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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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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外便是七里香小院。一株彎彎的七里香樹,枝條攀援在東南矮牆上,夏天密密層層的小白花蓋滿牆頭,撲鼻的花香,據說能傳七里遠,坐在廳房也能聞到陣陣香氣。院壩西北角,有一株高大的古柏,華蓋如傘。古柏旁邊是一座小巧的木製樓房,紅漆欄杆。樓房終年空著。傳說這本是羅家祖上的一位小姐的繡樓,殉情吊死在樓上。由此七里香小院便生出許多故事來。說是,每天早上小姐要在繡樓上梳妝打扮照鏡子;傍晚小姐紅衣紅褲坐在七里香樹下褪裹腳布;深夜小姐還會亮起一盞燈,在樓上彈琴,聲音宛轉淒涼。夜深人靜,全院的人都能聽到她的琴音。七里香小院,多少年來一直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叫人猜測不已。有人想一睹小姐的芳容,深夜,曾結伴潛步來這裡,但總是空空不能如願,不是時辰不對,就是小姐怕羞怕見生人。

紅軍來了,社會秩序井然,商店營業,學校上課。羅家大院廳房、觀音堂、戲臺子都住滿了紅軍,團部設在羅家。擔架上那位傷員姓王,當晚就安排住在七里香小院繡樓下。爸爸連夜請來了城裡著名的李醫生。

羅明武小云確定了結婚的子。新房在哪裡?七里香小院的樓上還是樓下?商量了半天,傷員老王同志決定搬上樓去,樓下就讓給他們當新房。

這一天是星期天,七里香小院兒很熱鬧,紅軍老百姓擠滿一院子。古柏樹下放著一張八仙桌,上面堆滿了紅雞蛋紅花生大紅棗。一對大紅燈籠掛在繡樓的欄杆上,新房正面牆壁上貼著大紅禧字。各家贈送的妝奩:木木桌木椅木箱木盆,各都貼著剪紙紅花,上被褥更是堆得花團錦簇。

十點鐘,放起了鞭炮。新人雙雙站在八仙桌前,司儀宣佈婚禮開始。司儀是一位紅軍的小班長,前戴著小紅條。司儀宣佈:新人敬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主婚人是關團長,證婚人就是爸爸,前都有小紅條。司儀宣佈主婚人講話證婚人講話,最後要新郎新娘報告戀愛經過。新娘害羞低下了頭。大家拍起巴掌來笑著喊著,直到新郎表示要講話,大家才安靜下來。新郎羅明武脹紅著臉很動地講了很多,講了他哥哥羅明文的霸道社會的黑暗,講了他和小云不幸的身世,最後他說他和小云決定參加紅軍。大家一聽又是鼓掌。

婚禮是在“紅軍萬歲”、“人民萬歲”的口號聲中結束的。

新婚第三天,團部突然接到緊急命令,連夜轉移了。全體部隊即刻撤離縣城,羅明武參加了紅軍並也跟著撤離。這個團沒有女兵,小云暫時沒有報上名,一時走不了。急得她又是嘆氣又是掉眼淚一面為羅明武打點行裝,一面唧唧噥噥囑咐個沒有完。小朋友們擠在新房門口,看新婚剛三天的小倆口話別。

曾家姆姆飛起一雙小腳趕過來,給了我們一人一巴掌聲,叱道:“這幫小討厭鬼,別門神一樣釘在這裡!去,一邊玩兒去!”我們一鬨而散地跑開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羅明武,賣豆腐!”於是大家一邊跑一邊齊聲大喊:“多少錢?二百五。賣不完,打股。吃不吃?臭豆腐!”小云不能跟隨紅軍走是一塊心病。大家正在我家議論。小云慌慌張張跑來說是傷員老王沒有走。

