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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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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去,”杏香答非所問地往外走,翠寶便也跟了出去,站在走廊上等著看,來了幾個人?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只來了一個,是魏升;只聽曹震在問:“芹二爺呢?”

“行李散了!看著桐生跟車把式在捆行李呢!”魏升答說“我怕二爺不放心,特為來說一聲。”這時主僕居停都已進了堂屋,魏升向翠寶與杏香都招呼過了,聽曹震又問:“芹二爺什麼時候來?”

“只怕不能來了!我還得趕回去幫著拾掇行李。”

“好吧!你幹回去好了”

“是!”魏升答應著往後退。

“等等“翠寶喊住他說,”喝碗熱粥再走。

““是,謝謝翠姨。”這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魏升徑自到廚房裡去喝粥。杏香卻格外體恤“今兒晚上很冷。”他說“讓他喝點酒,擋擋寒氣。”說完,從桌上拿起酒壺,又去了一碟風魚,去送給魏升。

“杏姑娘,”魏升笑嘻嘻的站起來“多謝,多謝!”

“謝倒不用謝!不過,我問你句話,你可別跟我胡扯。”一聽這話,就知道不能說實話了;魏升笑道:“杏姑娘先就疑心我了,倒像我騙了你多少回似的。”

“不多一回。上次你送我回來,我問你芹二爺提親的事,你說從沒有聽說過,那不是騙人?”

“這我就不用分辨了!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你楞說我知道,這跟誰分辨去?”魏升有說:“你想,那時候我跟震二爺到熱河才一天,跟何大叔一共沒有能說上十句話,怎麼回聽說過芹二爺提親的事?”

“那你現在是聽說了。”

“是啊!”

“好!你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這是個難題,魏升不知道那些話能說,那些話不能說。剛才進門時,聽曹震教他的那套話,已可會意,少提“芹二爺”為妙。因此他只談烏家那方面。

“烏都統、烏太太、武大小姐全看中了芹二爺,烏二小姐一肚子的墨水平常人看不上眼,要考過了再說——”

“考什麼?”杏香打斷他的話問。

“考芹二爺,作詩作對子,得考中了才提親。”

“原來考這個!”杏香不自覺地發笑“王三姐拋繡球,烏二姐考女婿。”

“可不是嘛!少有初見的事。”

“那麼,考中了沒有呢?”

“你想呢?”

“考中了。”

“是的。”

“還有呢?”

“還有!”魏升搖搖頭做個苦笑“我可不知道了,我知道得就這麼多。”杏香不信,但又無法再多出他的話來,恨恨地說道:“我就知道你胡扯!”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會疑心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讓我說什麼?”

“好!那麼我問一句你一定知道的話,芹二爺這趟會京去幹什麼?”

“不是去接我們太太嗎?”先前應付的滴水不漏,這句話可漏了馬腳;杏香心想,剛才問曹震,馬伕人跟烏太太何時見面?他說還不知道。明明都已經進京奉去了,何能不知?顯見的曹震是說假話。要捉摸的是他為什麼要說假話?杏香心想只有一個理由,本就是他要把她跟曹雪芹隔離開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因為如此,想跟曹雪芹見面的念頭便於迫切;於是,毫不考慮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芹二爺,請他明天一大早就來。”魏升心中一跳,這跟曹震教代的話,大為牴觸;曹震要他告訴曹雪芹,明天一大早就走。到時候杏香不見人到,追問起來,存心避她的真相就會拆穿,豈非大大的一場風波?魏升考慮下來,認為只有一個應付的辦法,就是把杏香所託之事,透給曹震;看他的臉,在做道理。於是他說:“杏姑娘,你先請回吧!你的話,我替你帶到。”

“一定要帶到。”杏香猶自叮囑一句,放回堂屋;曹震已回臥室,翠寶正在收拾桌子,杏香上前幫忙,在燭光下突然發現翠寶眉宇間堆滿了心事似的,不由得一驚。

“怎麼啦?”她問:“你的氣不大好。是不是。”她想問,是不是震二爺說了什麼?但怕曹震聽見,所以縮了回去。

翠寶不即回答,索坐下來,摸一摸臉,然後支頤沉思——這是真的有了重重心事的樣子了。杏香也坐了下來,湊近翠寶,低聲問到:“剛才震二爺說了什麼?”顯然的,就剛才她跟魏升談話的片刻,曹震不知道談了什麼足以讓翠寶發愁的事。那是件什麼事呢?莫非她跟曹震之間,起了什麼變化?

