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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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伕載著戈爾東經過了許多被毀的村莊,其中一部分已經圓無人跡,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裡。這樣的村落看上去只見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卻整齊地排成一行,好像當初的房屋一樣。在這些被戰火夷平的村莊裡,有如置身於寸草木生的沙漠中,從這一頭可以一直望到那一頭。那些劫後餘生的老年婦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廢墟中間搜挖著,翻撥著灰燼,不停地把一些東西收藏起來,似乎周圍還是牆壁,所以外人看不見她們。她們送戈爾東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詢:這世界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安定而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這兩個駕車趕路的人面碰上了一個偵察班。於是命令他們從這條大路上退回,再從鄉間的小道繞過這裡。馬車伕不認識那條新路。他們毫無頭緒地亂走了兩個小時,天亮前來到了一個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爾東想要找的那個。可是村子裡本沒聽說過這個師部醫院。後來很快就清楚了,這個區有兩個同名的村子,那個村子才是他們要找的。大清早他們到達了目的地。當戈爾東經過散發出一股藥用除蟲菊粉和碘酒氣味的村口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不在瓦戈這裡過夜,只停留一個白天,晚上趕回火車站去找留在那裡的同伴們。但是,情況使他滯留了一個多星期。
這些子,戰線有所移動,發生了一些突然的變化。在戈爾東抵達這個村子以前,我方一個兵團的部分兵力進攻得手,突破了敵人固守的陣地。突擊隊一面擴大戰果,一面向對方縱深進。跟著它擴大突破口的輔助部隊,漸漸落在先頭部隊的後面。結果出現了人員被俘的事。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安季波夫准尉在損失了半個連的士兵以後也被俘了。
關於他,有各種各樣矛盾的說法。大家都認為他是被土埋在一個彈坑裡,已經死了。按照他同一個團的人加利烏林少尉的話來說,好像是在觀察所從望遠鏡裡親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領自己的士兵進攻時陣亡了。
加利烏林眼前出現的是突擊部隊已經習以為常的場面。他們的任務是以接近跑步的速度通過兩軍之間的一片田野,那裡漫生著風搖曳的幹艾蒿和紋絲不動的拔的刺薊草。突擊隊應該以勇猛的動作迫使對方短兵相接,或者使用集束手榴彈把固守戰壕的奧地利人就地消滅。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頭。腳下踏過的像是鬆軟的沼澤一樣的地面。准尉開始在前面,隨後忽前忽後地和士兵跑在一起。他揮動舉在頭上的手槍,嘴張得不能再大地喊著“烏拉”可是他這喊聲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跑著的士兵都聽不見。按照準確的間隔,跑動的人一會)l臥倒,一會兒又猛然站起來重新喊叫著繼續向前衝去。每一次和他們一起前進,總有幾個中彈的人,就像被砍伐的高高的樹木一樣,整個身子異樣地倒下去,再也站立不起來。
“超越了目標。給炮隊打電話,”不安的加利烏林向站在身旁的炮兵軍官說“嗅,不。他們幹得木錯,是在延伸火力。”這時,突擊隊已經接近了敵人。炮火停止了。在突然到來的一片寂靜中,站在觀察所裡的人,心跳明顯加快了,彷彿同安季波夫一起身臨其境,領著大家衝到奧地利人的避彈壕跟前,接著就該讓機智和勇敢大顯身手了。就在這一瞬間,前面接連炸開了兩顆十六時的德國炮彈。兩股黑的煙柱遮住了一切。
“真主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烏林顫動著發白的嘴喃喃自語,認為準尉和他的士兵都已陣亡。第三發炮彈就落在觀察所旁邊。大家都把身子彎向地面,急忙從裡邊撤到遠一些的地方去。
加利烏林和安季波夫曾住在一個掩蔽所裡。團裡覺得他被打死,不會回來了,於是就委託瞭解安季波夫的加利烏林保存他的遺物,以便後轉給死者的子。在安季波夫留下來的東西當中,有許多張子的照片。
志願入伍的加利烏林不久前提升為准尉,原先是個機械師,是季韋爾辛那個院子的守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早先他是個鉗工學徒,常常受工長鬍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頭之,還得算是過去這位待徒弟的人的功勞。
當上准尉以後,加利烏林並非出於本人的志願,不知為什麼被派到一個後方衛戍部隊所在的氣候溫和、偏遠幽靜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揮一隊半殘廢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樣衰弱的老教官對他們進行那已經忘記的隊列練。除此而外,加利烏林還要檢查他們是不是準確地在兵站倉庫佈置了哨位。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因為上級對他再沒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間,他非常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隨著一批從年限很長的後備役軍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當中補充來的人員一起,也來到了。
