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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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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僵了的車伕從外邊探進身子來,長上衣的形狀看起來像招牌上畫的8字形小麵包,身上冒出的一股股哈氣更加強了這種印象。

“他們快來了嗎,小姐?”他向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問道。

“跟你們這幫人打道,馬準保要凍壞。”二十四號客房裡發生的事不過是茶房們平時最恨的一件小事。走廊裡幾乎每分鐘都要響起鈴聲,牆上玻璃長匣子裡就跳一個號碼,告訴你是哪個房裡的客人發神經病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就是不讓茶房安生。

現在正給二十四號客房裡的老傻瓜吉沙羅娃急救,給她灌催吐劑,洗腸胃。女僕格拉莎忙得團團轉,又是擦地板,又是把髒桶提出來,把乾淨的桶送進去。眼下的這場風波早在這陣慌亂之前就在下房裡開始了,不過那時候還沒覺得會出什麼事,還沒有派捷廖什卡坐車去請大夫和這位可憐的提琴師,科馬羅夫斯基也還沒來,門前走廊裡也沒聚集這麼多人妨礙走動。

今天發生在下房裡的這場亂子,起因是白天在窄小的過道里不知誰從小吃間裡出來,轉身的時候不留心碰了餐廳招待員瑟索伊一下,剛巧他右手高舉著擺滿菜餚的托盤,彎著身子從門裡飛跑進走廊。瑟索伊扔了托盤,潑了湯,打碎了三個深盤子和~個淺盤子。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個人就是女洗碗工,應該讓她賠,扣她的工錢。現在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鐘,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們還在為這件事爭吵不休。

“都是你手腳發顫,白天黑夜就知道像接老婆一樣摟著你那酒瓶子,連鼻子都飽了,像公鴨那樣。幹嗎要碰人家,砸了盤子又撥了湯!誰撞你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斜眼鬼?誰撞了你?”

“馬特廖娜·斯捷潘諾夫娜,我已經跟您說了,您講話可要當。乙”

“又吵又鬧,又摔盤子打碗的,要是值得也就算了。什麼稀罕東西,騷貨太太,小心眼的小市民,好好地的就要砒霜,這種過時的貞潔。我們在‘黑山’旅店裡幹了不少年,還沒見過這號撥是非的婆娘和欺侮女人的公狗。”米沙和尤拉在門前的過道里走來走去。這一切都出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為大提琴家生活中出現悲劇,準是某種純潔而莊嚴的不幸。可鬼知道這算什麼。不外乎是骯髒下賤的醜事,尤其是對孩子們來說。

兩個男孩子在走廊裡來回轉。

“你們進去看看大嬸吧,少爺們。”條房走到男孩們跟前,再次不緊不慢地說。

“你們進去吧,別猶豫了。放心吧,他們都沒事了,都好好兒的。這裡不能站人。今天就在這個地方發生了那件倒黴的事,把貴重的餐具摔碎了。你們瞧,我們得隨時伺候著,跑來跑去,這地方窄,你們進去吧。”兩個孩子聽從了。

客房裡點著的煤油燈,已經從吊在餐桌上方的燈架挪到房間另半邊,中間隔了一道發出臭蟲氣味的屏風。

那一邊有個睡人的角落,被一條落滿塵土、掀起的門簾隔開,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視線。大家在忙亂中忘記把它放下來,只是下半邊搭在屏風的上面。煤油燈就放在一把扶手椅裡。這一角像劇場腳燈從下向上照著似的,亮得刺眼。

太太服的是碘,不是洗碗女工胡說的砒霜。屋裡有一股核桃果皮發出的酸澀難聞的氣味,尚未變硬的果皮讓人摸得發了黑。

一個姑娘在屏風後面擦地板,上躺著一個被水、汗和眼淚得渾身溼的半的女人。她把頭俯在一個面盆上大聲哭號,粘成一縷一縷的頭髮披散下來。兩個男孩子立刻把眼睛掉開,往那邊看實在不好意思,不成體統。不過,已經讓尤拉到驚訝了:當女人處於木舒服的豎立姿勢中,在緊張和吃力的狀態下,就不再是雕塑所表現的女,而成了肌發達的穿著短褲參加比賽的半的角力士。

屏風那邊終於有人想到應該把簾子放下來。

“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您的手在哪兒?把您的手給我。”女人說,眼淚和噁心憋得她不過氣來。

“唉,我這是經受了多麼可怕的事呀!我太多心了!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我覺得…··不過還算幸運,原來這都是蠢念頭,是我的想像力錯亂了,簡直難以想象,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真不得了,心想多輕鬆啊!結果…您看,我還活著。”

“安靜點,阿馬利姐·卡爾洛夫娜,求求您,安靜下來。這真不像話,老實說,太不像話了。”

“咱們馬上回家。”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對孩子們嘟嚷一聲。他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昏暗的過道里,就在客房沒有隔開的那一半的門檻上,因為他們不自在,便望著原來放燈的方向。那邊牆上掛了幾張照片,地上放著一個琴譜架,書桌上堆滿紙張和畫冊;鋪著手織臺市的餐桌的那邊,一個姑娘坐在扶手椅上睡覺,雙手攏著椅子扶手,臉也貼在上面。她大概疲乏到了極點,周圍的吵鬧聲和人的走動並沒有妨礙她睡覺。

他們到這兒來可說是毫無意義,而且繼續再呆下去也不禮貌。

“馬上就走,”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說了一遍“等法傑伊·卡濟米羅維奇出來,我就向他告別。”從屏風後面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這是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臉颳得乾乾淨淨,威風凜凜,十分自信。他把從燈架上取下來的那盞燈舉在頭頂上,走到姑娘睡覺的那張書桌跟前,把它放在燈架上。亮光驚醒了那個姑娘。她朝這人笑了一笑,微微眯起眼睛,伸了個懶

一見到這個陌生人,米沙不覺全身顫抖了一下,兩眼死死地盯著他看,同時扯了一下尤拉的衣袖,想對他說什麼。

“你在生人面前南咕什麼,多不害臊?人家會怎麼看你?”尤拉止住了他,而且也不聽他說。

這時,在姑娘和那個男人之間演出了一幕啞劇。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換一下眼,但相互的理解簡直像著了魔法似的。他彷彿是耍木偶戲的,而她就是任憑他耍的木偶。

臉上出的疲倦的微笑使姑娘半閉著眼睛,半張開嘴。對那男人嘲的眼,她則報以一個同謀者的狡黠的眨眼。兩個人都滿意,因為結果如此圓滿,隱私沒有暴,服毒的也沒死。

尤拉死死地盯著他們。他從誰也看不見的昏暗中不轉眼地望著燈光照亮的地方。姑娘屈從的情景顯得不可思議的神秘而又厚顏無恥的骨。他心裡充滿矛盾的情。尤拉的情被這些從未體驗過的力量揪成一團。

這也就是他同米沙和東尼娜一直不斷熱烈爭論的、並稱之為什麼也說明不了的庸俗的那種東西,就是那種即使他們驚恐又引他們的東西,在安全距離內口頭上容易對付的東西。而現在出現在尤拉眼前的正是這種絕對物質的、模糊的力量,既是毫無憐憫的毀壞的,又是哀怨並且求助的。他們的童稚哲學到哪兒去了?尤拉現在該怎麼辦?

“你知道這個人是難嗎?”他們走出門外以後米沙問道。尤拉只顧想自己的心事,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