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軟弱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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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人說的是真話:我們家的房子歷經了戰爭的磨難。但毀了房子的既不是炸彈,也不是子彈,而是我父親的懦弱無能。我從來不知道我父親格的這一面。他這個人總是習慣於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別人。哪怕在今天說起這件事來,我還是無法相信他的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但我相信戰亂時期這些事情是會在某些人中發生的。這是三媽說的,她回家後跟我解釋了家裡發生的事情。她說起這事來還是憤憤不平。
"你瞧,戰爭開始後,你父親的工廠就開始敗下去了。"她說,"你知道,這是大家都碰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你無能為力。一樣東西撞倒了另一樣,接著又引起下一樣倒臺。家家戶戶都沒錢了,不再買東西了。從前賣高檔服裝的商店也都關門了,所以他們不再從我們這裡進貨了。海外的輪船不能進出上海,所以你父親不能再把他的貨運到海外去。
"但我們還有不少錢,所以一開頭大家都沒怎麼擔心。坦然後戰爭一年接著一年打下去。蘿蔔頭開始把越來越多的生意搶走了。"
"蘿蔔頭?"我問。
"蘿蔔頭!"三媽說,"這是我們給本人起的綽號。因為你看到他們到處在啃鹹蘿蔔——然後撲撲撲撲撲——在身後留下一股臭味!
"不管怎麼說,無論什麼樣的生意他們都要一手,假裝什麼安全檢查啦,衛生檢查啦。哼!誰都知道他們無非是看看有沒有油水好撈。大家都曉得,誰要是不肯合作,誰要是提出反對,本人就有理由把一切都走,包括你的命!當然,人人都很小心,不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但你經常會聽到誰誰誰向本人屈服了,變成漢給本人開店。他們和蘿蔔頭簽訂了新的愛國條約,結果使大家吃苦頭,因為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了。所以大家一聽到這些漢的名字就朝地上吐痰。半夜裡,他們偷偷起來,把漢家的祖墳給扒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1941年夏天吧,——一個本軍官和幾個幫手到我們家來了。傭人一打開門,尖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本兵說是要和江少炎談談。他們進了他的書房。還有些傭人躲在廚房裡不敢出來倒茶,所以這事只好我來幹了。給本軍官倒茶,當然,要不涼不熱的淡茶。
"那軍官直誇你父親的傢俱,說這件有價值,那件很古雅。然後他就把話題轉到你父親這兒來了——好像他看中了他想要的什麼職位。他說,'江少炎,我喜歡您的風度,您的明智。您明白怎樣把握上海的新形勢,怎樣幫這個城市恢復秩序。'"你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就坐在椅子裡,很威風,一動也不動。本軍官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看你父親的大寫字檯,那些硬麵的大書,牆上掛的名人字畫。他暗示他很喜歡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掛上這些有價值的東西。
"'江少炎,'那本軍官說,'我們需要您的明智使別的人也明智起來,態度也好起來。像您這樣思想正確的人能很快結束戰爭。這對中國是有好處的,這就是愛國。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生意人家會吃苦了。一切維持現狀。'那軍官把手揮到牆上的四張字畫上,'就像這些畫一樣。'他說。
"正說到這兒,你父親站起來,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向字畫!真的,這四幅畫都有兩百多年曆史了,可他就這麼一扔把其中的一幅給毀了!
