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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杜姨婆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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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擤了一下鼻子,"什麼樣的女兒呀,在自己父親面前連哭都哭不出來?"

"躺在這兒的這個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我沉著臉說。

我母親一聽到這話馬上跳了起來,給了我一個耳光。"太可惡了!"她喊道。我驚呆了,這是她第一次打我。

"好呀!你哭不出來,我叫你哭。"她一次又一次地打我耳光。"哭!哭!"她瘋一般地號叫起來。但我還是坐在那兒像一塊石頭。

最後,我母親意識到她幹了什麼,咬了一下手背,用中文咕吹了幾句,然後牽著我弟弟的手,撇下我走了。

於是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怒氣衝衝,同時又有一種得勝之,儘管不知道我到底戰勝了什麼。也許因為我不知道,我發覺自己正向棺材走去。我氣對自己說,我是對的,錯的是她。我打定主意不哭,而從未想到我會有什麼樣的覺。

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面無血,瘦弱不堪。他並沒有平靜地和上帝安息在一起,他的臉是嚴厲的,好像仍在彌留之際作痛苦的掙扎。

我的呼急促起來,我竭力想往後退,想不哭出來,以至不過氣來。我衝出房間,來到外面,大口大口呼新鮮空氣。我怒氣衝衝、滿臉淚痕地跑上哥倫布大街,一直跑到海灣,也不管那些怔怔盯著我的遊人。結果,我錯過了葬禮。

打那以後,我和我母親的關係就一直那麼緊張。我們兩個都贏了,也都輸了。我至今還不能肯定我們究竟為何要吵起來。我母親不斷提起我父親,提起他的悲劇,但從來不提葬禮本身。直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在我母親面前哭過,也沒有提起過我對我父親的情。

相反,我竭力要把我對他的回憶隱藏起來——他的微笑,他穿過的外套,他站在講壇上的風采等等。但那時我沒想到我回憶的只不過是照片上的形象。實際上,我回憶得最清楚的是他病倒的那些時候。"珍珠,"他從病上無力地喊我,"要我幫你做回家作業嗎?"我搖搖頭。"珍珠,"他從沙發上叫我,"幫我坐起來。"可我假裝沒聽見。

直到今天我還經常夢見我父親。在我的夢中,他總是躲在一家有著上百個房間、上百張躺滿病人的病的醫院裡。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尋找他的蹤影,在這過程中,我肯定看到了每一張面孔,每一種病情,經受了每一種可能發生於體和心靈的恐懼。每一次我看到的都不是我父親,我的信心動搖了。

這夢還有許多種變化。事實上,前不久我還做過一次,在這個夢裡,我到醫院去做體檢,看看多發硬化症是否有所發展。一位醫生還沒作解釋,就把我推進一個住著特危病人的病房中,我大喊起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你必須作出解釋!"我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可是沒人理睬。

就在這時我見到了他,他就坐在我前面一張骯髒的帆布上,穿一身滿是泥巴的睡衣。他是那麼老,那麼瘦,瘦得令人心寒。在那麼多年的等待和被人漠視後,他的頭髮斑白了。我坐在他身邊,輕聲呼喚他,"爸爸?"他抬起那雙孤獨無力的搜索的眼睛。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吃驚地哭了——然後他哭啊,哭啊,哭得那麼高興!——最後我高高興興地把他帶回家來了。

杜姨婆的葬禮終於結束了。我們全都站在外面,海灣開始起風了,風鑽進我們薄薄的外套,裙子也被吹得旋轉起來。我的眼睛刺痛了,我到渾身無力。

我母親靜靜地站在我身旁,時不時地瞧我一眼。我明白她想和我談談剛才發生的事,不是為葬禮上的倒黴事,而是為我哭的問題。

"還好吧?"我母親輕輕地問道。

"沒事,"我回答道,竭力顯出正常的樣子,"菲力和孩子們該到了。"我母親從線衣袖子中出一條手巾,一言不發地遞給我,指指她自己的眼睛,提醒我睫油化開來了。

就在這時,寶寶過來了。"好傢伙,這事真有點怪,"他說道,"可我想,老太太要的就是這種葬禮,她總是有點那個。"說著,他用手指敲了兩下自己的腦袋。

我母親皺了皺眉頭,"什麼那個?"寶寶嬉皮笑臉地說,"你明白,嗯,與眾不同的,非同尋常的——一個好老太太!"他瞧瞧我,聳聳肩。然後,臉上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態,"哇!咪咪已經在車上了,快開了,你們家去公墓嗎?"我搖搖頭。我母親吃驚地朝我看看。

寶寶走到一輛閃閃發光的黑卡瑪龍車邊,咪咪溜了進去,以便他開車。"我別無選擇。媽要我去當執紼人。"他伸伸手臂。"我的拿手好戲是吹號。"他擰開車上的收音機,隨著音樂節拍手舞足蹈起來。"好了,很高興能再見到你,珍珠。回頭見,姨媽。"說著,小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海倫舅媽的聲音。"珍珠!珍珠!"她搖搖擺擺地走著,一面用手巾擦著眼睛。"你們去公墓嗎?過後去我家,很的廚房,許多好吃的東西,你媽做的年糕,我做的雞塊。瑪麗和杜也在那兒。你來吧。"

"我們去不了啦。明天要上班,得開很遠路的車。"

"啊,你們這些孩子呀,"她說著,雙手一攤,做了個好事落空的手勢,"總是那麼忙!好吧,有空馬上去看我,不要等我邀請。你來,我們可以聊聊。"

"行啊。"我扯了個謊。

"雯妮啊!"海倫舅媽現在大聲地喊起我母親來,儘管她們相隔只有五尺遠。"你跟我們一起去公墓吧,亨利正在倒車呢。"

"珍珠要送我回家。"我母親答道。我站在那兒,竭力想清楚,她幹嗎每次都護著我。

海倫舅媽走到我母親身邊,一臉擔心的樣子。她用中文很快地問道:"不去了?是不是病了?"我不能完全聽懂中文,只能聽個大意。好像我母親在說,她不想別人為她心,沒什麼事,只是這兒有些不舒服——她指指口——因為有些什麼什麼事一直讓她心煩。她說的什麼事好像就是橫幅掉下來的事,打那事發生後,她的全身就一直痛。

海倫舅媽撫撫我母親的背。她告訴我母親說,等什麼什麼東西安靜下來,不再在那個地方打轉的時候,她會去看杜姨婆的。然後海倫舅媽笑著跟我母親說,杜姨婆會等她,當然會等她去看她,她別無選擇。我母親開玩笑地回了一句,說不定杜姨婆對今天發生的事已經氣得要命,早已飛到什麼什麼地方,不想再和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家庭來往了。

她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迸出來,氣也不過來。我母親用手掩住嘴,像女學生一樣格格格地笑個不停。

亨利舅舅把車開過來了,海倫舅媽爬進車子的時候,一本正經地提醒我母親要多喝熱茶。喇叭響了兩聲,車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