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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真假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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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八豔?"眾人大驚,"難道這位姑娘竟然出身風塵?"何師我得意地大笑:"夠意外吧?實話告訴你們,這位董鄂姑娘,姓董名白字青蓮,正是"秦淮八豔"中最小的那一個,芳名董小宛!"

"什麼?"這下,連吳應熊也著實地吃了一驚,知道"洪妍"並非"明紅顏"已經夠讓他吃驚的了,如今卻又聽說她並非洪妍,而是風塵女子董小宛,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只聽何師我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道:"我猜啊,最初洪大學士找到這位董姑娘,並非為了給皇上獻禮,說不定是他自己臨老入花叢,英雄難過美人關呢。不知怎麼被皇上給知道了,因為垂涎董小宛的美名,便向洪大學士打聽,洪經略不敢藏私,自然要拱手獻上了。可是漢女入宮,又犯了太后的忌,再加上懿靖太妃從旁煽風點火,於是順水推舟,就把美人兒賞給十阿哥了。如今倒不知,這場鬧劇該如何收場呢。"何刊道:"能怎麼收場,美人兒已經送進了襄親王府,生米只怕已經做了飯,難道還能搶回來嗎?料想後宮佳麗如雲,皇上也不會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跟兄弟翻臉,惹太后生氣吧?還不是不了了之,就此作罷。"眾人聽了,也都深以為然,口稱是。吳應熊故作不信,試探地問:"可是,皇上是怎麼知道董小宛、又向洪大學士提起的呢?難道是在洪大學士南下之前,就密旨命他尋找的嗎?"他這樣問,是因為皇上明明親口告訴他,曾經密旨讓洪承疇尋找女兒洪妍的,但是,洪妍究竟是怎麼變成董小宛的呢?是兩個人原本就是一個人、洪妍離開父親後淪落風塵改名董小宛?還是洪承疇因為找不到洪妍,所以抓了董小宛來差?

何師我笑道:"諸位可還記得去年七月,朝中盛傳有使者在揚州奉旨買女子的事?"陳刊道:"當然記得。兵科右給事中季開生還為此上了一本,不過皇上聲稱絕無此事,使者去揚州不過是採買乾清宮陳設器皿,反而怪罪季開生妄捏瀆奏,將他革職杖刑,放尚陽堡。從此朝中再沒人敢提這件事了。難怪這位董小宛,和這件事有關嗎?"何師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總之空『』來風,未必無因,且不說乾清宮的修峻完成是最近的事,卻從去年已經往揚州買器皿未免有點奇怪,就算是季開生誣告,這罪也未免判得太重了,多少有點殺雞儆猴的意思。我聽說,季開生所以被重判,其實與洪大學士有關,箇中詳情雖不深知,不過與這次的事一定有些關聯。總之洪大學士以經略之名,足跡遍佈大江南北,四處搜覓美人是事實,這件事朝中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不過是懼他勢力不敢說罷了。可是傳來傳去的,皇上也就多少有所耳聞,洪大學士擄了秦淮名『』董小宛,這件事在江南傳得頗廣,他明知紙裡包不住火,為了開脫自己,就割愛獻美了。"吳應熊半信半疑,越發覺得這件事神秘莫測,『』霧重重,不低了頭連連喝酒,心中輾轉難決。

座中人要數陸桐生最為老成,眼見眾人的話題越來越涉及宮幃,生怕何師我更說出些什麼不敬的言辭來,將來傳揚出去,自己也脫不開干係,遂岔開話題道:"咱們難得一聚,老是說些傳聞野史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做一番雅舉出來,也還不負盛時。古有建安七子,於西園聚社嘯『』。如今我們剛好有七個人,這裡又是額附府西苑,額附才高八斗,與那曹子建的身份文采人物風也不相上下了,何不就做了這個東,我們也來效仿古人,結社習文,縱不成詩,取個樂兒也好。"眾少年都是文武雙全的紈褲子弟,聞此趣事,都願附庸風雅。又不消自己破費分文,又得個題目與權貴結,又給後留下無限機會來往走動,豈有不連聲叫好、慫恿成事的?吳應熊便也鼓起興來,道是:"我來京之後,身單力孤,原也希望結些好朋友,練武習文,切磋長進。如此,我們就結個社,大家且說說,這個社名可叫什麼為好?"眾人七嘴八舌,也有說以花名為題,如今正當六月,荷葉田田,不如就叫個芙蓉社的,也有說花草之類過於女兒氣,如今是須眉結義,當取個氣魄些的名字,不如叫『』劍社,又有說詩社不是比武,刀槍劍叉的太過不雅,且無皇家氣派,這裡是額駙府,皇帝家眷,龍恩浩『蕩』,不如叫龍『』社,立刻便有那稍微老成的以為直言"龍"字不妥當,會招惹小人非議…左說右說,只是不能統一。

