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軟弱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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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見杜阿姨在和淡著玩。她對我的兒子就像一個似的。我又回房間去翻箱子,想送她一樣特別的東西。我想起來了,她很喜歡我有時讓談若玩的藍的香水瓶。我又一次把香水瓶舉起來對著陽光,然後就出去送給了她。杜阿姨大聲推辭,連聲說,"我要這玩藝兒幹嗎?"我把瓶子硬在她手中,她哭起來了,告訴我她拿這東西是多麼不好意思。"我沒東西回送你呀。"她說。
於是我告訴她,"我給你的也不算什麼,只是好看罷了,這樣你就能記得一個傻女人和她的兒子。"分手前,胡蘭和我握了手。我很想為我們這些年來的爭吵說聲道歉。但我不知道怎麼說好。於是我說,"我想確確實實是一百顆紅豆。"她馬上就明白,我指的是我們離開昆明前的最後一次爭吵。
胡蘭搖搖頭,又哭又笑,"不,或許是你對,只有五十顆,沒有更多了。"
"一百。"我堅持說。
"五十,或許還要少。"她堅決地說。然後她又不好意思地加了句,"當時我們家很窮。我只得每天早上把數量不多的豆子,一五一十地數成兩堆,一堆給我妹妹,一堆給自己。所以你瞧,我只是希望有一百顆豆子。"我們到了上海碼頭後,沒有馬上去看文福的父母。本來這是慣例。但因為本人一佔領上海,他的父母就搬到內地去了,這樣我們就得再坐一天火車才能到達他父母親那兒。所以文福就堅持說我們應該先到我父親家去。我知道他也在夢想我們可以住在那幢高級住宅裡。他還有個打算,在上海比在小島上更能做好生意。什麼樣的生意,他沒說,我也沒問。
"你父親當然會要你和他住在一起,你是他的女兒嘛。"他說著,把他的空軍制服套上去,我猜他是想要大家高興看到他,一個勝利歸來的戰鬥英雄。
我沒和他爭論。我也想先看到我父親。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只希望我父親見到我會很高興。
我們從碼頭上租了輛小車,直接開回去。一路上,文福獨自哼著一支快樂的小調。淡若忙著看窗外的風景,他的頭不停地朝各個方向轉來轉去,想抓住這奇怪的大城市的景象。
"媽媽,瞧!"他喊道,我見他指著一個頭纏紅布的印度人,在給來往車輛打手勢。我小時候一見這些印度通警就要哭。這是因為我父親的一位太太告訴我,如果我不聽話,她就要把我給這些"紅頭阿三",他們會用他們的大鬍子戳我。
"不要怕,"我告訴淡若,"你見他頭上戴的帽子了嗎?不過是溼衣服纏起來晾晾乾的。"淡若想從座位上爬起來看得更清楚點。
"不要對孩子胡說八道。"文福說。淡若馬上就爬下去了。
真不可思議,這個城市還是那麼忙碌那麼擁擠,好像什麼也沒毀壞,什麼也沒改變——至少在大馬路上是如此。小車和出租車喇叭嗚嗚作響,自行車穿梭而過,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穿著燕尾服的商人,推著裝滿蔬菜的手拉車的農民,手拉手走路的女學生,戴著最新式的帽子、穿著跟最高的皮鞋的時髦女郎。她們知道大家都在看著她們,都在羨慕她們。當然那兒也有外國人,但是沒有我記憶中那麼多了,事實上,沒幾個。我看這些人沒以前那麼威風了,步子也沒以前那麼自信了,他們穿馬路的時候很小心,現在他們明白這個世界不會停下來讓他們慢慢走。
車子離我父親的住宅越來越近了,我竭力想,我怎麼把我的婚姻狀況以及為什麼我必須離婚的原因告訴他。
我強迫自己又一次想起發生在怡苦身上的事。"父親,"我要哭著告訴他,"他說即使她死了,他也管不著。他就這樣讓她死了!"我想起文福怎樣把我的陪嫁錢賭光的。"當他從我這裡再也偷不到錢後,他就把我的身體當本錢,他笑著告訴那些男人,要是他失蹤了,隨便哪個都可以和我睡覺!"我想起那麼多個晚上,他在和別的女人睡過覺後,又來折騰我的身體,"他還把一個女人帶到我們的上來,叫我看。當然,我沒看,但我不能捂住我的耳朵。"越想起這些往事,我的呼就越快,仇恨充滿了我的膛。我父親怎麼會拒絕幫我的忙呢?他當然會幫我的!哪個家庭會要這麼一個可惡的女婿?——沒有情,沒有道德,沒有廉恥。這就是我在到達鉅鹿路我父親家時的想法。但我沒考慮到這一點:如果我的生活在這八年中有了那麼大的變化,那麼也許我父親也同樣。
我一穿過門廊,馬上就發現這屋子出奇地靜。朝外的百葉窗關得緊緊的,好像整個冬天都一直關著似的。可現在才九月呀,天氣還相當熱呢。