"我真為他的行為到驕傲啊。
"所以我不知道這房間裡發生的事。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剛把茶潑到畫上,好像在告訴本人,'我寧可把我的家產全毀了,也不會給你們。'"第二天,他好像很擔心。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現在就要失去房子了。我結婚前,家裡很窮,所以我就打算回家過窮子去。我認命了。
"兩天後,臨街的牆上掛起了一面旗幟,前門上釘了一塊大牌子,說什麼這屋子的主人,五風紡織貿易公司的老闆江少炎,支持中國的新政府,效忠本天皇。當地大大小小的報紙也都登了這個消息。報上還說什麼江少炎鼓勵大家與本人合作,與外國帝國主義作鬥爭,開創一個新中國。
"我們的傭人差不多都跑光了。我的兒子一家也都走了。五媽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還留在這兒,但是他們都像雞那樣只管啄地上的東西,也不抬頭看看是誰給撒的穀子。不管怎麼說,我想問問你父親幹嗎這麼幹。他也不回答。然後我就對他吼了,我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打那以後,誰也不搭理誰了。
"過了一星期,工廠全面開工了,他們開始把貨運到海外去,報紙上又登了這個新開張的企業成功的消息。
"我又對你父親吼了——'好呀,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去當漢的!為了這個,我們家的祖墳已經被翻個底朝天了。為了這個我們要下油鍋,永世不得翻身了。'你父親也回罵,想把我打倒在地。他剛舉起一隻胳膊,就像一隻被扭了脖子的鴨子似的,轉不過來了。然後他就癱倒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他中風了。
"過了好幾個月,他的手腳才跟以前差不多能活動了,沒有留下後遺症。但他還是不能說話——雖然我老是懷疑他是不願說起他幹下的事情。他有半邊嘴巴還是能動。但他的臉好像分成了兩半,每一半的表情都不一樣,一半是他平常的表情,另一半是他失去的,不能再隱瞞起來的表情。
"戰爭結束的時候——你能夠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國民黨士兵開進了那些與本人勾結過的生意人家中。我們家的工廠馬上就關了,等待上面作出決定對這個漢怎麼處理。然後許多人憤怒地跑來投石塊。他們把標語和其他髒東西塗在我們屋子裡和外面的牆上:'誰拍馬,誰吃驢糞蛋。'"不久,國民黨進了我們屋子。當然你父親不會說話,於是我解釋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們你父親從心底裡恨這些本人。但是本人接手他的生意的時候,他已經中風了,他沒有力量反抗——我們都知道他本來一定會反抗的。他無能為力,不會說話,他們也看得出來。我還說江少炎已經盡力地斥責了本人。我給他們看了那幅濺上了茶汁的畫。
"國民黨說這個藉口說不過去,因為大家總認為他是個漢。但是他們暫時給他留了一條命,沒有給他吃槍子兒,像對付其他漢那樣。以後再決定怎麼給他應有的懲罰。"
"多虧了你這個好人哪!"我對三媽說。
我走進樓上我母親住過的房間,想起了三媽講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我父親改變了主意。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貪財?要不只是為了求太平而起了一個錯誤的念頭?
但不管什麼樣的理由都沒用。在局外人看來,是沒什麼正當理由的。我父親犯下的過失,是一個大錯誤。我心裡明白,他幹下了最壞的事情,為了保命,拋棄名聲,成了一個漢。
但我轉念又想,你怎麼能責備一個人的膽小和軟弱呢,除非你自己也面對同樣的情況,作出不同的選擇?當我們面臨最後關頭時,天中怯懦的部分會讓勇氣溜走,緊緊抓住求生的希望,你怎麼能指望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寧死不屈呢?
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他開脫責任。我從心底裡原諒了他。因為當你相信你真的別無選擇時,會到同樣的悲哀,因為如果我責備我父親,那麼也就不得不責備我母親,她也幹了同樣的事,離棄了我,去尋找她自己的生活。然後,我也得責備我自己,為了同樣的目的而作出的所有的選擇。
文福聽到我父親乾的事後,一開頭裝出很憤怒的樣子。一個與本人勾結的傢伙!一個出賣漢族人的漢!好像他自己不是同樣壞似的。他不是把飛機掉過頭去,怕被本人擊落嗎?他不是在其他飛行員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管自己逃命嗎?
你真該看看文福的樣子,他大罵一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的我父親,"我應該親手把你給國民黨!"我父親的右眼驚恐地睜圓了,左眼則沒有表情地盯著,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然後文福又說,"但幸虧你運氣,你女兒嫁了我這麼個好心腸的人。"我馬上看了文福一眼,立刻就起了疑心。
"你父親現在需要我的幫助,"他對我說,"你父親和國民黨有麻煩了。我是個國民黨的英雄,我可以保護他。"我想喊出來了,"父親!別聽他胡說!他說的全是謊話。"但我父親已經抬起頭來,用半帶的笑容望著文福。
當時我父親的意志已經變得十分懦弱,他相信了文福對他說的話,以為只要讓女婿來照管所有金融業務,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告訴你吧,我父親的錢就是這樣光的!