可巧綠又在屏風後偷聽,起先聽見說什麼秦淮名『』董小宛也還津津有味,後來聽說要起什麼詩社,便覺無趣,想起建寧近正『』戀做詩,便藉機獻殷勤兒。原來自從吳應熊與建寧魚水相諧後,對綠便未免比先前冷淡些,綠雖不明白原因所在,卻本能地覺得必須重新巴結建寧來保障自己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跑來通風報信。

果然建寧聽了大興趣,便隨綠走來廳上,恰好聽見眾人正為社名之事爭議不下,遂示意綠通傳一聲"格格駕到",一邊自屏風後走出來,一邊笑道:"既然又要有氣勢,又要有氣派,倒不如就以我的號,叫做"建寧社"可好?你們才前不也說要效仿什麼"建安七子"麼?建安,建寧,只有一字之差,且安寧原為一體,豈不有趣?"眾少年看見格格駕臨,都大驚非小可,一起跪伏在地,口呼公主殿下千歲金安。建寧賜了平身,居中坐下,笑道:"此係我家,你們是我夫君的朋友,便是我的客人,我理當出來招待你們,大可不必拘此君臣之禮。若是隻管行起禮來,那是不容我請教了。"眾人道:"請教不敢,公主果然有意於詩詞之道,肯指點一二,便是我輩的天大榮幸了。只是公主剛才賜旨以尊諱為社名,卻是萬萬不敢的,這譖越之罪,萬不敢當。"建寧皺起眉道:"左一個"賜旨",右一個"尊諱",又是什麼"萬萬不敢",什麼"譖越之罪",若是隻管這麼說話,倒那真不好辦了。"吳應熊笑道:"格格也是喜歡詩的,她既然想參與我們,倒不要逆她的意思。既然許她入社,大家從此便是詩友了,不必再拘束禮數,反為不美。我這裡倒有一個主意,我們雖是七人,加上格格卻是八人,這一女七男的格局,正好比"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因此,我們這社倒不如叫個"八仙社"。"建寧將絹子掩口笑道:"什麼"八仙社",抬個"八仙桌"出來是正經。記得上次你同我說起過,神仙也有什麼"外八仙"

"內八仙"之說,八仙是最逍遙的,我們這個社,倒不如叫個"逍遙社",可好?"眾人聽了,一齊大讚,說道是:"這個"逍遙社"的名字取得好,風蘊藉,又暗合莊子《逍遙遊》之文,倒的確最恰切不過。"吳應熊明知眾人是恭維公主、不肯逆上之意,卻也覺得這個名堂倒也可取,便也點頭笑了。

建寧得到眾人盛讚,又見夫君俯首不語,有讚許之意,大為得意,益發說道:"既然是社,便要立社規,要推舉社長、擇定聚會期、還要出題限韻、還有獎優罰劣…"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提前說好在這裡,我是必輸的,可是不許罰得太重。"眾人見她豪灑脫,談笑風生,漸漸也都放開懷抱,有說有笑起來,都說:"公主做的詩必是好的,賢伉儷琴瑟唱和,時有練習,不比我輩荒疏,哪裡是對手?"席散,眾弟子分頭歸去,都相議論:"外界傳言額附與公主夫失和,又說公主『』子刁蠻潑悍,今看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同心同德,格格更是隨和親切,平易近人,可見傳言有偽,大謬不然。"順治十三年七月初三(1656年8月22),是個陰天,小雨自清晨起就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而建寧每到這樣的子就特別坐立不安。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這樣的細雨連綿,也是這樣的坐立不寧,太后娘娘在臨摩,她便偷個空兒悄悄溜去了建福花園,並在那裡,第一次認識了小公主香浮。

想到香浮,建寧更加坐不住了,於是傳命管家備了轎子徑往宮中來。剛剛落轎,未走幾步,就面遇上了一身素服的大太監吳良輔,他氣急敗壞地告訴格格:襄親王殯天了,他正奉了皇上的命前去問呢。

十阿哥殯天!博果爾哥哥死了!

