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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古城隍圓宿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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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鍾麗生致仕歸古城隍圓宿夢(2)一無事,偶到河岸邊閒行,看那往來的船隻,只見數只彩畫簇新的一大座船,泊在河下,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鍾生貯立長久,只見船上走下一個戴纏粽帽,穿青絹直緞的管家來。問鍾生的家人道:“這位老爺尊姓貴職?”家人道:“姓鍾,是刑部員外。”那人又問道:“老爺貴處是那裡。”鍾生聽見問他。便道:“我是南京人,你問我做甚麼?”那人忙陪笑臉。垂手側立,說道:“方才夫人在窗內看見,叫來問的,”鍾生道:“你們老爺是誰,貴姓甚麼,是那裡人,夫人為何問我。”那人道:“家主姓榮,是湖廣人,前任江西撫院,新任禮部侍郎,夫人是南京人,差了來問,不知是甚緣故?”鍾生也不再問,那人上船去了,鍾生滿心疑惑,道:“他夫人是南京人,莫不是那個親戚家女兒嫁到湖廣去的,但我小時貧窮,也並不認得甚麼親戚,他如何認得我?”猜測不出。

方要轉身,只見先那管家跑了來,道:“家主在船上拱候,請老爺上船相會。”鍾生見他是現在大老,不便褻衣相見,叫家人去取大服,只見那榮侍郎立在船頭上,說道:“途路間不必拘之,請上船來罷。”鍾老爺見他在那裡候著,忙往跳板上走了上去。榮侍郎滿面著道:“久慕了。”鍾生忙深深一恭,道:“不敢,晚生並不曾拜謁過尊顏,老先生何以見愛若此?”榮侍郎笑道:“我學生雖不曾會過,卻有一個當在南京受過先生大恩的人認得。”鍾生道:“晚生那時在家尚是一介寒儒,自給不暇,焉得有恩到人?”榮侍郎道:“先生且請進艙,頃刻便知。”相讓到了艙中,禮畢坐下,榮侍郎問了些南京話,並問及何故在此,鍾生將上本觸了聖怒,虧諸公保救,休致回家,細細說了,榮公著實讚歎不已。

只見一個丫環掀著內艙門簾,道:“夫人出來了。”鍾生迴避不及,鞠躬而立,見那夫人有三十年紀,滿頭珠翠。遍體羅綺,丫環僕婦簇擁,鍾生低頭不敢仰視,又見兩個丫環鋪下紅氈,一個僕婦說道:“夫人拜謝鍾老爺。”那夫人站在氈上拜了兩拜,就跪將下去,驚得鍾生忙拜倒,說道:“晚生並不知是何緣故,恐夫人錯認了,怎敢勞尊?夫人請自重。”那夫人拜畢,讓著鍾生一同起來,請鍾生客位坐了,夫人與榮公並坐在主位,那夫人忽然開口道:“恩人,你可記得那年七月大雨之後,水塘中救的那個婦人,就是我,我終念深恩。不想在這裡相遇,”鍾生方知是當年教的那個郗氏。

你道這郗氏一個窮得要死的婦人,如何到了這步地位,俗話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況婦人們裙帶上的衣食更定不得。他丈夫充好古那時帶了小夥子到家,要將他陰物換股的。誰知就是遊夏的厚友楊為英。那充好百偶然在個朋友家看見了他,心愛至極,卻手頭沒鈔,楊為英如何肯白舍股與他。他情急了,暗地同他商議,將子之牝物換他尊,做個彼此易而退之意。這小子乖滑之甚,先要看看婦人生得如何,方肯依允。充好古領他家中來,他見了郗氏果然生得好,十分情願。充好古以為男人納寵是件歡喜的事,他今子納個小夫,滿心以為郗氏必定樂從,他又得嘗新。不想郗氏不但不笑納,而且一番大罵,真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掃興而出,那心中的恨,竟像有不共戴天的忿怒,到外邊向楊為英商議,把他股預先支用了,他將郗氏賣去,得了銀子,同他常做一對旱路夫

