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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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發瘋了?”她朝兩個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擔架中間往包紮所去的輕傷員喊著,一面從帳篷裡跑出來,直奔路上追了過去。
擔架上抬著一個傷勢特別嚇人、血模糊的不幸者。一塊炸開的炮彈殼碎片把他的臉炸得不成樣子,嘴、舌頭成了一團血醬,可是人還沒死,那塊彈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頰的那個部位的頜骨縫裡。這個重傷員發出輕微的、斷續的呻,完全不像是人的聲音,聽到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在請求儘快了結他,解除這不可想象的拖長的痛苦。
護土彷彿看出,旁邊走著的兩個輕傷員在這種呻聲的影響下,正準備徒手從這人的面頰上把那塊可怕的鐵片拔下來。
“你們要幹什麼,難道能這樣?這得外科醫生來做,要用專門器械。但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必要。”戈爾東在心裡說:“上帝啊,上帝,請把他召去吧,可別讓我懷疑你的存在!”眨眼之間,就在上臺階的時候,這個血模糊的人喊叫了一聲,全身一抖,就斷了氣。
死去的這個五官殘缺木全的人是預備役的士兵吉馬澤特金,在樹林裡吵嚷的那位軍官是他的兒子加利烏林少尉,護土就是拉拉,戈爾東和瓦戈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們都同在一個地方,彼此就在近旁,可是互相都沒有認出來,其他人更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當中有些事永遠無法確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機會,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會知道。
這一帶奇蹟般地還保存下來幾個村莊。在這一片毀滅的海洋之中,它們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劫後餘生的小島。傍晚,戈爾東和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太陽已經落山了。在他們路過的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在周圍人的鬨笑聲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銅幣拋起來,強迫一位穿長袍的白鬍子猶太老人用手去接。老人總是落空,銅幣每次都擦著他那雙可憐地叉開的手掉到泥地上。他一彎去撿銅幣,哥薩克就打他的股,圍著的人從兩邊扶著他,笑得哼哼喲喲地直氣。這是最讓大家開心的地方。雖然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能擔保這樣下去不會變得更嚴重。這人的老伴兒從對面的小屋子裡跑到路上,叫喊著向他伸出雙手,可是因為害怕,又躲了起來。兩個小女孩哭著從屋子裡看著窗外的祖父。
趕車的士兵覺得這很好笑,就讓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讓車上的老爺們開開心。可是瓦戈把那個哥薩克叫到跟前來,罵了幾句,讓他停止這個惡作劇。
“是的,老爺。”那人很順從地回答說“我們不懂事,只是為了開開玩笑。”後來,一路上戈爾東和瓦戈都沉默著沒有講話。
“這真可怕。”看到了他們住的那個村子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開了口。
“你大概想象不到,在這次戰爭裡猶太居民遭到什麼樣的苦難。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猶太人居住區。除了受罪、納種種苛捐雜稅和傾家蕩產以外,還得應付許多不合理的攤派,忍受侮辱和責難,說他們缺乏足夠的愛國心。要是在敵人那邊可以享受一切權利,在我們這邊受迫害,他們的愛國心又能從哪兒產生呢?歸結底,就是對他們懷著強烈的憎恨心理。他們貧困、吝嗇、軟弱和不會抵抗,這本來是應該同情和體諒的,反而讓人生氣。真不明白,這裡邊似乎有點兒宿命的味道。”對他的這番議論,戈爾東什麼也沒說。