建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她一向與博果爾的來往並不親密,可是他們兩個同年同月出生,每當他的生宴辦過,緊接著就是她的,所以她一直都牢牢地記著他的生,比任何人記得都牢。她且很留意他每次壽誕的規模,因為在暗中比對,自己的壽宴是否得到同樣的禮遇。

太后給她的賞賜一向很豐厚。雖然他是位阿哥而她是格格,可是她剛出世就已受封為和碩公主,而他卻一直到去年才正式晉封為和碩親王。但是那又怎樣呢?他有額娘為他『』辦。每當她看到懿靖太妃滿面笑容地坐在紫檀椅上,博果爾一身吉服跪下來磕頭行禮的時候,她便很羨慕——她多麼希望自己也可以跪在額孃的膝下,端端正正地磕個頭,說聲"額娘辛苦"啊。莊妃太后從不用她行謝恩禮,太后說:我雖視你如己出,可是終究不是你的親生額娘,這個頭,就免了吧。

如今,博果爾死了,她再也不用同他暗中較勁、偷偷比對了。從此,在他出生的子,沒有人再給懿靖太后磕頭,卻要許多人給他的牌位磕頭了。他才十六歲,那麼年輕,什麼都沒來得及享用,竟然就變成一尊牌位了。她再不能與他一起猜謎語、抓大把、搶瓜子兒,也不能與他鬥嘴了。

建寧沒有去見平湖,也沒有去見太后,徑自轉身出宮,卻找不到額駙府的家人了。轎伕和隨從們以為格格去見佟妃,總要耽擱大半才會出來,便都各自尋親訪友消遣去了,再沒想到格格竟然轉個身就出來了。建寧尋不見人,也不向人打聽,也不遣人去傳,只在宮門口略站了一站,便徑自向長街走去,漫無目的,一如那年偷偷出宮的情形。

一排排的酒樓、茶肆、綢緞莊、首飾店…然而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再也引不起建寧的注意。她現在已經對這條皇街很悉了,倒也不怕走失,可是也再不能覺得新奇、驚喜。然後,她停下來,抬頭看著晚霞滿天,華燈初上,終於覺得有些倦意,想回家了。她真慶幸自己還有個家可回。

忽然間,建寧的心裡充滿了對吳應熊的思念。她的失落、茫然、疲憊,和難以言訴的委屈,都只有伏在丈夫的懷中才能得到釋放,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他,渴望他。

她想一想,抬手叫了一輛街車,告訴說去額駙府。車伕吃了一驚:"去額駙府?您是什麼人啊,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去額駙府?"車伕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猜道:"看您這身打扮,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可是就這麼去額駙府,又沒禮物,又沒隨從,不怕人家不理嗎?"原來,建寧往佟妃處已是來往慣了的,所以雖是進宮,卻並未大裝。她見車伕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便故意道:"我又不是拜訪額駙、格格,要什麼禮物。他們管家是我親戚,我是去看親戚的。"車伕恍然:"難怪呢,我說看您裝扮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走親戚的模樣兒。你這幸虧是遇到我了,跟您說,去額駙府看親戚,走大門兒不行,不定多難為您呢。得走後門兒,悄沒聲兒把您親戚叫出來,領您順小道兒進去開開眼得了。您說我這主意好不?"建寧倒被這車伕的熱心給逗樂了,也是懶得饒舌,遂道:"那就走後門兒吧。"一時到府。建寧付過車資下來,守門兒的小廝見了,又驚又懼,忙上來接著,又要去傳管家、婢女來侍候。建寧吩咐道:"行了,又不是不認得路,我自己進去得了。"小廝們眼睜睜看她進去,又不敢跟著——他們是二門外侍候的,沒有允許不得隨便出入內府。