“啊,咱們是老人了!”加利烏林臉陰沉地冷笑著說了一句。
“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個禮。
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地了結。就在第一次出現隊列疏忽的時候,准尉對他大聲斥責,而當他覺得士兵行禮時不直接望著他,卻望著旁處時,就舉手打了他幾個嘴巴,並命令送到閉室關押四十八小時。
如今,加利烏林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要算老賬的味道。在體現的隸屬關係之下,這種報復的方式簡直就是一場只贏不輸的遊戲,未免不夠高尚。究竟該怎麼辦?兩個人已經不可能繼續留在一個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懲罰營以外,一個軍官又能用什麼藉口把一個士兵從規定的服役部隊改派到別的地方去呢?從另一方面來說,加利烏林自己能提出什麼理由要求調動呢?於是,以後方衛戍勤務過於單調和無所作為為理由,他被批准調往前線。這就使他贏得了一個良好的表現,而且不久以後在另一樁事情上他又顯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說明他是個出的軍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為少尉。
早在季韋爾辛家裡的時候,加利烏林就認識了安季波夫。一九o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時間住在季韋爾辛家裡。那時候尤蘇普卡就常去找他,過節的時候在一起玩耍,當時也有一兩次在他那裡見到過拉拉。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聽說過他們兩人的情況。當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從尤里亞金來到他們團以後,這位老朋友身上發生的變化很使加利烏林吃驚。過去像姑娘似的靦腆、愛整潔達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調皮的一個人,如今成了一個神經質的、知測良廣博而又鄙視一切的憂鬱的人。他聰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時,加利烏林望他一眼就樂意發誓說,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裡,彷彿在一扇窗的深處還有他的另~個化身,似乎可以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他對女兒的思念,他子的面龐。安季波夫幾乎是神話當中著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間這個人消失了,加利烏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證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發生的變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詢或遲或早都會追尋到加利烏林這裡。他已經準備好了對她的回答。然而正是事情剛剛發生不久時,他沒有勇氣把實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他希望先讓她對即將承受的打擊有所準備。因此,他準備寫給她的一封經過仔細考慮的信就拖了下來,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該把給她的信往什麼地方投遞了。
“怎麼樣?今天有馬嗎?”當瓦戈醫生中午回到他們住的這間小屋子吃飯的時候,戈爾東問道。
“哪兒來的馬呀!現在是前進不能,後退無路,你還要到哪兒去?周圍的情況完全不清楚。任何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南邊的幾個地方,我軍迂迴過去,或許突破了德軍防線。不過聽說我們也有幾支分散的隊伍也落到了敵人口袋裡。在北邊,德國人已經渡過了一向認為在這一段不能越過的斯文塔河。這是一支騎兵部隊,人數相當一個軍團。他們正在破壞鐵路,摧毀倉庫,而且據我看還正在對我軍形成包圍圈。你看,就是這個形勢。可你還在說什麼馬。好吧,卡爾片柯,快點開飯,動作麻利點兒。咱們今天吃什麼?啊,牛蹄,太妙啦。”衛生隊、醫院和其餘的師屬單位都分散在這個奇蹟般保存下來的村子裡。村裡那些仿照西方樣式在牆上裝有許多雙扇窗戶的房屋,一所也沒有毀壞。
正是暗和的秋季。金的秋天最後幾個溫暖晴朗的子就快過去了。中午,醫生和軍官們都開了窗子,撲打著那些在窗臺上和低矮的屋頂婊糊紙上成群爬著的蒼蠅,解開制服和軍便服的扣子,滿頭大汗地喝著熱湯或者茶;晚上,他們還要蹲在爐門前把點不著的溼柴下面快要熄滅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煙燻得眼睛淚,一面罵著不會生爐子的勤務兵。
這是個安靜的夜晚。戈爾東和瓦戈面對面躺在相對的兩側牆邊的長木凳上。他們中間是一張吃飯用的桌子,另一面是一扇從這頭直通到那一頭的長條形的窗子。屋裡爐子燒得熱,菸得霧氣騰騰。他們把長廖兩頭的氣窗打開,呼著在玻璃上蒙了一層哈氣的秋夜裡清新的空氣。