我們前腳進我父親的屋子,文福的母親、父親和他們的親戚後腳就到了。有幾個老傭人也回來了,但是文太太又僱了幾個新的。三媽和五媽對他們的安排很不高興,因為現在文福的母親成了這屋子的總管,她把一切都翻了個個。
她要那個只懂得照料花園的男人拍打地毯,她叫那個只會燒飯的女人去洗衣服,她叫那個倒馬桶的女人切菜。她朝今夕改,得傭人們不知所措。她大發雷霆,揚言要砍掉她們的腦袋,讓她們的屍體喂蒼蠅。所以你瞧,或許這個母親把她的壞脾氣傳給她兒子了。沒過多久,大多數傭人走了。
我覺得文福亂花錢的習慣也是從他母親那兒學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貪心的女人。我指的是她不光知道怎樣買絲綿和珠寶,而且也知道怎樣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一個子兒也不落進別人的口袋。有一次我好像見她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叫一個傭人去買食物。那時,一百元已經不值錢了,大概只相當於現在的幾元。那個傭人從市場上回家後,文太太把她買的東西都列了清單:"這個多少?你能肯定嗎?那個多少?你能肯定嗎?"她要那傭人一遍又一遍地算,總共付出多少錢,還剩下多少錢,當她以為少了一角錢時——還不到十分之一美分,又問了她很多問題。那傭人已經在我父親家裡差不多幹了四十年,一氣之下就走了。
同時,文福和他的父親在賽馬場上輸了一大筆錢。文太太每天晚上請人來麻將。這些人本算不上朋友,還有些像是來表演的,他們麻將的樣子,好像對眼鼻子底下的那一大堆錢的輸贏一點也不在乎。
你知道他們從哪兒來那麼多錢嗎?就是從這幢房子裡來的!他們全家都有偷東西的病。我們的家成了易所,人從前門進,傢俱、地毯、古玩和鐘錶從後門出。他們本就不管這些東西對我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看到有人扛走了我母親的梳妝檯,就是她在裡面放過英國餅乾的那張。第二天她坐著梳頭的那張凳子也不見了。
有一次我和我父親看到一個男人從我父親書房裡扛出一張桌子,就是那張又長又寬的法官桌,四條腿是雕花的。這張桌子已經在我父親家族中傳了好幾代,起碼也有兩百年了。我看到我父親拼命忍住不喊出來,把這張桌子留下。而那張桌子好像也不想走,從門裡出不去。搬運工翻來覆去就是不出去。最後,那個搬桌子的男人告訴文福,他要退錢。我父親放心地出了一絲微笑。但隨即發生了一場爭吵。文福不肯退錢。那男人就說,"你自己看看,那桌子不出去。"
"這個問題你自己解決。"文福說。
"沒法解決!"那男人嚷道。
雙方僵持了幾分鐘,後來文福撿起一把椅子,還沒等人攔住他,他就把桌子腿砸成兩截。"好了,我幫你解決問題了。"他說。你要是看到當時我父親臉上那種悲哀的表情就好了。
誰也無法阻止文福肆意變賣和揮霍家產,我父親的幾個太太、他的其他幾個女兒和女婿,都無能為力。他們全都愛莫能助。只要哪個敢當著他的面說半個不字,他就吼道,"難道要我把你們所有的人和這漢一塊兒投進監獄去?你們要我這樣做嗎?"打那以後,沒有人再敢吱聲。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或許我也不吱聲了,但我還是在想對策。我告訴你我幹得並不光彩,因為不過是見不得人的小事,使我高興一下。
一次我偷了一張麻將牌。當文福的母親和她的朋友坐下來麻將的時候,她們馬上就發現少了一張牌,打不下去了。我聽到文福的母親喊道,"你肯定嗎?再數數看,再搭搭看!"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肚子,免得笑出來。
又有一次,由於文福不肯花錢把所有的破窗戶全修一下,我很生氣。我告訴他"蚊蠅和蟲子要飛進來的",可他不管。於是有一天我就拿來一個小盒子,進了花園,把它藏在石頭下。後來我就進了文福從我父親那兒要來的房間,我把蟲子撒在他的寫字檯和墊下。那時我和他的房間已經分開了,晚上我聽他拼命在趕這些蟲子,一面大喊大叫,用拖鞋拍打著。當然,他還是沒有修那些破窗戶。
後來,我又想法把我母親的房間要過來做我自己的房間。文福的母親剛來的時候,看中了這個房間,我一見她在裡面就生氣。有一次我聽她抱怨,"昨晚太冷了,好像風透過牆壁吹進來了。"我瞅準這機會趕緊說,"哎,我聽說這房間裡死過一個女人。"我轉過頭去問三媽,"是真的嗎?"三媽心領神會,馬上接口說,"不知是自殺的,還是謀殺的,沒人知道,從來沒清楚過。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不用伯了。"那天晚上,文福的母親硬要和我換房間。
但即使我母親的鬼魂也無法阻止文福半夜溜進我的房間裡來,身上帶著夜總會的氣味:雪茄、威士忌和香水。他把我翻過去,掰開我的胳膊和大腿,好像我是一張摺疊椅似的。他滿足了以後,就爬起來,回到自己房間去。我們兩人之間一句話也不講。
我也爬起來。我房間裡總是放著一盆水,就是為這個準備的。我打溼一塊布當巾,然後就洗身體,我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著他碰過的地方。洗完後,我就把這盆髒水從窗口潑出去。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