建寧沿著石子路徑自進了內院,仍舊吩咐小廝不必聲張,因這後門徑通額駙的東院,穿過東院再走一段路才到建寧的正院。建寧正急於要見到吳應熊,三步並做兩步地走進來,徑自推開門,只聽屋內"啊"的一聲,便見綠衣衫不整地從凳上跳起來,跪下來給建寧請安,手裡猶自抓著一把酒壺。

吳應熊看清是建寧,也覺羞赧,卻自謂是已將綠收了房納了妾的,並不逾禮,只是白晝縱酒,終歸不雅。遂垂首抱拳道:"不知公主歸來,有失迓,請公主恕罪。"建寧兩耳轟鳴,卻什麼也聽不清,她輪番地看看吳應熊又看看綠,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來,比她第一次聽說綠已為額駙伴寢還讓她震驚、憤怒、羞辱。因為那時,她雖然朦朧地覺到了二人的背叛,可是對男女之情尚無認識,而且畢竟沒有親眼看見;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的捉『』拿雙,親眼目睹,而且,是在她對額駙最信任、最親密、最渴望的時候。鵲巢鳩佔,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面前有一柄劍,她真想殺了他們!可是這一刻,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她的心裡疼極了,就好像有一千針一萬支箭在穿刺一樣。痛到了極處,她忽然抬起頭來像一隻受傷的幼鹿那樣軟弱地尖叫一聲,跳起來便向外奔去。吳應熊急忙追上來,一把拉住她,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她,不住勸:"你要去哪裡?"建寧轉過身來,怒視著吳應熊,在他的懷裡簌簌發抖,卻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天,這一路,她一直都在渴望這一刻——見到他,抱住他,倚在他的懷中,對他哭訴,讓他疼惜。然而她看見的卻是什麼呀?綠,她的婢女,在她痛苦地徘徊於長街的時候,卻風滿面地搶先一步倚在她丈夫的懷中,曲意承歡。在沒有她的時刻,額駙府裡翻雲覆雨,其樂融融。而她,卻是個不受歡的闖入者,一個從後門進府的外來人。他們兩個,巴不得她永遠不回來,巴不得這世上本沒有她這個人!

建寧渾身顫慄著,眼裡好像要噴出火來,眼淚不受控制地下來,順著衣襟一路滾落下去,止也止不住。

吳應熊驚訝極了,看著建寧滿臉的疲憊、哀傷,滿眼的破碎、絕望,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所為竟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傷害,她的眼神,看起來就好像什麼最寶貴的東西被人搶走了或者摔碎了一樣。他忽然覺得無比歉疚,雖然並不覺得自己真的犯了什麼彌天大罪,可是既然這樣地令建寧受傷,他願意做出補償,因此再次謝罪道:"是在下無禮,請公主責罰。"

"責罰?"建寧似乎清醒了,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好!那就讓我好好想想,怎麼罰你們兩個?"說罷轉身便走。

看著建寧的背影,綠膽顫心驚地問:"駙馬爺,公主會怎麼罰我們?我現在怎麼辦?"吳應熊心『亂』如麻,只得傳了管家來問:"今天是誰跟格格進宮的?為什麼格格回府也沒見通報?"然而管家也不知底裡,也只得一頓『亂』問,又將跟格格進宮的人捱個教訓了一頓,罰俸若干。

上朝,襄親王訃告天下,吳應熊方約『摸』猜到昨天建寧何以動至此。心下更覺愧悔,因此特地命廚房備了緻細點,親自捧了去正房謝罪。然而宮婢紅袖出來傳旨,說格格不願見他,請額駙回去吧。

接下來一連數都是這樣,任憑吳應熊如何懇辭求見,建寧只是拒絕——事實上,不僅是吳應熊,建寧誰都不肯見,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房裡,連襄親王的葬禮也沒有出席,七月十六皇上遷居乾清宮大典,她也沒有去。