楊為英先同遊夏契厚,後來遊夏娶了多銀,裡在家中燒茶煮飯,夜裡得舌痠疼要死,那裡還得來親厚到他。後來說宦公子愛他,滿心以為賤股得貴人一番賞鑑,仗著錢大的這個眼,一生豐衣足食,是滿擬得的了。曷勝欣喜之至,不想被卜氏那一罵,宦萼呆公子的人,一團高興,心中著了一惱,連他都撇去腦後。他雖然在外邊,今伴張,明陪李,尋些零碎主顧,不過只可餬口,要想個多錢用用也不能夠。今見充好古許他先且相好了,等賣了老婆償還他,他是個甚麼值錢的股,那糞門中也不知經過幾擔陽物的了,還做甚麼身分不成,就一諾無辭。晚間無處可做房,充好古當了一件布衫,買了半斤牛,同他沽飲了兩壺燒酒,乘著酒興,到一座空破五道廟,在香案之上成其好事。那楊為英怕自己的糞門大松得沒道理,【趣談。】恐招攬他不住,打脫了這肥主顧,故意做出百種騷之態,把個充好古神魂都被他攝去,深恨相會之晚。

即到媒人家去,說他有個寡婦妹子不肯嫁人,如今要嫁他,只要多得些銀子,情願二分酬謝。或與人做小做婢,在京出京都不管,只要速成。又向媒人說,要相會只好暗暗地去,恐他知道要尋死覓活,就是事成了,也只好哄了他抬去,到了人家,就不怕他跳到那裡去了。天地間可還有做媒人的良心,他只圖二八提蘭籃,厚得媒錢,那裡管人家婦女死活。

那時正有一個過路上任去的榮巡撫,因無子息,要娶幾個美妾,因想南京的婦人生得嬌媚,叫媒人找尋,不論女兒寡婦都可,都要生得秀美。媒人聽得充好古說了,同到他來,充好古遠遠躲著,指了門與他,那媒婆假意做進去借茶吃,見這郗氏生得果好,可惜是個窮苦子磨滅壞了。若有些好的穿戴起來,得一位絕佳人,也就可稱是美婦了。回了榮巡撫的話,打發了家人同他暗暗地來相看,窮家小戶開了門就是臥室的,一到便見了,甚是中意,覆了主人,講定價銀二百四十兩,做大官的人聽說人物生得好,那惜幾兩銀子,就兌銀抬人。

充好古寫了文書,得了銀子,同媒人八刀了。他叫了頂轎子,就同媒人到了家門口,叫他在外等著,等上了轎,遠遠跟隨,送到榮巡撫船上說明白了,他便同轎子往家去,這正是投水的第二。他清早見鍾生回去,不多時,拖泥帶水的又來送他銀子衣服,已他不荊況又體帖,怕他餓了,恐一時無人換錢,還留下百文與他買點心且充飢,雖至親骨也沒有這樣相愛周到,了不得,所以將微軀相報。見他正言厲推辭,又敬他,越他,買些點心吃了。將換下泥汙溼衣在塘中洗淨曬乾,正思想煩甚麼人去換錢,忽見充好古引了一頂轎子來,道:“你哥哥回來了,我才到他家看他,他說,不得閒來看你,叫我帶來轎子來接你回去走走。”那郗氏正一腔怨恨無人可訴,聽見哥哥回來了來接,可有個不去的,那裡疑到是丈夫賣他,看那件布衫也幹了,穿將起來,就坐上轎子,那轎伕一直抬到旱西門來。

他在轎中覺得不像每常往哥哥家去的路,問那轎伕,他都是說同了的,也不答應,只是抬著走。不多時,到了右城橋側泊船處住下,那個媒婆趕上,叫他下了轎來,方低低告訴他說,哥哥把他賣與榮巡撫做小了,那郗氏竟嚇痴了,忽掉下淚來,道:“這是那裡話,我哥哥不在家,況我有丈夫的,如何賣得我?”媒人對他說了姓名形狀,郗氏道:“這是我丈夫,那裡是我的哥哥。”媒人道:“你丈夫既狠心賣你,你還戀他甚麼,你跟著那樣丈夫,幾時有個出頭的子,你這樣美貌青,豈不耽誤了。如今榮老爺要做小,圖生子的,你若有造化,生下一男半女,一生受用不荊況你丈夫既賣了你,料道是回不去了,他賣你的時節,說是他的寡婦妹子,若老爺問你,也須這樣答應,你若說是他子,一個活人,將來就生了兒女,也沒光彩顏面。”那郗氏到了這個場中也沒法了,那怨恨丈夫的心直入骨髓,也不下淚了,就同媒人上船來。到艙中叩見榮巡撫夫婦,榮公一見,十分歡喜,就吩咐掌家婆領他去洗沐了,渾身換了繡絹衣服,梳了頭戴上許多珠翠。