幾天以後,羅家舉家從成都府回來了。羅明武投紅軍之事,誰也不提起,羅家也不深究,更不責怪他揹著他們和小云成親。在路經七里香小院兒時,小云冷眼站在新房門口,不敢氣。樓上黑沉沉的,沒有人抬頭望一眼。等羅家大大小小的人走了過去,小云提到嗓子眼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只是不一會兒,冷凱綺,又扭著身子轉回來,笑地叫了聲“小云”說,“恭喜你了!怎麼事先也不和我透個話兒?來不及給你準備嫁妝。等會兒有空,你上我屋裡挑幾件首飾撿幾塊料子。你還缺什麼,只管開口,我替你置辦。”好體面的話喲,聽見的人無有不咋舌的。她走進新房,四處摸了摸,看了看,又笑著說:“你住這裡不錯嘛,反正這屋空著也是空著。”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只是忙壞了小云,每天她照常侍候羅府,還要提心吊膽地上樓照料老王。老王的身體漸康復,只是來接他的紅軍如石沉大海,一點影子也沒有。

小云住七里香小院兒,羅明文第一個覺渾身不自在,第二個惱火的就是羅三少。有一次,小云去戲臺子上抱柴火,羅小三便捱過去問:“一個人住七里香小院兒不害怕?不寂寞?羅明武不在,你不想他?”小云一聽“羅明武”三個字急了,把柴火往地上一戳,兩手叉在上,正反問道:“你要怎麼樣?”羅小三連連擺手道:“別生氣,別生氣嘛!其實我羅小三才是真正最關心你的人,千萬莫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喲!”紅軍離開縣城不久,官紳勢力漸漸抬頭,情勢不覺緊張起來,眼看紅軍老王在七里香小院兒住不下去了,多待一天就會多一分危險。爸爸和曾蚊煙兒家商量好,決定讓老王從八角亭翻窗下到文昌宮荷花池,由曾家老大老二用小船順通道護送他到北門外鴨子河邊,再由等在那裡的漁船做接應。

這天,又是個星期天,大家都起個絕早,悄悄在八角亭曾家聚齊。只是我牽著媽媽的手,路經觀音堂時彷彿看見一道亮光,媽媽緊了緊我的手,連忙收住腳步。那亮光只一閃,再也不亮。聽了聽沒有什麼動靜,我們才又輕輕移動腳步。

老王改穿便裝,依依不捨地和大家話別。那場面很是動人,尤其是小云,竟泣泣啼哭起來,羅明武走她也沒有這麼傷心過。那天羅明武走就好像小云馬上就也能走,但是眼前紅軍老王都走得這麼艱難,小云的願望就更加渺茫了。老王安她說一找到部隊,找到羅明武立馬就來接她走。

曾家老大從窗外伸進頭來催促說:“快!天快亮了。”紅軍老王爬過窗戶,揚了揚手,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早晨總算平安地過去了。

早飯後,羅太太冷凱綺的在成都當軍官的兄弟來了,接著便聽說小云捱了打。這不祥之兆,一下子籠罩著羅家大院兒。為探過究竟,我和曾寶娃大膽走進羅府。羅家幾個兄弟正在廊子下玩鬧。我說我們來看金魚。原來羅府內院有四隻大石缸養著金魚,以前我常來看金魚的。

羅小五擺擺手說:“家裡有客,不方便。”

“我帶你們去!”羅小三卻大方地拉起我和寶娃的手,把我們帶進了內院。

內院吵吵哄哄,羅明文黑著一張臉,叉腿站在階沿上。客廳的門大敞著,老遠就看見小云跪在地上,羅太太冷凱綺手持雞撣子正在叫罵。羅小三見狀撇下我們,三步兩步跨進客廳。這時我們才看見冷凱綺的兄弟身著綠呢軍裝,架著二郎腿坐在一旁啜茶。

“媽媽也,你就沒有完啦!”羅小三上前把奪下了他媽手中的雞撣子,喊道,一面就去扶起小云。

這時羅明文也走進客廳,說:“打翻一隻硯臺犯不著這麼大動肝火!”