"這麼大的房子,誰住在這兒呀?"淡若問。
"安靜。"文福說。
因為我對我父親的屋子不是很悉,也沒注意到其他的變化,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前門破了,隨便修了一下。院子裡的扶梯已經塌下來了,然後又改了個方向。屋子下部的牆壁很匆忙地重新油漆了一下,彩與原先的很不協調。下面的百葉窗已經破了,還沒有換過。
等了很久,才有一個傭人出來開門。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們,我趕緊告訴她我們是江少炎的女兒、女婿和外孫。
"阿姨。"我客氣地叫她,因為我不知道這傭人在家中的地位,"我是來看我父親的。"這女人長得矮小肥胖,年紀已經不輕,穿一件普通的工作服,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那種替大戶人家看門的傭人,倒是更像那種沒人見的時候掃垃圾的清潔工。
"哦!"她說,"請進!請進!"但她沒有叫一個管家出來接我們,而是自己把我帶到我父親的書房裡了,我見父親坐在黑暗中,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前面。
我父親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從我身上,從談若身上移到文福身上。他一邊的眉立刻抬起來了,但不是出於高興,而是出於恐懼,就像一個被抓獲的人。他很快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見他的背駝了。呵,這八年來,他老了這麼多!我等他歡我們,但他一言不發。他只是盯住文福不放。
"父親。"我終於喊道。我捅捅淡若的胳膊,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外公,您好。"我父親很快看了看淡若,然後又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文福,然後再看看我。他的眉又恢復了原狀。他臉上出放心的表情,然後又坐了下去,讓他的身體重重地埋在椅子裡。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這是你的外孫,已經五歲了。"我父親用一隻手遮住臉,什麼也沒說。我怕得不敢再說別的話了。但是我心裡在想,有人死了嗎?另外人到哪兒去了?
但這時那個傭人輕輕地來叫我們了,"過來,過來。你父親需要休息。"我們一離開房間,她就用一種討好我的口氣大聲說起來了,"你們肯定累壞了吧。到這兒來,喝點茶。"她轉向淡若,"你怎麼樣,小傢伙?肚子餓了吧,想吃東西了吧?"我們進了一個大客廳。當年我就是坐在這兒,聽老阿嬸和新阿嬸來請求我父親同意我和文福的婚事的。只不過現在沙發和窗簾已經退,牆紙已經剝落,角落裡積滿了灰塵。傭人想必是看出了我臉上驚訝的神情和文福皺眉的樣子。她衝上前去,拍了幾下沙發靠墊,把灰塵撣到了空中。"別的事情一大堆,我忙得照料不過來。"她說著笑了笑,順手用袖子撣去桌子上的灰塵。
"沒關係,沒關係,"我說,"畢竟,大家都吃夠了戰亂的苦。情況不一樣了,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傭人看上去很高興,"是呀,是呀,誰說不是呢?"我們又打量著亂七八糟的房間。
"另外人上哪兒去了?"文福忍不住問道。
"她們怎麼樣?"我說,"三媽,五媽——她們身體可好?"
"好的,好的,"傭人咧開大嘴笑著說,"身子骨硬朗著哩。不過這會兒她們不在,看朋友去了。"然後她又看看文福,緊張起來。"可我說不準她們上哪兒了,"她很快又解釋說,"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我不過是個笨老太婆,腦子糊塗了,記不清事了。"然後她又笑起來,希望得到我們的同情。
所以你瞧,我們的回家真是奇怪得很。第一天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能猜想是戰爭使我父親變得像他住的屋子那樣破敗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文福出去看朋友,我才得知我家的新情況,為什麼我父親見到文福的國民黨制服會那麼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