚羞,唯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有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王一样。

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人,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哪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仙,到晚上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着屋子的支持不住,都在打吨。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

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

周姑爷及探因地面职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

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在闱,却算到假期将,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不止。

宝主、黛玉安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要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住。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不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

只湘云、惜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她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

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地又要走开。走了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

回至留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处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

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也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上花儿,炉里了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屋多了一架宝坛镶玉的围屏。

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叶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庞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着斑竹栏杆,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处,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

第一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

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树上,只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是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字。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

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费晓楼、改玉壶也未必赶得上她。「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她,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等你们题罢。

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离合,也应该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尽。黛玉不得已喝了半杯。

刚上两道莱,宝玉又要行令,猜杖复,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格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来看,一面刻的是古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宝钗了一,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红。注善啼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疮的财!」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她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么好玩的。」出来一看是绿珠,那词句是:怕花枝侧坠没人扶。注明坐席不稳者饮。刚好麝月抢看那筹,没有坐稳,连人带椅子翻了。

宝玉忙问:「摔着没有?」麝月瞅了他一眼,金钏儿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迫着主麝月把门杯干了。紫鹃对晴雯道:「这得看你的啦。「晴雯把牙筒摇一摇,出一是花木兰,那词句是:看渠妆束似男儿。注男装者饮。

大家都说这没有第二个了,齐来强叫宝玉喝。宝玉道:「我喝可得叫芳官陪着我。」芳官道:「我又没穿男装!」宝玉道:「你忘了,那回在怡红院扮一个小子,他们还说和我象双生弟兄。」芳官道:「若这么说,藕官常扮小生,也得喝才公道。」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芳官道:「这该谁了?」宝玉手指着紫鹃,紫鹃出一是吴降仙。词句是:端的是扫眉才子,注知书者饮,眉长者饮。

大家算了算,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各劝了一杯。黛玉却只半喝半漉,麝月道:「莺儿也会写字。」晴雯道:「金钏儿还会念词呢。」金钏道:「你这狗咬吕宾,人家是替谁念的,也不想想。」晴雯不管,捉住她们二人也喝了。又看各人的眉,只燕画得最长,又走过去,揪住她的耳朵,叫四儿拿一杯酒灌她,倒漉了一半在桌子上。金钏儿对麝月道:「该你了,还装傻呢。」麝月忙筹来。

大家看是甘后。词句是:「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暇,注肌白者饮。」众人互相推说,无从评断。宝玉道:「让我令官来断。」

向各人都细看一番,还得数宝钗最白。笑道:「我来敬姐姐一杯。」宝钗道:「你这断的不公平,我就不服。」黛玉笑道:「令官说的还有错么?姐姐喝了罢。」说着便拿酒杯送到宝钗边,宝钗只得饮尽。

底下该着金钏儿的是赵合德,那词句是:恁非兰非麝也馨香,注肌香者饮。「黛玉笑道:「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宝钗笑道:「冷香丸人人能服,哪里算得。若说真香除非是黛山林子的香芋。「晴雯道:「这个我们不敢嘴,还是请令官评定罢。「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金钏将令筒递与莺儿。莺儿出一,看是袁宝儿。北面也有词句是:「似这船宜嗔宜喜的风面。注含笑者饮。「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芳官对她瞅了又瞅,不由得扑嗤一笑。莺儿将筹放下道:「这可拿着了。「斟上酒便要灌芳官,芳官笑道:「统共一杯酒,算得什么,还用灌么。「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

秋纹接着了一西施,词句是:「一寸得几多愁,注善者饮。」大家都道:「这可没有别人。」都来劝黛玉饮,黛玉喝了一口,大家不依,又喝了一大口方罢。碧痕道:「我来个有趣的。」出一看是花蕊夫人,词句是:「算三生原是并头枝,注同貌同名者饮。」宝玉细算座中没有同名,只自己同钗、黛二人各同一个字,四儿、五儿和莺儿、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因笑道:「这一来可真热了。」

正要挨名劝饮,侍女们进来回道:「警幻仙姑宣旨来了。请二位接旨。」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一面更换衣服,同出接。在香案前跪下,只听警幻念道:昊天上帝宣曰:咨尔林,贤而有容甘让阙嫡。亦薛尔贤,郭尔节,宏乃义行。朕用嘉哉,今俾尔同居。如古英皇,毋有疑忌。并赍尔薛,亦锡尔真妃,惟永谐,以承朕之休命。