“好哇,你們倆爺子都來幫腔!”羅太太冷凱綺雙手叉抖著一身肥,往羅明文跟前一橫,得乾瘦的羅明文連連後退。今天她也是仗持著她的當軍官的孃家兄弟在場,才敢在丈夫跟前耍橫。

只聽她厲聲道:“小妖住了老的,還住了小的,這還不夠,還到外面去勾引野男人!”說著就伸出一指頭去戳小云的額頭。

羅小三眼疾手快,一身當住了小云。他媽戳了一個空,踉蹌一下差點摔倒,氣得暴跳如雷,吼道:“短命的小三,話是你說的,你說今天早晨天不亮,小云和一個野男人走在戲臺子下面。你還說,小云和那個野男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偷偷摸摸住在一起…”羅明文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他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羅小三急了,直喊:“我那是夢遊,夢遊的話是不做準的。舅舅呀!你跟我媽胡編排些什麼呀!”此刻,他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冷凱綺的話音剛落,我的腦子轟的一聲,覺得真像是母老虎向我撲了來,我嚇壞了。驚恐中,我想起早晨觀音堂的閃光,想起紅軍老王,我害怕,我要回家,我要媽媽…

糊里糊塗,我和寶娃被帶進了客廳。

滿客廳只有三張臉:羅明文、母老虎冷凱綺和他的軍官兄弟。三張不同的臉孔,卻都細著眼睛,用同一態度審視我們。

“小順,”這是叫我,“你說今早天不亮,你和媽媽到過觀音堂?寶娃,你說小云領著一個男人到過你家?去幹什麼?這男人是什麼人?如今他在哪裡?”三問兩問,嚇得寶娃裂開大嘴哇哇大哭起來。寶娃一哭,我也跟著哭。過去我從未這樣哭過,這回我可是扯破喉嚨嚎叫起來。

冷凱綺的軍官兄弟這次從成都下來,決不是簡單的串親戚,而是負著什麼特殊使命來的。不想第一天剛落腳就聽說羅家大院兒駐紮過紅軍,團部居然就在他姐夫家,他到震驚。於是鼻子伸得老長,稍覺氣味不對,他就要盤察要尋究底。也是合當有事,連來小云太累了,今早送走老王,她急急忙忙趕去羅府侍候,不小心打翻了硯臺,髒了桌布,羅太太冷凱綺打了兩巴掌,原也是爭風吃醋,家務紛爭,鬧鬧也就過去了。不想她的軍官兄弟一來,情況就變了。

羅小三垂涎小云,暗中總盯著小云,小云的一舉一動,他都清清楚楚。他本是一個公子哥兒,樓上樓下住著老王和小云,他不認作是紅軍和老百姓,而簡單地認作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且是他心愛的女人。越這麼想,他就越要個水落石出。今早我們起個絕早,羅小三也起了個絕早,大家和紅軍老王話別,都被羅小三看見了,直到他清楚老王是“紅軍”他想,既然是紅軍,就不會和小云有什麼私情,他也就放心了。觀音堂的閃光,也是他。若不是他的軍官舅舅突然到來,紅軍的事,羅小三很快就會忘記的。

軍官舅舅給幾個外甥帶來些小禮物,免不了要拉拉話。小四小五沒有說上幾句,便走開了。羅小三滯留下來。

一會兒小云來上茶,冷凱綺兄弟一見,拍著巴掌喊道,“嗨呀,美人喲,真是美人喲!兩年不見越發漂亮了。”說著就傾過身去,摸著小云的臉蛋要想親她,這才看見她的一雙紅腫著的眼睛,於是道:“怎麼,哭了?太太給你氣受了?不怕她,有我呢。早晚我要娶了你,你就是我的人,誰敢給你氣受?”又拉過小云的手著問,“躲紅軍,為啥不上成都?叫我好想…”羅小三最見不得有人向小云‮情調‬,見舅舅對小云動手動腳的,正不知該怎樣阻止他,見他提到紅軍,便把話接過來,問小云:“樓上那個男人,今早你帶他去八角亭幹什麼?他是不是紅軍?”小云一聽,大驚,想不到羅小三沒頭沒腦會冒出這種問話來。小云嚇壞了,急轉身要走。

“慢,”冷凱綺兄弟伸手攔住了她,盤問起來。

事情就這麼敗了。羅小三見小云尷尬,便連忙改口說是夢遊,但是說出來的話,是收不回來的,於是才有了剛才的一幕。

羅明文因為太太大耍威風,責打小云,非常窩火,尤其當著她孃家兄弟的面,正不知如何對付這隻母老虎,不料小三一出場,質就變了。這麼多天來,卻不知道,羅家大院竟還窩藏著個紅軍!小云一個年輕女娃能有多大能耐?可那背後的主使人,又是誰呢?疑雲在羅明文的心中翻騰。他與他小舅子的想法不謀而合,若不馬上搞個水落石出,將來釀成大禍,恐怕連身家命也難保了。

小云這個小細,羅明文豈肯饒了她!

