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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為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裡真只有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罈陳釀,幾碟鹹豆乾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泥封,把手一擺:“少閣主,坐。”
“你又什麼玄虛?”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將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隻飲將起來。澹臺匡明記得這廝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他僅有的家當裡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閒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鬢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麼多年,也有些乏了,澹臺匡明索拉開馬札子坐下,端碗便飲。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悉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著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裡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將軍從方壺口趕來,這幾天內便至。”澹臺匡明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怎麼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將軍。若非高升,便是封賞。這幾年,將軍也著實辛苦。”上官處仁對他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幹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裡,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你準備兩套親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點,穿著一塊兒上路。你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著,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囉唆。此事別聲張,我只帶你們一家仨,多了不成。”澹臺匡明愣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帶我們進京?”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你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裡有旨?”澹臺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麼一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動了斬草除的念頭。只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眾的,一路辛苦將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你?”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鄙汙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覆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澹臺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慟哭的驚人景象。過往他並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朝,也沒人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麼簡單。澹臺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哀痛絕的模樣,那些鎮欺壓他的族人、面目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也懂得哀悼骨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你。”澹臺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
“上官將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帶我進京去。”著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這裡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若易地而處,將軍能拋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著女逃生麼?我想覲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於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低聲道:“隨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將澹臺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頎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裡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塗啦!”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麼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將軍來。”苗騫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繼位,苗騫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麼便給什麼。苗騫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臺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禦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於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騫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談風趣,澹臺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騫笑道:“少閣主休忙,陛下近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臺匡明頓生猶豫。
苗騫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稟報陛下,請求將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豈非一樁美事?”澹臺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於說服同行的澹臺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騫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復家業,否則何來的白影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將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將軍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北關的破落村裡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騫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為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飢寒的,便用身子與軍士易,任他們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臺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臺夫人的女兒便走。
“你……你做什麼!”澹臺夫人抵死不從,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將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臺家的血脈。夫人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臺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澹臺夫人俏臉煞白,咬得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你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裡麼?”小兵面有愧,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別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的,官長認得夫人。”澹臺夫人明白了。身為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將校才得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著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別家的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為了多那麼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著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滑落面頰。
“對不起!為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死?”而被小兵抱走的澹臺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不知母親為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別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澹臺夫人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痴痴點頭,低聲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裡,大嬸家裡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沒斷。大嬸瞪著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你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你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著嬰兒縮在屋角,遠遠瞪著我。”清晨天未大亮,澹臺夫人等一干身分“尊貴”的澹臺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邊跪著,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將無頭屍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著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為止。
小兵將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裡,也把抱著男嬰的橫疏影丟下去,悄悄在她耳邊道:“拱著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你。”橫疏影嚇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臥著,卻把男嬰抱在懷裡。
駐地只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將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拉一個的摔將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沒能摔暈、又或掙扎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誆著幫忙掘土掩埋。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於耳,士兵胡亂了一通箭,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濛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一下、西一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開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著,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將這麼多人凌遲致死,就連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麼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臺”。”橫疏影咬牙道:“東海歷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影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為什麼,獨孤容非將我們趕盡殺絕不可。”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顏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你說啦,我的本名叫澹臺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便是一國之公主!”第九五折蒲輪瞽宗,隔世違命耿照直到此刻,才將玄犀輕羽閣的“澹臺”之姓,與碧蟾王朝連結起來。就像江湖上姓“獨孤”的,也未必都出自東海獨孤閥,澹臺一姓雖不多見,但他萬萬沒想到輕羽閣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橫疏影幽幽一笑,抿著豐潤的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你歡不歡喜?”耿照見她雙頰暈紅,額頸肌膚燙得怕人,收臂擁緊,低聲道:“別說啦,先歇會兒。睡得飽飽的,待神好了再說罷。”橫疏影搖搖頭,垂眸輕道:“弟,我是亡國禍種,天生不祥。輕羽閣一脈,在前朝乃是親王,於白玉京的繼承順位甚高,影城之於平望都,恐怕還多有不如。這身份便到今,一旦被揭,左右也是個死。你……怕不怕?”央土大戰之初,割據派閥裡打著“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數。獨孤閥起兵時也是勤王軍,大旗一舉、豪傑景從,“刀皇”武登庸便是為此加入麾下;待異族退兵,各方爭霸,獨孤閥再沒有提過“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從效命,追究底,乃因澹臺皇脈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適任的繼承人。
那些打著勤王正統所擁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稱,剩下的五代八代裡都擠不出一點宗室皇血來。靈音公主若未死,沒準武登庸還更合適些。
如今看來,這“皇脈斷絕”並非是白玉京焚燬所致,而是獨孤閥刻意為之。即使白馬王朝建立後,也不是沒發生過打著復辟為名的變亂,橫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確是非常危險。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回鄉下種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塊兒來住,共享天倫。皇脈什麼的,又沒寫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