钗、黛听罢,随即九拜谢恩。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警幻向钗、黛道贺。

钗、黛又向她深致谢。警幻道:「贤妹们须客气,改闲了,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又对薛宝钗周旋一番,说道:「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我们亲近的子正长呢。」少坐一会儿,便与辞而去。

钗、黛二人回至上房。将此事回明贾母,贾母素来重宝钗,也深喜黛玉能知大礼。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尽让,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这真是宝玉的福气。」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又同至梦蝶山庄,面回王夫人。

王夫人更替宝钗喜。说道:「你们一个教子成名,一个佐夫尽孝,原该这样才是。」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院,宝钗道:「妹妹,你未免小题大做,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黛玉道:「若不是这么着,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更是意外之喜。

那晚上又重整残筵,一面饮酒,一面听曲。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她们先都不肯,不得宝玉再三央及,又多喝了几杯,酒盖住脸,弹的弹,唱的唱,都忘了差臊。连宝钗、黛玉酒落畅,也不免烂漫忘形,各自唱了几段昆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

,宝玉一觉醒来,找自己的衣裳都放在被褥窝堆里,几乎寻不着。及至起来,宿醒未消,尚有些头晕。洗了脸,便歪在靠窗躺椅上,看宝钗、黛玉梳头,侍女回道:「甄士隐来拜,在外头坐候多时了。」宝玉点点头,只懒懒地歪着。

钗、黛等催了两遍,方才出去相见。

原来士隐来看香菱,因香菱寄居在此,未免打搅,谈话殷勤致谢。宝玉道:「叨属至来,分所当然,何劳齿及。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若早两天,正可在此晤面。」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宝玉都详细告诉于他,士隐道:「宝公琴瑟双谐,姬姜列屋,可谓占尽仙福。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石头记》,专说你从前之事,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还有一班文人,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撼,任意编造,纸谣言,更得驴头不对马嘴,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呢?」宝玉道:「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都记下了,等我拿出来请教。」说着便回至留院,从博古架子上取下两套锦函,命侍女捧出,与士隐。

士隐大略看了一遍,说道:「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所说的,都没有一句不对,只书上还没有归结,究竟收场是怎么样?」宝玉笑道:「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如何能预先记下。但是我也略有前知,如今国运兴,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将来文的是弟兄辅弼,武的是爷子节旄,翊赞明廷,奠安海宇,这也是定然的天数。」士隐沉思良久,笑道:「目下兰、蕙二公回翔近,珍公正在开府建旄,宝公所说的,莫非就指的他们么?」宝玉道:「天机深秘,未便说明。即烦老姻翁将此事传与世间,以补前书之阙罢了。」士隐尚再问,又有待女回宝玉道:「姑老爷过来了。」知他翁婿必有深淡,自己外坐不便,因将书笼在袖中,与辞而出。后来与贾雨村,辗转到顾雪苹手里,便是此书。

只可怜那顾雪苹,看得此书非常有趣,从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直到深冬,冰雪封地,尚没有抄完。每昼光接替夜光,两眼渐渐昏花,又累成了一种胃病。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总舍不得不抄。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没有一件不是相反,因此每抄到极热的段落,倒掉下了许多眼泪。那眼泪沾在笔墨里,也就分清了。

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神不济,生怕抄的尚有错处,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无奈贾雨村做的吴尚书府尹,那些官久已裁了,衙门也都改了,问那贾雨村的踪迹,简直真没人知晓。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偏偏道路梗阻。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名叫贾璜,仿佛是前书上所说的金荣的姐夫,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

及至各处打听,那贾璜久已不在,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也说不准。又有人说:「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那就是宝玉之孙,贾蕙之长子,小名叫桢哥儿的。」刚好手边有一部旧士绅谱,翻开一看,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就有个贾桢。忙又各处询问,那知桢哥儿的中堂也干腻了,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没法子,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供给二三同志,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

这天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书房里静坐,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心中暗想,这画里景致,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不遐思。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要借此书看看。顾雪苹给他看了,空空道人道:「我那回走过青埂峰,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当时都抄下了,昨儿又从那里走过。见那石头背面又添得字迹甚多,和这书上所说的十有八、九都对得上。那上头还有石头补记四个大字,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

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忽然找出这部红楼真梦的娘家,又知他别名叫做石头补记,不觉狂喜。当下哈哈一笑,便将此书与空空道人去了。正是:悟到回头处,娱即涕泣。

强持真作梦,莫谓梦的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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