午飯後,羅小三捧著個油布包突然闖進我家,媽媽沒有給他好臉。他見我在堂屋,便硬闖進堂屋來,詫兮兮地打開油布包。怎麼?紅軍軍裝?軍帽?軍帽上那顆紅五星亮晶晶的,最顯眼不過了。什麼意思?我驚呆了。

媽媽連忙擺手說:“這是哪來的?再說這當口,你拿它來是什麼居心?”羅小三一臉苦相,分辯說:“我是好意,我完全是為了小云!”原來他自知說漏了嘴,眼見小云脫不了身,才知道禍闖大了,便多了一個心眼兒,悄悄溜到七里香小院兒,爬上繡樓,四處看了看,沒有什麼可疑的,正轉身要走,突然發現面盆裡的油布包,打開一看是紅軍軍裝。他嚇壞了,這要是被舅舅知道,那還了得!

這時爸爸從臥室走出來。羅小三的話,他全聽見了。

“你做得對,”爸爸拉起羅小三的手拍了拍問,“你和小云是同班同學,對麼?”

“是的,我們還同桌哩。”爸爸又拍了拍他的手問:“這事有誰知道?”“我悄悄地,沒有人看見。”

“那就好,”爸爸說,“你變聰明瞭!你做得對!回去以後,不要提紅軍,更不要提紅軍軍裝之事。”羅小三走後,媽把油布包小心地藏在神龕底下。

爸爸對媽媽說:他辦了一件好事,看來這孩子是長大了!”不久,警察來了。警察一來就先抄了八角亭曾家。得鋸末滿天飛。警察雖未進我家,但我們全家都為神龕下的油布包揪著心。

最後,警察來到七里香小院兒,人群擠滿一院子。羅家大大小小,丫環僕婦傭人傾巢走來。小云是被羅明文手下的兩個兄弟夥強拖來的。她已經被蹂躪得不成樣子。他們還讓她去開門,她連掏鑰匙的力氣都沒有了,是羅小三上前打開了門。門一開面牆壁上大紅禧字十分耀眼地閃現出來,似乎是一種有意的挑戰。人們不由得記起了小云新婚時的情境來。警察樓上樓下翻騰了一個夠,最後端出一個銅盆,裡面是些空藥盒及紗布藥棉。

冷凱綺的兄弟大聲說:“瞧,這是什麼?這兒顯然住過紅軍的傷員。”

“是的,確曾住過紅軍,也住過紅軍的傷員。”是爸爸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爸爸。爸爸一臉正氣,就像在學校場向學生講話那樣,說道:“半月前縣城裡來了紅軍,全縣到處都有紅軍的腳印,這裡樓上樓下,廳房裡,觀音堂,戲臺子都駐紮過紅軍,紅軍的團部就在羅府!

爸爸的一席話,人群裡響起了附和聲。冷凱綺兄弟為找臺階下,掏出一個緻的煙盒取出一香菸遞給了爸爸。

一場虛驚。

這一晚羅家大院兒各家和消夜都推遲了。這一晚羅家的消夜,小云沒有去侍候。她在她的新房。羅小三一直安她,陪伴她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羅小三趕到七里香小院兒繡樓下,連叫小云不應,急推開門,面牆壁上大紅禧字閃現出來,再一看發現小云吊死在新跟前。

什麼時候七里香小白花已綻滿枝頭,馨香四溢。羅小三把小白花一朵一朵擺在小云的臉上身上,直到變成一個花的人。

人世滄桑,歲月匆匆。

七里香小院兒又有傳,說是繡樓上的小姐找到了替代,她便投生轉世了。從此七里香小院兒,再也不見紅衣紅褲小姐的身影了,夜深人靜也聽不見悠揚的琴聲了。留下的只是人們對小云的思念!

10/24/2000寫於北京東高地,2/20—21/07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