人們都說:格格從前在宮裡仗著太后娘娘疼愛,雖然也是一樣地沒規矩,也還知道些節制,如今嫁了人,不見沉穩,反倒越發無法無天,連場面兒上的禮數也不講了。只怕這次真是被額駙氣瘋了,這樣的抑鬱下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整個額駙府籠罩在一種山雨來風滿樓的壓抑中,每個人都知道,格格會發作的,早晚會發作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用什麼方式來發洩。府里人竊竊私語,小心翼翼,各懷鬼胎地等待著格格的雷霆萬鈞。

然後,那一天,格格終於走出來了。她變得好消瘦,好蒼白,她端坐在椅上,叫來綠,命她跪在自己面前,平靜地說:"我以前賞過你很多東西,這次,還是要賞你——喝了它。"紅袖小心翼翼地用托盤托出一杯酒來,誰都知道,那是一杯毒酒。盛在琥珀杯裡,紅得像血。

格格平靜而不容置疑地說:"喝下它!"綠驚呆了,她磕著頭,哭著,求著:"格格,饒恕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格格…"綠百般央求無效,忽然撒起潑來,叫道,"我是額駙正式擺酒收房的妾侍,我侍候額駙有什麼錯?格格憑什麼以此降我的罪?額駙娶我,是格格金口玉牙點頭答應了的,現在又想要我的命,這醋罈子不是打得太奇怪了嗎?"建寧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那是慍怒的紅暈,她有些辭窮,又或者是不屑回答綠的話,只平靜地命令:"嬤嬤,她說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罪,你來告訴她。"宮中來的人沒有不討厭綠的。她倚媚撒嬌,這些年在額駙府沒少作威作福,儼然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腔調。以前有格格罩著,後來又加上額駙撐,眾人只好都讓她三分。現在格格既然下令要殺她,誰又是肯為了她而得罪格格的?教習嬤嬤一生背規矩,那真是舉一反三,加之罪,何患無辭?既見格格發問,立刻利地回答:"白晝宣『』,是謂不貞;背主偷情,是謂不忠。為女不貞,為婢不忠,皆是死罪。"綠自知無望,忽然尖叫一聲,望外便跑,尖著:"額駙救我——"

"給我拿下了!"建寧大怒。她不喊額駙救命還好,這一喊,只有令建寧更起殺心。

幾個高大的嬤嬤攔住綠,三兩下擒牢了,仍推她跪在格格座前。建寧拿起那杯殷紅的酒,劈手潑在綠臉上,怒道:"我本不想殺你,只是要試試你的忠心,看你還有沒有知恥之念?不料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心裡仍然只有額駙,沒有主子,這樣的賤婢,留你何益?"綠拼命躲閃,哪裡閃得過,直被潑了一頭一臉,有酒水微微滲進嘴裡,她忙連連吐著口水,卻發現其味酸甜——那不是毒酒,只不過是一杯摻了石榴汁的尋常高梁酒罷了!建寧並無心殺她,不過是要試她。綠自知失策,但已悔之晚矣,復又大哭起來,不住磕頭求告:"格格,看在奴婢侍候您這麼多年的份兒上,饒婢子一次吧。"然而建寧冷著一張臉。現在,大概就是把全天下的眼淚匯成海淌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相信綠了。

被關進了後院柴房中,格格吩咐:誰也不許探看,也不許給她吃喝。眾人都知道綠必死無疑,只是奇怪格格為什麼不馬上動手,他們猜測,格格是故意要鈍刀子殺人,讓綠慢慢地受折磨,好看看額駙會怎麼做。

吳應熊同樣不明白建寧的心意,他不忍心綠因自己受過,如果擅自營救會更加怒建寧;可他也知道,建寧的悲哀因喪兄而起,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他又能補償什麼?建寧現在已經不可理喻,誰也不知道她下一步會採取什麼過的行為,也許一覺醒來,她會突然下令處死綠也說不定。即使她不殺綠,可這樣一天天拖延下去,綠斷食斷水,也早晚會送命的。

他一次次地求見建寧而不得,又寫了懇切的請罪書求紅袖轉,卻仍然沒有回話。便在這時,他得到一個消息:就在十阿哥博穆博果爾死的前一天,皇上親自駕臨襄親王府,不但搶走了董鄂姑娘,還打了博果爾一個耳光——這,大概就是博果爾猝死的真正原因吧?