“二爺、二爺!”是魏升在外面喊。

杏香便去掀開門簾,放他進屋;曹震短衣拖鞋,也從臥室中踏了出來。

“我要回去了。二爺還有什麼話待?”

“你告訴芹二爺,我明兒上午到鏢局子裡去。”這就是搭話的機會,魏升接口說道:“芹二爺明天上午會來。”說著微微使了個眼。主僕倆這樣眉目傳語慣了的,雖只是眼皮一眨,曹震已經會意,隨即問道:“芹二爺跟你說了的?”

“不是!杏姑娘要我帶信給芹二爺讓他明兒一早來。不過,”魏升轉臉對杏香說:“如果今兒晚上收拾行李麻煩,睡得遲,明兒一大早,恐怕芹二爺起步來。”這是暗示曹震有這回事,但他會擋住曹雪芹,至少不讓他一早就來,那時就有騰閃迴轉的餘地了。意會到此,曹震很從容地說道:“好吧!明兒早晨看,如果芹二爺來得早,我就不必過去了,在這兒吃了中飯動身。”這樣說法,看是安排妥當了,魏升辭去,曹震回臥室;杏香幫著收拾完了,亦會自己屋子,在燈下靜靜的喝著茶等翠寶,不過心裡卻一直在捉摸一件事,看曹震神情,不像是他準備跟翠寶分手的樣子。

因此,當翠寶一來,她首先問到曹震跟她的事:“震二爺到底什麼時候帶你到易州去?”

“不一定到易州。”

“到哪裡呢?”

“他的意思,想跟他們家說清楚,把我接了回去。”

“那好啊!”杏香喜動顏“這真是件喜事!”不過馬上警覺,即使喜事,她眉頭何以沒有喜,反有憂愁?

“好倒是好!有件事我可真為難了。”

“什麼是為難?”翠寶不做聲,然後抬頭看了她一眼,脯起伏,似乎要鼓起勇氣才能把她的話說出來;可是,結果仍是沉默。杏香的臉也變了!是何難事,如此難於出口。急躁之下,不由得聲氣就有些暴了。

“你倒是說呀!什麼要命的事,這麼為難?”翠寶用歉疚的眼光看著她;突然,又低下頭去說:“算了!等一陣子再說。”杏香把她的話咀嚼了幾遍,終於便出滋味來了;不過這滋味並不好受,不知是酸是苦?也不知道這酸苦的滋味,是不是該與翠寶相共?

“向來是礙著我?”她問“震二爺怎麼說?”話由杏香自己說破,翠寶自然鬆了一口氣“我是不願意讓你受委屈。”她說“我已經低三下四了,何苦又叫人家把你也看低了。”這是怎麼說?杏香想了一下問道:“你是說,曹家會看低了我?”

“你想,以我在曹家的身份,把你帶了去,人家會把你看成什麼人?雖說芹二爺,——”

“你別提他了!”杏香搶著說:“如今我跟了你去,連陪嫁的丫頭都算不上,我不進他曹家的門,不算他家的丫頭,還不行嗎?”

“是啊!”翠寶附和著說:“所以我決定擱一擱,等芹二爺跟你的事辦妥了,咱們一起進他曹家的門。”

“哼!”杏香冷笑一聲“你別做夢了,哪裡還有什麼芹二爺跟我的事?震二爺早就算計好了,乾脆一句話,只要你,不要我!”翠寶先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他不要你,我可不能不要你。”

“嫂子,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不枉咱們姑嫂一場。你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就不用管我了,先打算你自己的事,你有了歸宿,我也放心。”

“那麼,”翠寶問到:“你呢?”

“我?”杏香內心茫然,老實答說:“這會兒哪裡有什麼好主意?反正‘船到橋頭自會直’,不能說一離了你,我連子都不過了。”

“你一個人怎麼過?”這才是翠寶要來談得事;盤馬彎弓,落入主題,就不必再多說廢話,她說她打算將杏香託付給仲四——當然,這也要靠曹震的面子;還有句沒說出來的話,曹震的意思是,讓仲四留意做個媒,將杏香嫁了出去;他願意送一份嫁妝。杏香只聽她說,並無表示;自己在心裡捉摸,如何不受屈辱的一個人活下去?倘或真地想不出好辦法,最後一條路,便是照翠寶的話,暫時投靠仲四。

“妹妹,”翠寶催問著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我還在想,”杏香答說:“你不用心急,我既然許了你,不讓你為難,你儘管放心去辦你自己的事好了。”翠寶臉一紅“我只是不放心你。”她說:“反正你一天沒有安頓好,我一天不談曹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