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軟弱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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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跟你講過我結婚開頭那些子,這樣你就能夠明白為什麼我既軟弱又堅強了。或許,在你們美國人心目中,一個人是不可能同時具有這兩種矛盾的東西的。但從我自己的生活來看,我不得不具備這兩者,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
情況是這樣的:在戰爭後期,我過著一種沒有希望的生活。但雖然沒有希望,我卻不再絕望。我不再反抗我的婚姻,但我也不順從。這就是我的生活,一切總是徘徊著——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沒有反抗,但也沒有順從。所以,你瞧,就是這樣,既軟弱又堅強。
我不要你欣賞我。這不是與自然合為一體,沒這回事。我說這話的意思是隻不過要你明白,我就像一隻關在籠中的母雞,無知無黨,不再夢想自由,但也從來不擔心什麼時候脖子被砍斷。
但是,當然,哪怕是最笨的雞也會趁籠子破的時候飛出去。現在我就要告訴你,這事最後是怎麼發生的。
我不得不等到1945年的仲夏。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吃了些什麼,杜阿姨說了些什麼,胡蘭穿了件什麼樣的衣服。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打那以後,一切都變了,可為什麼我對那個時刻的瑣事還記得這麼清楚。總之,我們擠在小方桌邊——胡蘭和家國、文福和杜阿姨,還有淡若,坐在我身邊的一隻小凳子上。我們在吃早飯,很平常的一頓早飯,——用小米煮的稀飯,一種像小蝸牛那樣的醬菜,冷萵苣,是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很粘的臭豆腐,還有像小孩牙齒般大小的炒紅豆。我們的早飯很平常,我們對飯菜的好壞也不費口舌加以評論,只有在菜豐盛的時候,我們才會評論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做得不好。
當然,現在我一想起這些飯菜,就要讚美這些美味——所有這些味道你在美國都是嘗不到的,真可惜。比方說,萵苣,像蘿蔔那麼,又脆又甜,很好吃。還有臭豆腐,每天早上總有一個人推車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口中喊著,"臭豆腐!臭豆腐!"我們就是從他那兒買的。它的表皮是脆的,你一把它咬破,就會發現裡面像酪那樣軟乎乎的,一股好聞的粘乎乎的味道直衝你的鼻子。
但是就像我說的,當時這些東西都是家常菜,每天都能吃到,就像你在商店裡買的麥片一樣。不管怎麼說,因為是在夏天——你們這兒是八月——我們吃東西沒什麼胃口。
我還記得那天早飯桌上另外一些事情。胡蘭吃了一顆紅豆,吃得很慢,就像這樣。她從盤子裡搛起一顆,然後在空中抖動一下,好像是一顆蒼蠅卵,搖搖晃晃送進嘴裡。當時她已經發福了,穿的衣服又太小,就是我送她的那件桃紅衣服,把她的部都繃緊了。
"我當姑娘那會兒,"她說,"村子裡只有我一個能一下子搛起一百粒豆子,一粒都不會掉下。"她又把一粒豆子丟入嘴裡。
當然,我明白她說的意思,這是一種古老的風俗,當著未來婆家的面表演你有多麼文雅,多麼有教養。你得用最不像樣的筷子搛起最小的食物,不留下一點垃圾。"在你的村子裡,"我取笑她,"難道女人沒事好做,光會數吃進嘴巴里的豆子有幾顆?"
"你不信?"她說著,又嫌起一顆,嚥了下去。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說,"只是沒時間來數你到底吃了幾顆。說不定才五十顆——"
"我告訴你,是一百顆!"她又吃了一顆,然後一顆接一顆,好像要證明自己沒說謊。
杜阿姨責備我們兩個。"你們倆爭這個有什麼意思呢?或許有兩百顆。不管怎麼說,幹嗎要用筷子搛豆子來試驗一個姑娘的身份呢?"就在這當兒,我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們還沒來得及放下筷子,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敲得更響,更急。一個男人衝進了我們的屋子,是三班的一個飛行員。他大笑著,喊道,"結束了!結束了!"即使這樣,我們還是無法想象——因為我們多次聽說不要指望在明年能夠聽到這消息——所以當他說中國勝利了,永遠把本帝國主義趕出去了的時候,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胡蘭、杜阿姨、廚師,甚至我們的丈夫。你真該看看那些快樂的眼淚,聽聽那些快樂的喊聲。我們無法坐下去,也無法站著不動。我們跺著腳,跳上跳下。胡蘭把手臂伸向空中,謝上帝,當然,就在這當兒,她的衣服撕開了,可她一點兒也沒察覺。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飛行員衝進我們的屋子,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二個。每次有人衝進屋,我們就叫第一個飛行員重複一遍他聽來的消息——是誰告訴他的,開頭他怎麼不相信,後來又怎麼信了。
所以你瞧,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只有我除外。我一會哭一會笑的,假裝在聽這些談話。可實際上,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頭有點暈,我的腳底癢癢的。因為我想起好像一箇舊夢又重現了。我心想,現在我可以選擇了。我可以回上海去。我要給我父親寫封信。我要請叔叔,或老阿嬸,或花生幫助。總會有人幫助我的,我敢肯定。我馬上就能離婚,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到下午,一切都決定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離開昆明。我們連多花一天賣掉舊傢俱的時間都捨不得。最好把一切全扔了!你瞧我們有多興奮!我們在昆明待了整整七年,而我則被我的婚姻束縛了整整八年哪!
所以那天我們開始打點行裝,把我們的東西分門別類,什麼該丟,什麼該留,說得快,做得也快,"要這個,不要那個。"淡著已經五歲了。呵,當我說我們不能把那張他從小睡到大的小吊帶走的時候,他哭得好傷心啊!