吳應熊慨萬分,紅顏禍水啊,這還沒進宮呢,便已經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還連累了一位親王的『』命。更不知進宮以後,又會引起多少風雨!皇上明知太后不喜歡漢女,而且已經是默許了十阿哥從鄂碩將軍府接走董鄂的,竟然還要不惜親自上門,為了一個女子與親弟弟大打出手,可見他對這位姑娘的在意。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對"董鄂就是洪妍"這個誤會深信不疑的吧。只不知道,當他見到董鄂的真面目以後,會不會察覺她其實是另一個人。不過,那恐怕很難吧,畢竟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雙方都還只是五六歲的孩子。一別十餘年,他哪裡還記得她的模樣,而董鄂又是那樣的絕代佳人,只怕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懷疑魚目混珠?

不管怎麼說,董鄂姑娘已經進宮,並即將成為皇上的新寵。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而關心這件事的人都會有誰呢?太后娘娘、洪承疇、鄂碩將軍,還有後宮的那些妃子們,這裡面,當然也包括了建寧的摯友佟妃。

吳應熊終於想到了一個開解建寧的辦法,即使不能開解,至少也可以暫時讓她轉移心思。於是,他再次拜託宮婢紅袖,這次卻不是為自己求見,而是為了佟妃:他讓紅袖轉告建寧關於董鄂入宮的事,請問格格要不要進宮去探訪佟妃,安一番。

果然沒隔多久,紅袖便出來傳命管家備車,說格格要進宮了。

建寧是抱著安平湖的心才進宮的,然而見了平湖,她卻忽然覺得滿心委屈,率先哭了。反而要平湖好言安,問她:"是為了十阿哥的事麼?"建寧咽咽地道:"我與十阿哥同年同月出生,他額娘不喜歡我額娘,所以從小就討厭我,我們也很少來往。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實,我在這世上也沒有幾個親人,博果爾畢竟是我的親哥哥。有人說他是被皇帝哥哥『』死的,我不願意相信,皇帝哥哥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對弟弟妹妹一向友愛,他不會『』死博果爾的。"平湖半晌無語。建寧才意識到,其實皇帝哥哥為了爭風吃醋而『』死十阿哥,最覺得難過的人應該是平湖哦。她不好意思地拭乾眼淚,問平湖:"你也不相信皇帝哥哥會這樣做吧?"

"我不知道。"平湖幽幽地說,"每個人,都欠了另一個人的。也許,是我欠了你皇帝哥哥;而你皇帝哥哥,又欠了那位董鄂姑娘。"

"現在,他又欠了十阿哥的了。"建寧似懂非懂地說,"那麼我呢?我是欠了額駙,還是欠了綠那丫頭?"平湖這是第一次聽建寧說起額駙府的事,她同情地看著建寧,那麼溫柔沉默,一語不發。

於是,建寧源源本本地將自己從出嫁直到近發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腦兒道給了平湖,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動,越說越傷心。最後問:"你說,我該怎麼懲罰他們兩個?"平湖輕輕嘆息,卻並不回答她的話,反問:"你一直說我才應該做皇后,可是,我該怎麼做呢?攛掇皇上把皇后廢了,取而代之?"建寧一呆,說:"你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就算皇后廢了,太后娘娘不點頭,你也沒辦法做皇后。慧不是被廢了嗎?可是博爾濟吉特如嫣又進宮了。誰都知道,這大清後宮裡的皇后,只能是太后孃家的人。"

"可是現在董鄂妃進宮了。皇上對她十分寵愛,我聽宮女們說,這些子,皇上一下朝就去了董鄂妃的寢宮,早晨直接從那裡去朝上,接連幾天,沒有一天例外。那些妃子聯手跟太后告狀也沒用。皇后當然也沒辦法。依你說,皇后該怎麼辦呢?下令殺了董鄂妃嗎?"