那郗氏生了二十多歲,從不曾這樣體面過,忽然而得,不但不惱恨了,而且歡喜起來,晚間榮公就同他共宿,那繡帳高懸,錦衾重疊,睡在上面好生受用,比那板鋪著一燈草蓆,真天淵之隔。每佳餚美食,那裡吃得了,連鍾生與他的那三兩銀子也竟沒處去用。那榮巡撫見他容貌既美,又和氣又溫柔,雖尋了三四個女子,都不及他,竟有專房之寵。除了正夫人,就要數他了。他每每念及鍾生,就之不置。一時恨起丈夫薄情,一個結髮夫這樣刻毒,更念鍾生一個陌路,又非貪,這樣恩情畢至,越念無比。隨到了江西任上,次年就生了一子。這榮巡撫諾大年紀,官居八座,才得了這個活寶,真比斗大的一顆明珠還值錢些,愛其子而及其母,先還是叫姨娘,此時竟稱起來了。二年後,大夫人病故,過了週年,這樣個大人家,沒有個夫人在內中統屬這些姬妾,可還行得?榮公不但是自來疼愛他,古語說,母以子貴,看兒子的面上,竟冊了正,公然一位三品淑人。他常想,若不是鐘相公救我,此時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如何得有今,真是重生父母,何得報他的恩德,念念不忘。

,夫閒話,他因說起家中舊事。不好說是丈夫,只說他哥哥怎樣沒良心,把他整餓著,總不管閒事,因苦極了,去投水,虧得一個姓鐘的書生怎樣救他,如何與他盤纏衣服,不想就是那一,我哥哥把我賣到這裡來,有了今,何才得報他的恩惠。榮公是個顯宦的人,見了鍾生有這樣好處,也著實稱讚,且又是稱愛新夫人的恩人,推屋及烏,也要酬他的情,好圖夫人歡喜。

後來報升了侍郎,路過南京,合城的官員拜望請酒,鬧鬧吵吵,榮侍郎一時那裡還想得到這上頭。郗氏夫人雖然刻刻在心,但不知他那時在那裡,名字叫甚麼,一個大京城,姓鐘的有無千帶萬哩,那裡去尋找,也只得罷了,心頭卻撂不下。這灣了船,正坐在艙中,隔著紗窗,見岸上一個人是個官兒氣象,站在那裡閒望,卻與鍾生一模一樣。他是念,況向心中又著實愛他,那相貌是時刻不忘的。隔了這七八年,只略有了些微髯,看得十分真切,對榮侍郎說了,差人上去一問,果然是他,才知道做了官,故請上船來拜謝。郗夫人道:“就是恩人送我衣服盤纏的那一,我就嫁到榮府,恩人所賜的那三兩銀子,我至今留著帶在身邊,見了就念恩私。”因叫媼抱了他生的兩個兒子並一個女兒來與鍾生看,道:“若非恩人水塘中救我一命,如何看得有此三兒。”【唐莊宗之劉後滅倫杖父不認者,因劉山人門戶低微,恐玷及己也。今郗氏不惜自呈寒賤窮苦時事,念鍾生步忘,真是女中丈夫。較劉後之心,高出萬萬倍矣。】鍾生看了,一個有五歲,一個約有三歲,那個女兒才一歲多些,相貌既福態,都是錦裝玉裹,真好齊整孩子。心中想著,有丈夫的人,如何嫁到這裡,此話可敢問他,但說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怎敢當夫人這樣稱呼。”郗氏又問道:“恩人既做了官,為何又在這裡?”榮侍郎便將他上本得罪,如今同著家眷回南京的話,向他說了。郗夫人道:“既然尊夫人也在這裡,定要請來會會。”正說著,傳稟進來,酒席齊備了。