他們仍是按著這些子白天和晚上的習慣談話。像往常一樣,前線那邊的地平線上閃耀著淡紫的火光。每當這種一分鐘也不停的均勻的擊聲中落進幾響低沉的、每一次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有分量的打擊聲的時候,地面似乎都被移動了,又像是遠處有人在地板上略微向一旁移動沉重的鐵皮箱似的。這時,為了表示對這種聲音的尊重,瓦戈暫時把談話停止一會兒,然後說:“這是德國人的十六時的大炮,六十普特重的大傢伙。”接著想繼續無前的談話,可是又忘了剛才說的是什麼。
“村子裡好像總有一股什麼氣味?”戈爾東問了一句。
“頭一天我就發現了。有點兒甜膩膩的討厭的氣味。好像老鼠的氣味。”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那是大麻。這兒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發出一種使人很難受的爛果子的氣味。另外,在作戰地區還把敵人的死屍扔到大麻田裡,子長了沒人發現就腐爛了。這一帶到處都有屍體氣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聽到了嗎?”這些子,他們幾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談遍了。戈爾東完全瞭解自己這位朋友對戰爭、對當代形勢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向他講了自己是多麼難於習慣這種一定要相互消滅的血腥的邏輯,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傷的人,特別是可怕的現代的戰場的創傷,也更難於習慣那些被最新的戰爭技術變成一堆醜陋不堪的塊的殘存下來的畸形人。
戈爾東每天都陪著瓦戈出去,所以也親眼看見了一些情況。當然,他也意識到,無所事事地從旁看著別人表現的英勇行為,看著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戰勝可怕的死亡,併為此付出多麼大的犧牲,冒多麼大的風險,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對這些只能發出幾聲無能為力、毫不起作用的嘆息,他覺得也沒有絲毫高尚的意味。他認為,待人接物要適合現實生活為你安排的環境,要誠實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邊離火線很近的戰地包紮所的紅十字支隊去,這時候他就親身體驗到有些傷員的模樣確實可以使人暈倒。
他們來到一半已經被炮火轟倒了的大森林中間的空地上。在被毀壞和踐踏過的灌木叢裡,頭朝下躺著幾輛被打壞的炮車。有一棵樹上掛著一匹戰馬。遠處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務所的木頭房子,房頂被掀去了半邊。包紮所就設在林務所辦公室和林子中間的兩座灰大帳篷裡。兩座帳篷搭在經過林務所的那條路的兩邊。
“把你帶來可真沒有必要,”瓦戈說道“差不多緊挨著戰壕,離這兒只有一里半或者兩裡,可是咱們的炮隊就在那邊,在林子後頭。你聽聽,這是什麼聲音?別硬充英雄好漢了,我不相信你是好漢。你現在準保嚇得要死,這很自然。情況每分鐘都可能變化。這裡會落炮彈的。”在林中道路兩旁,一些滿身塵土、疲憊不堪的年輕士兵叉開穿著沉重的皮靴的兩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軍服上衣的前和肩腫骨部分都被汗溼透了。這是嚴重減員的一個班剩下來的人。他們從接連三天三夜的戰鬥中撤下來,到後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連笑一笑和說幾句下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當樹林深處的路上響起了急速跑來的馬車聲音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有回。這是幾輛沒有彈簧的雙輪輕便馬車,向上顛動著急駛過來,給包紮所送來了傷員,把這些木走運的人的骨頭架子差不多都顛散了,五臟六腑都要翻個個兒。包紮所只能作些簡單處理,很快打上繃帶,有些特別緊急的也只能作些簡單的手術。這些傷員都是半小時以前炮火稍停的時候,從塹壕前面的開闊地上運下來的,數量多得嚇人,其中半數以上昏不醒。
把他們運到辦公室門廊前的時候,衛生員帶著擔架從屋子裡出來開始卸車。一個護士用一隻手從下邊開帳篷的底邊兒,向外觀望。現在不是她值班,閒著沒事。帳篷後面的樹林裡有兩個人在大聲爭吵。蒼翠高大的樹木用很響的回聲把爭吵的餘音傳播開來,不過具體的話卻聽不清。傷員運到的時候,爭吵的兩個人從樹林裡來到路上,朝辦公室走去。那個怒衝衝的年輕軍官朝醫療分遣隊的醫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從他那裡打聽到原先駐紮在樹林裡的炮兵輜重隊轉移到哪裡去了。醫生什麼也不知道,因為這和他毫無關係。醫生請那位軍官等一等,不要喊叫,傷員已經運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軍官仍舊不肯罷休,把紅十字會、炮兵機關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罵一通。瓦龍來到醫生跟前,兩個人寒暄過後,就沿臺階進入林務所。那個軍官帶點動靶人的口音繼續在罵,一邊解下拴在樹上的馬,跳上馬背往樹林深處跑去了。那個護士一直在看著。
突然,她的臉嚇得變了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