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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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入慈寧宮去為太后作伴的計議,很快地被打消了。
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朱寧怕蕙娘入宮,便似失卻了可居的奇貨;再一個是她本人並不怎麼願意。儘管她口中總是提到老太后,心裡又是一樣想法,怕宮裡拘束,怕皇后與其他妃嬪嫉妒,又怕從此不得與醜妞相見。因而,朱寧一勸,隨即同意,但皇帝面前可又如何代?
朱寧自有辦法。他跟皇帝說,蕙娘一入慈寧宮,行動不自由,皇帝便難得跟她在一起了。尤其是晚上,更無法召蕙娘來共度良宵,因為慈寧宮一到黃昏便即下鎖,內外隔絕。除非有太后的懿旨,誰也不能出入。
皇帝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決定一仍其舊。蕙娘還故意提起此事,皇帝還向她表示歉意。因為如此,禮部不肯給誥封,更不肯鑄“蕙華夫人”的印時,皇帝特意叮囑劉瑾,非辦到不可。倘或不遵,禮部尚書便得換人。
在劉瑾,覺得這是太小的一件小事。他不必去找禮部尚書,只派人跟禮部一個司官去說一聲就行了。
禮部設有籌印局,照司禮監的通知,按一品規制,鑄了一顆“蕙華夫人之印”的銀印,連同浩封,一起送到,前後不過三天工夫。
蕙娘著實動。自分一個居於妾媵地位的孀婦,雖然衣食無憂,但已近遲暮之年,不少的花秋月,等閒虛度,誰知竟有這一番奇遇!自己想想,哪一點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顧,若說有可取之處,無非容貌顏。可是攬鏡自顧,眼角已隱隱有了魚尾紋,真是不覺老之將至。一旦入於中年,是不是還能維繫得住皇帝的愛心,實在難說得很。
因此,受恩愈重,愈覺不安。當然,她內心的隱憂是決不會擺在臉上的,同時,子也確實過得很舒服,要什麼,有什麼,天子富貴,畢竟不同。除了想念女兒以外,再無半點不稱心。
“你要不要把醜妞接來?”皇帝問她。
“慢慢再說。”蕙娘是顧慮到醜妞不懂規矩,萬一不知輕重,說了不該說的話,惹起許多麻煩,所以不願接她來。
皇帝卻是常常提起,蕙孃的心思也活動了,預備秋涼派人去接。誰知一入新秋,便生一了一場大病。
這場病是吃時魚吃出來的——時魚出在江南,尤以富江嚴子陵釣臺所在地的這一段江面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獻朝廷,名為“進貢”時魚是浙江富江起始的縣分富陽的貢物,照例由南京兵部撥馬派船專運。
由南京到達京師,計程二千餘里,出水即死的時魚,到京總要一個月,早就腐敗不堪入口了。因此,進鮮時例限十天,最多半個月,每年五月十五先進鮮于南京的孝陵,然後開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准備冰塊,急如星火。就這樣,不過維持得兩三天,到五天以後,沒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爛的時魚,仍然要進貢,六月底必定到京,因為七月初一太廟“時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時魚。
這一味早成了鮑魚的時魚,由御廚房特別加工洗刷,配上各種解腥臭的佐料,烹調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賜,而不夠資格,或者雖夠資格而為皇帝所厭惡的人,還無福享受這一味臭魚。
這年,賜魚的名單中加了一個新名字,便是“患華夫人”太監一送了來,蕙娘便覺頭作嘔,可是連皇帝都吃臭魚,蕙娘又何能不識抬舉?勉強吃了一塊,誰知就此得病。
先是隔之間,只想作嘔,勉強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間上吐下瀉,來勢甚兇。左右侍兒,慌了手腳,喚看中門的老婆子,將管家老蒼頭宋文喊了進來,商量結果,唯有趕緊延醫。
但是延醫又須先告知一個錦衣衛的王千戶。原來此處是皇帝的“外室”不但護衛是件極重要的事;蕙娘亦如宮內的妃嬪一般,不準外人一窺顏,所以門極嚴,出入制,都歸這三千戶管。
偏偏王千戶這天回家歇宿,警衛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醫——其實,延醫亦很困難,時當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醫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腳,無法可施,唯有尋些蕾香正氣丸之類的成藥,胡亂讓蕙娘服下,卻是影響全無,依然吐瀉不止。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過,後門開放,宋文一面派人請醫生,一面親自奔去見朱寧,說知經過。
朱寧大吃一驚,丟下宋文,親自騎馬去覓一位御醫。
明朝的御醫通稱“太醫”這位太醫蘇州人,姓薛,單名一個己字,號叫立齊。薛立齊是太醫世家,他的父親叫薛鎧,是兒科權威,著過一部書,叫做《保嬰撮要》,凡是學兒科的,莫不奉此書為圭桌。
薛立齊本人,醫道既博且,醫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齊無所不通,尤以骨科為最擅長。朱寧跟他是好朋友,排闥直入,將薛立齊從他姨太太上喚了起來,拖著就走。
見到蕙娘,朱寧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一夜工夫,蕙娘已經“落形”了!躺在上氣息奄奄至不能說話,但神志卻還清楚,看到朱寧,熱淚滾滾而下,形狀實在悽慘。
薛立齊不須把脈,拿蕙孃的手抓起一看,又靜靜地望了一下,悄然回身。朱寧趕緊跟在後面,到客廳方始談。
“請準備後事吧!”
“怎麼?”朱寧大驚失“什麼要命的病?”
“十指螺紋皆癟,俗名‘癟螺痧’,已經無法可治了。”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你再看看!病人是個極要緊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機,我沒有不盡心的。這個病,最快!《傷寒論》說:‘嘔吐而痢、名曰霍亂。’意思是揮霍之間,便致亂。初起急救,或許還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