榮公讓鍾生到客船上入席對飲閒話,問及幾時起來,鍾生說:“原想僱了船,不過二三就要行的。”因把他的妾別了父母多年,今在此無心相遇,要留著多住幾的話說了“因此船尚未僱得。”榮公道:“先生不必僱船,這一隻船是巡撫衙門官座,我學生進京之後。我賞他數十兩路費,吩咐送寶眷到貴處,況他也是回去的順路。”鍾生甚喜,道:“怎敢勞先生賞他,晚生自然酬他水腳之資。”榮公笑道:“這多大事,還要先生解囊。”多時席罷,鍾生謝了起身,又轉進謝了夫人,然後回來。

錢貴問他認得的緣故,鍾生也不好說他原有丈夫。【真盛德謹言君子。夫間猶不肯。】只說是個窮家婦人,因投水救了他,贈他衣銀之事說了,道:“不想今做了夫人。”大家嘆息了一會,又道:“這銀子就是你贈我那三十餘金之內的。”又將送船與他回去,並明郗夫人還要請他上船相會也說了,甚是歡喜。都說他知情報德,有這樣不忘舊的好心,宜乎有夫人之福。

清晨,果然差了兩個僕婦來請。因聽得榮公說他有妾,並請代目同去,都應允了。鍾生具柬竭誠去拜,並謝昨之席,留茶回來。少刻,榮公來回拜,鍾生忙進來,讓了道:“褻尊勞駕。”閒話了片刻,然後回船。

將午,又遣僕婦來邀,錢貴同代目僱轎坐了,帶著兩個兒子,每人與他一個金麒鱗掛在項上,是在江西屬官們送他公子的。臨回,又送了許多江西土儀,葛布夏布磁器之類。過了兩,榮公要進京,請鍾生到船上。便說:“船家學生賞過他了,先生只管坐了去,不必再又費心。”鍾生忙忙道了幾個不安,謝了。隨接家人捧出十封五百兩銀子八表裡,榮公道:“這是內人送先生做程儀的。”鍾生還要推辭,榮公已叫人送到他寓處去了,又道:“學生前來船中所餘的酒米乾菜果品之類,今全留下,夠先生一路費用,綽綽有餘了。”【此書寫各人體段行事,無不酷肖。即此寫容夫人的事,八座行事做他人不得,故妙。】吩咐家人查與鍾老爺管家,鍾生謝了再三,叫鍾用去查點了。鍾生又叫稟謝夫人,郗夫人又請了去會,囑了些保重的話,鍾生又謝了回來。錢貴代目又到船上來送郗氏,郗夫人又送了他二人些東西做別敬。

次早,榮公起身,鍾生送了數里,榮公苦辭,鍾生只得遵命,又到郗夫人轎前作揖,郗夫人在轎中墮淚。【誠所謂泣下也。】又囑幾句,然後回來船頭來叩首,請問起行期。過了兩,也就搬了上船。戴家苦留不住,又設席送行,送了許多吃食,又送百金途費。鍾生決不肯收,戴遷就付與女兒,算送兩個外甥的。鍾生只得領情謝了,擇長行。代目的祖母叔祖父母叔嬸並兩個兄弟都上船送別,大哭了一場方回。鳴鑼點鼓,開船回故鄉來。

到了東昌,同年幹壹現任東昌府推官,又來拜接,送了一分厚下程,辭謝不依,也拜領了。次,請他夫婦同代目,鍾生見他情意殷殷,都去赴席,內中真氏相陪。外邊幹生同一個幕賓陪待,還有一個豐客,是山西人,鍾生都問了姓氏。上席共飲。換席之後,幹生指著那山西客滑稽,將當在李家坐館的話,細細相告,無不大笑。

你道滑稽因何在此?山西大同府被闖賊殘破,李之富已老故,李太的那些桂子蘭孫皆不知去向,滑稽剛剛逃出一條命來,四處飄,到了東昌。一,幹生出門,他在路旁看見,認得是當的先生,問人,名字又同,他方去稟見。訴說家園殘破,無地可歸,特來相投。幹生念他向年相待頗好,故留他住下。