"那恐怕不行。皇帝哥哥既然能從十阿哥府上把董鄂妃搶過來,就不會在乎皇后的話。就是皇后,也不敢把董鄂妃怎麼樣吧?"

"豈止不能怎麼樣,聽說皇上還稟告太后,說想立董妃為皇后呢。太后當然不肯,所以他們母子倆這幾天鬧得很不愉快。"平湖苦澀地說,"皇上尚且不能隨心所,何況皇后,或者其他人呢?"建寧若有所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殺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最重要的,還是皇上心裡喜歡誰,是嗎?依我說,如果不是你堅持不肯跟皇帝哥哥見面,本就不會有董鄂什麼事。"平湖輕輕搖頭:"皇宮裡的事,很複雜,想做皇后,還是想做皇上心裡最重要的女人,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是額駙府裡就簡單得多了,而放在你身上,就更加簡單。你是格格,是太后指婚給額駙的,額駙府裡沒有人可以違你的意,而額駙對你也是久情深,所以,你既可以做額駙府裡最尊貴的格格,也可以做額駙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這兩者是否如一,完全看你怎麼做。是不是殺了綠,也全在於你。問題是,殺了綠,就萬事皆休了嗎?"建寧愣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是額駙府的最高主子,而自從愛上吳應熊後,就本能地認為自己當然應該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甚至是惟一的女人。因此,當她看到綠倚在額駙懷中的情形時,才會怒火中燒,甚至起了殺心。但是平湖的話提醒了她,皇帝哥哥身邊三宮六院自不必說,而吳應熊身為世子,三妾四妾也在所應當,即使自己可以殺了綠,也不代表就會成為他的最愛,因為往後還可能有紅,紫…而且,誰又知道在額駙府以外,吳應熊到底有沒有別的女人呢?憑藉地位的尊貴,自己也許可以做到額駙府裡惟一的女人,但是卻不能成為額駙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那麼權力又有什麼意思呢?

建寧終於明白了,卻又更加茫然:"香浮,你是說,關鍵不在我怎麼做,而在於額駙的選擇。所以,作為女人,就只能讓自己變得完美,然後等待男人來抉擇,是嗎?"平湖道:"並不全是男人或女人的問題,而是,誰愛誰更深一些。愛得更深的那個人,就會變得無奈。"建寧也無言了。到這一刻,她才會無比清楚地瞭解到,她有多麼愛額駙——愛到無奈。她不知道在吳應熊心中,自己和綠誰與他更近,但是她明白的是,殺了綠,一定會讓額駙的心離得她更遠。她能做的,就只有放過綠,等待額駙的心一天天靠近她。

然而,回到額駙府,建寧才發現:吳應熊放走了綠。他把自己捆著來負荊請罪,自願替綠接受一切懲罰。然而建寧看著他,只覺得心灰極了,冰冷極了——額駙的心,終究是離綠更近!

她想她的等待是無謂的,從她進府第一天起,額駙就在討厭她,疏遠她,他永遠也不可能與她真正親近。不論她怎麼做,都不會變成他心中的最愛。他寧可選擇一個下賤的婢女都不肯選她,就只為,他喜歡的,是漢人!

她看著吳應熊,冷冷地問:"綠在哪兒?"

"在下願意受罰,請格格放過綠。"

"你寧可替她受罰,也要保護她,是嗎?"建寧絕望地問,"她對你,就那麼重要?"吳應熊沒有回答。他想,這不是誰更重要的問題,而是,他不能讓一個女人為了他而枉死。作為一個男人,即使不能給他愛的女人幸福,至少也不能讓愛他的女人不幸吧?

只是建寧不會這麼想,她執拗地鑽進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死衚衕裡,一遍遍想著:他要綠,不要我。他要綠,不要我。

她沒有勇氣再盤問下去,甚至沒有力氣去想要不要懲罰吳應熊,她悲哀地揮一揮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帶著你的綠,走吧!"吳應熊當然不會走。這裡是敕造額駙府,他若離去,不僅是對皇上不忠,也是對父親不孝——額駙爺居然停納妾,那就是欺君,是滿門抄斬的死罪!額駙府就算是一座監牢,一座墳墓,他也只有死守在這裡,甘為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