他們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狹長的窗子的兩頭。已經是夜裡了,兩個人還在談話。
瓦戈向戈爾東講他如何在前線看到了沙皇。他說得有聲有。
那是他在前線度過的第一個天。他被派去的那個部隊的司令部設在喀爾巴籲山的一個盆地裡。部隊的任務是封鎖從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個火車站。瓦戈給戈爾東描述當地的地形,那些長滿了壯的楓樹、松樹的高山頂端鑲著朵朵白雲,森林中隱現的灰板岩和石墨巖峭壁像是濃密的皮當中磨出的禿疤。那是天還沒有亮的四月裡的一個清晨,溼而又灰濛濛的,就像那岩石一樣;四周讓高山圍著,所以一切都顯得是凝滯不動的,非常悶熱。地上蒸發的水汽籠罩了盆地,不斷形成一股股氣向上升騰,中間還夾雜著從車站來的火車頭的煙氣,溼淋淋的草地是灰的,山也是灰的,襯托著蒼黑的森林和片片烏雲。
這些天,沙皇正在巡視加利奇亞地區。突然有通知說,他要到由他擔任名譽長官的駐守在這裡的部隊來。
他隨時都可能抵達。站臺上佈置了歡的儀仗隊。人們疲乏地等候了一兩個小時。然後,接連通過了兩列豪華的火車。又過了一會兒,沙皇的專車開到了。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大公爵的陪同下,陛下檢閱了這支由近衛軍組成的銳部隊。他那嗓音不高的每一句問候的話,彷彿是搖盪著一桶桶的水一樣,起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帶著靦腆笑容的沙皇,給人的印象似乎要比紙幣和勳章上的肖像顯得蒼老和沒有神。他面容倦怠,略有點浮腫。他不時像帶點兒歉意似的側過頭來看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要求他作出什麼表示。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畢恭畢敬地彎身湊到他的耳旁,用不著說話,只是通過眉頭或肩部的動作就讓他擺脫了窘迫。
在這個灰濛濛的溼熱的山區的清晨,讓人到沙皇也很可憐,而且一想到那種怯生生的矜持和拘謹可能就是這位統治者的本來面目,決定生殺予奪的就是這種軟弱格,簡直使人不寒而慄。
“他本應當講些這類的話,比如說:‘我,我的劍和我的人民…
’就像威廉皇帝那樣,總之是這方面的話。不過一定要提一提人民,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要知道,他天生是俄羅斯化的,可悲的是還要更加鄙俗。問題在於這種矯造作在俄國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這本來就是裝腔作勢,難道不是嗎?如果說是凱撒治下的那些民族,像高盧人,或斯維夫人,或伊利里亞人,我還可以理解。可是從那個時期往後,這個名稱只不過是個虛構,為的就是讓那些皇帝、政客和王公在演說時可以這樣講:人民,我的人民。
“這麼一來,前線上的採訪人員和新聞記者可就多得成災了。寫出了各式各樣的‘見聞’,記錄了種種的名言警句,探視了傷員並且提出了有關民意的新理論。這簡直就像達利先生再世,同樣是於杜撰的、有文字痺的、追求文章辭藻的寫作狂。這是一類。還有另一類,最喜歡用不連貫的詞句,雕刻,又帶有懷疑和厭世的味道。比方說,我曾讀過的,有一位就寫了這麼一段有深寓意的文字:‘天陰沉,宛如昨。一清早就開始落雨,遍地泥濘。臨窗眺望大路,那是魚貫行進著看不到頭的俘虜。車上運的是傷員。大炮正在擊。今天又在擊,和昨天一樣,明仍如今朝,每每時,週而復始…’你看,這夠多深刻,多俏皮!不過他為什麼要遷怒於大炮?要求大炮打出花樣來,太自命不凡了!為什麼對大炮到奇怪,而不對他自己每天發大量的用遠號隔開的水賬似的詞句覺得奇怪呢?為什麼不停止這種像跳蚤蹦跳一樣匆忙發出來的字面上的仁慈呢?他應該明白,不是大炮而恰好是他才應該有新面貌,不要舊調重彈;靠筆記本記下大量言之無物的東西永遠也不會有什麼內容;如果沒有自己的見地,如果缺乏那麼一點奔放的天才或是某種傳奇的彩,事實也就失去了意義。”
“非常正確,”戈爾東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我要說說今天我們看到的那個場面。這個拿一位長者嘲笑取樂的哥薩克,完全同無數類似的情況一樣,是最普通的一種卑劣下賤的舉動。很清楚,對這種舉動用不著講大道理,他的嘴巴就行了。要是說到整個猶太人的問題,就需要哲學,而且它會出乎意料地翻個個兒。不過,我也提不出任何新的見解。你我的這些思想,都是從你舅舅那兒來的。