鍾生夫婦抵暮回船,次起行。

看官聽說,如今的人在骨親友之間,見那富厚有勢要的,明知我雖奴顏婢膝去奉承他,他猶未必慊意,這是何故?因那奉承的人多了,他覺得總不過是如此而已。這些善於呵脬的人何嘗不知,到了那個時節,竟身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覺把個忘八腦袋縮到人褲襠裡去,捧著股混。還有一種背地說那體面話,真是天下無兩的豪傑,從來不會奉承人,及至見了有錢的富翁,有勢的大官,他就把脖子縮得如出了賊的膫子一樣,那舌頭分外比別人伸的長些,去那把溝子。【此類人極多。】到了貧窮的人,不要說陌路,就是至親骨,要想他說句親熱話也不能夠。或是他家有點甚麼事情,不但掉臂不顧,且躲在忘八裡,連鉤都鉤不出來。【更多更多。】鍾生與那郗氏毫無關切,不過是道傍的冷眼熱心,不但救了他的命,送銀送衣送錢,且存心不苟,何嘗想他有今這一來報他,今得此厚報也不為過。但是一件,當古人說,我看天下無一個不好的人,難道我要反過來說,天下無一個好人不成。四海之大,何嘗無好人?施恩於人反以仇報如中山狼者,十有五六,所以人皆心灰意懶,不肯去做好人了。如郗夫人受鍾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鬚眉中亦鮮,總而言之,堂堂男人不如一個閨閣婦人者甚多。【此書大主意,不過說世上無情男子不若有義婦人,蓋有之言也。】不必多敘。

再說宦實自到家之後,每每提及鍾生,不勝念。但是夫婦父子祖孫在一處歡樂,便長嘆道:“使我一家骨得保全者,鍾員外之恩德也。”每要想報答他的深思,又無因而前。今忽聽得他上了監軍這本,休致歸來,又敬他的人品,又他的恩私。因聽梅生說,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他叔叔也死了,房子被他兩個兒子傾掉了。知鍾生將歸,替他買了一處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動用器皿什物,無一不備,約值萬金,正是:世間唯有恩和怨,沒齒難忘刻骨深。

宦實著人打聽他的船隻何可到,此話權且按下。

且說那鍾趨掙了一分好家俬,如何就被兒子一敗至此?原來鍾趨自幹生退婚之後,不但為親友所不齒。不想幹生又連捷中了,心中懊悔無及,已暗氣在心。他女兒嫁與勞正,得了個御史親家,心內十分中還有三五分可釋,不意魏璫事敗,坐連逆黨,親家伏法,佳婿愛女又充發陝西去了。親友無不笑罵,遂氣成蠱脹,自鍾生進京會試之後,不半年而亡。

他兩個兒子,長名鍾吾仁,娶計氏,就是計德清之妹。這計德清雖是個生員,乃卜通、遊公同類,專一把持衙門,調唆爭訟,無風生,以便於中取利的都頭。次名鍾吾義,娶都氏。他乃兄是個武生,南京呼為蹺腳鬼。【江南舊有一笑談:一文一武兩秀才同行,值一鄉下人挑一擔子,誤將二人一撞。一個怒道:“你這狗骨頭,如何撞我這一下?”那一個罵道:“你這王八的。”鄉下人忙歇下擔子,賠罪道:“小人不知是文武二位相公,失錯該死。”二人喜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文武相公?”鄉人道:“這位狗骨頭是文相公,那位王八的是武相公。”】二人皆是鍾生之兄。自鍾趨死後,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連房產雜項也將五千金。鍾趨的住宅鍾吾仁住了,將鍾生所住的那一半分與鍾吾義,他兄弟各立門戶,你我奪勝爭強。這個穿好的,那個便吃好的,這個請親,那個便宴友;這個朝朝除夕,那個便夜夜元宵。兩個也不像過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愷鬥富一般。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來,鍾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兒子,古語說,天下爺孃疼小兒,再沒有做父母的人不偏愛幼子的。在生時必定多與了他些私囊,不然為何如此奢費?”鍾吾義又疑道:“哥哥是長子,我幼時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這樣花用?”世人只知看別人的非,再不知見自己之短。他兩人行事舉動原是一般無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窺潛。無一事不戳眼。又經不得內中兩個婦人。這一個在丈夫跟前,那一個在男人面前,都一陣計較,遂將丈夫的心挑撥。這兩個婦人之兄,又是寡廉喪恥的人,調唆妹夫兄弟興訟。貪圖口腹,或內中有羨餘。更有那些不顧人生死,只知奉承的親友,扛順風旗在旁慫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戈起來。鍾吾義在縣中遞了一狀,說哥哥恃長,分家不均,多得家產,求恩公斷。幹證就是慫恿的那幾個親友,又恐縣中不準,買了一尾大鯉魚,肚中裝了二百四十金,煩人送進。