"別哭了!"文福吼道。淡若是那麼怕他的父親,馬上就安靜下來了。但是文福心情很好,這次他沒有再責備淡若。只是說,"到上海後,我給你買張更好的,不但買,還買一輛木頭做的小汽車。好了,笑吧。"於是淡若儘可能把嘴咧得大大的。可憐的小淡若!
第二天早上,我們離開了昆明。這次我們沒有坐在後面的拖車裡。我們和胡蘭、家國還有其他飛行員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車。當時沒幾個飛行員離開昆明,所以汽車不擠。我和文福坐在長椅上。我坐在窗口,淡若坐在我的膝蓋上。這次我們帶了很多箱子、盒子,不像剛到的那會兒,只有一隻箱子。我們甚至把擋雨用的油布也帶上了,以防萬一過夜的地方沒有合適的被褥時用得上。
汽車上了路,大家都回頭最後望了一眼我們住過的屋子。只有我沒回過頭去。我幹嗎要看那個使我失落了希望的地方?我已經二十七了,我只想忘掉我生活中發生過的一切。我只想朝前看。
我看到街上很擁擠,到處是汽車、卡車和搬運東西的人們。我們開出城門,來到了郊區,沿途經過幾個小村子,然後爬上了山。我的心在烈跳動著,充滿了擔憂和急促。這種情和我曾經以為我們會被本人追上的情是一樣的。只不過這次我怕的是,要是我們不快些走,突然會有人說,"全搞錯了,戰爭並沒有結束,我們還得回去。"這時有個飛行員喊道,"停車!"然後跑過過道,對司機吩咐了幾句,指指路邊。真的,車子大吼了一聲,停下來了。我咬住自己的手,免得大聲哭出來。三個飛行員跳了下來。我以為我們遇到搶劫了。我站起來,朝窗外望去。我一見他們的樣子,馬上就笑出來了——原來他們在拍照!
其中一個站著,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很驕傲地指著藍天——好像這兒的天跟別的地方的天有什麼不同似的。我想笑了。然後我又抬頭看了看天。我記得當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情,就像你剛從一場亂七八糟的夢中醒來一般。就好像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昆明似的。因為我看到的不是平常的天,平常的雲。天是那麼亮,那麼藍,就像藍寶石似的,直你的眼睛。雲共有三朵,一朵接一朵,形狀就像專門為天上的神仙做的巨大的坐墊。然後我看到了一隻鳥,一隻大鳥,它的翅膀像彩虹一般閃閃發光。我看到了森林覆蓋的青山,樹木的手臂揮舞著,拂動著大地。大地上鮮花盛開,各種各樣的野花爭相鬥豔。在這後面我看到了古老的城市,安靜的彎曲的街道,白的牆壁,從遠處望去更加明亮整潔。
我第一次看到了這一切,我並不快樂,反而覺得痛苦,因為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美景,現在已經晚了。
在去武昌的路上,我看到了戰爭造成的破壞。幾乎每一個村子,看上去都只剩下一排排的泥巴壘起來的平房,要麼是中間塌掉了,要麼是屋頂被掀掉了,要麼是一邊的牆壁倒掉了。有些房子已經算是修過了,這兒那兒的牆,用破桌子或上的草褥或破汽車門擋住了。一次我望見一個綠的山谷,高高的茅草叢中散落著幾處黑的屋子。遠遠望去就像幾個被人隨便扔掉的破煤球。我一直認不出這是一個村子,直到我們差不多要走過這地方的時候,才辨認出那些黑的東西原來是小屋,好多年前就被燒掉了,沒有一個倖存者留下來修復它們。
但是我見得最多的是那些可憐的飢餓的面孔,一路上那麼多面孔,年輕的,年老的,全都是同樣的憔悴和痛苦。他們在瓦礫堆中扒拉著,把廢品扔進薄薄的口袋中。他們一聽到我們的汽車聲,就扔下袋子,雙手合成討飯碗的樣子,哀求著,"小姐,瞧我們可憐的樣子,行行好吧!"他們的哭泣的嗓音,隨著我們汽車的遠去而漸漸消失。一看到他們我的胃就痛。
我們這些坐在車子裡的人也有自己的擔憂。我們早就聽說許多窮人已經成了土匪,成群結隊地竄在中國的大地上,山區特別多。我們坐船過庭湖時,有人警告我們,土匪已經扣住了許多船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割斷我們的脖子。國民黨說這些事是共產黨乾的。而杜阿姨偷偷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她的女兒寫信給她,現在有人把中國發生的一切壞事都怪到共產黨身上。所以你瞧,戰爭結束了,可鬥爭並沒有停止。
就在我們安全到達武昌的時候——我們只在那兒的一家旅館裡過了一夜——我和胡蘭都以為這輩子我們無法再相見了。她和杜阿姨還要往北走到哈爾濱去,家國也被派到那兒去。文福、淡若和我要乘火車向東到南京去,然後再從那兒坐船到上海。
不錯,八年來我和胡蘭有過多次爭吵。但現在真的要分手,大家都有點依依不捨。在旅館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談了好幾個鐘頭,直到眼皮撐不住為止。第二天早上我們又在一起吃了早飯,我們吃得很慢,吃的是平常的簡單的早飯,就是我已經跟你講過的,同樣的小米粥和小紅豆。吃完後,我們互相換了地址。我寫下了我父親的和崇明島上的叔叔的地址。她把家國寫給她的哈爾濱的地址依樣畫葫蘆地寫給我。然後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從箱子裡找些互相送別的禮物。
胡蘭送我兩副鉤針,一副大的,一副小的。我把我最好的一件衣送了她,那是我自己心編織的。然後我們兩人都笑了,我們都猜中了對方的心思,一個需要織的工具,另一個需要織好的成品。家國送文福一枝自來水筆,文福送他一瓶美國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