“人民是什麼?——這是你剛才問到的。對他們是不是需要過分遷就照顧?凡不是存心打算取悅於人民,而是用自己的豐功偉績使萬民趨之若騖並受到頌揚而留芳百世的人,這不就是他應有的本分嗎?哦,這是當然的。話說回來,在基督教的時代還需要談什麼民族呢?因為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民族了,而是被說服和教化過的,所以關鍵在於轉變,而不在於恪守;目的基礎。我們不妨回想一下《新約》。它對這個問題是怎麼說的呢?首先,《新約》並不曾規定:要這樣,要那樣。它只提出一些樸素的、穩重的主張。它提出:你願不願按照以前從未有過的新的方式生活,願不願得到神上的幸福?結果,上下幾千年所有的人都採納了這個建議。
“當它談到天國裡既沒有古希臘人也沒有猶太人的時候,難道僅僅說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嗎?不是的,只為這個也不需要《新約》,在這以前,希臘的哲人、羅馬的聖賢和價約》的先知早就瞭解這個道理。不過它說的是這個意思:在深思慮的心靈裡,在新的生活方式當中,在被稱作天國的新的往範圍裡,沒有民族,有的只是個人。
“你剛才說過,如果不加進某種思想的話,事實也是毫無意義的。基督教和個人奉行的宗教儀式,正應該加進事實中去,從而才使它對人具有意義。
“我們已經談到了那些對生活和世界總體上說無所貢獻的庸才,那些眼光狹小的二貨,他們興趣的就是總要有那麼一種關於人民的話題,人民最好還是弱小的,所以就要受苦受難,因此也就聽任對他們的擺佈,同時在他們身上還可以滿足大發善心的慾望。這種災難的獨一無二的、百分之百的犧牲者就是猶太人。民族的意識已然規定他們必須麻木不仁地永遠充當百姓,世世代代都不可改變,可是在這期間他們當中產生的一股力量卻把整個世界從這種卑微的任格之下解救出來。多麼奇怪!這又怎麼發生的呢?這個歡欣鼓舞的節,這種從平庸混沌狀態之中的解脫,這種克服了終碌碌無為的飛躍,所有這一切就誕生在他們的土地上,使用的是他們的語言,和他們屬於同一個種族。他們難道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白白放過了?他們不可能讓自己的神失去如此引人入勝的美德和力量,他們木可能同意在這股力量取得勝利和左右一切的地位的時候,心安理得地繼續充當已經被他們拋掉的這種怪事的徒有其表的外殼。這樣自討苦吃究竟對誰有利,究竟是誰需要世世代代忍辱負重,讓那些絕對無辜的、對善與愛能夠如此體貼入微的老人、婦女和兒童淌鮮血!為什麼這個民族的神主宰不遠遠地甩開這種過分廉價的舉世聞名的受苦的方式和有譏諷味道的智慧?為什麼不肯冒險放棄自己的這項不可更改的職責,而像鍋爐在巨大壓力之下爆炸一樣,把這支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正在掙扎和受到殘害的隊伍釋放出來?為什麼不說:‘你們清醒清醒吧,夠了。別再這樣了。不要像過去那樣自命不凡了。別再抱成一團,散開來吧。你們應該和所有的人一樣。你們是世界上最早、最好的基督徒。你們當中那些最低級的、最軟弱的,才是你們的對立面。’”第二天,瓦戈回來吃午飯的時候說:“你不是總說急著要走麼,這話可應驗了。我決不能說‘你真走運’,咱們又被包圍了,這還算什麼運氣?往東去的路還通,可是又從西邊朝我們壓過來了。已經命令所有的醫療單位收縮集中。我們明天或者後天就要開拔。到哪兒去可不知道。卡爾片柯,米哈伊爾·格里戈裡耶維奇的內衣還沒洗好吧。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光說是乾親家、乾親家,你要正經問他是怎麼個乾親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糊塗蟲。”他本沒去聽勤務兵如何東拉西扯地為自己辯解,也沒有注意因為臨走不得木穿上瓦戈的內衣而不大痛快的戈爾東,繼續說:“唉,咱們這個行軍當中的家,算得上是個吉卜賽人的窩,剛來的時候我覺得什麼都不順眼,爐子放的不是地方,天花板太低,而且又髒又悶。可是現在,你打死我也想不起來在這以前還住過什麼更好的地方。看著爐子角上的磁磚反的陽光和路邊那棵樹的影子在它的上面晃來晃去,似乎就在這兒住一輩子也可以。”他們開始不慌不忙地收拾東西。
夜裡,喧嚷、喊叫、擊和奔跑的聲音把他們驚醒了。村子被不祥地照得很亮。窗外人影憧憧。一牆之隔的房主人也醒了,翻著身。
“卡爾片柯,快到外邊去問問,怎麼這麼亂糟糟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道。
很快就都清楚了。急忙穿好衣服的瓦戈,親自跑到師部醫院想去證實這是謠傳,結果卻是實情。德軍在這一地段突破了俄軍的抵抗。整個防線向村子這邊推進,越越近。這個村子已在炮火程之內。師部醫院和機關不等撤退命令到來就匆忙開始撤離。估計天亮以前撤退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