那知縣姓臧名繼仲。【世間能有幾個知縣而贓不及重者?諺雲:家家賣酸酒,而我是高手耳。】是山東人,他說是藏文仲武仲的子孫,故起此名。他見這是有錢的百姓告家產,真是點燈也尋不出的美事,何況又受了重賄,即刻發籤拿鍾吾仁。鍾吾仁聽見,慌了,忙買了一個大冬瓜,裝了四百金在內。厚賂原差,就煩他暗暗送入。仍補一狀,說兄弟是父母所愛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斷給。就煩舅子約了十來個素常走衙門的秀才做幹證。知縣也準了。

早堂,帶來審問,先把兩家的幹證略問一問,少不得是各位袒其人。然後叫他親戚上去問,眾人道:“分家之時,雖有小人們在跟前,房產地土皆是均分,當是他兄弟二人情願,至於內中私弊,只他們各人自己,我們外人如何曉得?”知縣點了點頭,先叫鍾吾義上去。問他口供,大略與狀上相同。又叫鍾吾仁去問,鍾吾仁也照狀上細訴了。那知縣然變,把驚堂拍了兩下,指鍾吾義怒罵道:“你這奴才就是個刁頑百姓,自古道,長兄為父,就有不公,只該央族中親友去講論,你也不該輕易就興詞動訟的告他。你就不曾聽見古人推梨讓棗麼,況你眾親友都見均分,可見無私弊的了,你何得誣告胞兄,罪應批誣告。平人加一等,且打你幾下,警戒你個不悌,然後再定你誣告的罪。”了四籤撂下來,道:“本當重責你這奴才,本縣姑念薄責。”那鍾吾義先以為他送過魚的,定上上風,好不放心大膽,見他說話時,全是為著哥哥,心中疑道:“難道忘記我魚腹中之物了。”聽他罵了一陣,忽然撂下籤採要打,眾衙役上前拖翻,他急了,高叫道:“老爺天恩,念小人是個大愚民啊?”那知縣聽他說了這個愚字,吩咐住了,眾役放他起來,知縣呵呵笑道:“你說就是愚民。”因指著鍾吾仁向他道:“他還是個大呆瓜呢。”因道:“看你的愚,權記打,且送你去稽候所住幾,耐耐你的刁。”喝一聲,帶了去,將鍾吾仁等逐出免究。

鍾吾義到了所中,子眾人知他有鈔,一個作惡,一個作好的,狐假虎威,一陣嚇詐。鍾吾義從不曾見過這樣好去處,心驚膽裂。又費了許多使用,他托起先送魚的那人探聽縣官緣故,方知哥哥送了他四百金一個大瓜,始悟臧知縣前說呆瓜的話有因。又叫家中取出二百六十兩湊前足五百之數,拿了去送進知縣,隨帶人去拿鍾吾仁。

這鐘吾仁見兄弟下了所,以為錢神有靈,正欣欣得意,在家中宴那些幹證痛飲,不意又被拿來,私問原差,也不知其故,到了堂中,丹墀中跪下。知縣道:“你兄弟屢屢哭訴,說你欺心,你若果然公平友于之愛,你又何若如此?定是你這奴才倚大壓小,待弟刻薄,你可曾聽見鄧伯棄子存侄,也不過是為兄弟,許武不惜自汙,以成弟名,也不過是為兄弟,你待手足無情,也就是個畜類了。今單把他收,他心中自然不忿,你也同他坐坐,洗一洗你的獸心。”不由分說,帶了去了。

鍾吾仁託人打聽,知兄弟送了五百,他添了三百,鍾吾義知道,也添,每人送夠千金。知縣心滿意足了,【山海衛有一知府,在位時混名劉估家。有在衙門中打官司者,家產罄而後己。這知縣只兩千金便心滿意足,較之劉太守,可謂清廉極矣,如何算得贓極重之至?】吩咐將前狀上有名的親友並幹證都傳了來。次上堂,帶他兄弟二人到公堂前,和顏悅勸道,人生在世,除父母之外,再莫過於兄弟了,手足自相殘害,還好得麼?古人說: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又道:“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本縣還記得詩道得好,念與你二人聽:同氣連枝各自榮,些須小事莫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