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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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之後的家居子,比從前更加的艱困了,蘊菲和雨夜趕工做針線,所得的微薄收入卻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歲的蘊謙很懂事了,家計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親去世後不久,他主動的提出要求“姐姐,我明天起不去學堂了。”
“什麼,哪怎麼成?”蘊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小謙,你不要擔心,上學堂花不了幾個錢,再說娘臨終時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後家道興旺的重責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麼能不上學堂呢?”
“姐姐,你不用瞞我了。家裹的情況我都知道,吃飯都成問題,哪有餘力送我上學堂?”蘊謙說出他的計劃“我都想過了,不上學堂也未必沒出息,鄰村養榮堂葯鋪的杜善可大夫想收個小學徒,我想過去向他習醫,家裹少了我一個的飯食,也可以減輕你和雨姐姐的負擔。”
“不!葯鋪的學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個小廝般伺候師父、師孃一家人,什麼雜役都得做,我不能讓你去受這種苦。”蘊謙料到不能一次就說服姐姐,繼續說下去“當學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別人吃得了苦,我為什麼不成?再說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會待我。”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蘊菲生氣了“你再說什麼都沒用!”
“姐姐!”蘊謙還想再說“你聽我說嘛!”蘊菲搖著頭“不聽!不聽!不要再說了。”突然,一個權威的聲音打斷了姐弟兩人的爭執“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再吵了!”說話的人是方學澧,自從子韻琴過世後,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傷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個自我折磨的世界,對世間的種種失去了應對的能力,甚至忘了他還有一雙兒女,現在他突然清醒過來,準備重新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爹!”蘊菲和蘊謙異口同聲的喊了一聲。
方學禮揮揮手,苦澀的說:“我是個無用的父親,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無一用呵!”蘊菲望著父親,心痛的想著,什麼時候意氣風發、溫文蘊藉的父親,變得如此消沉、如此蒼老呢?他完全像個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沒有將父親照顧好,她實在對不住九泉下的母親。
“阿菲,這些子你一個人持家務,苦了你。”方學禮歉疚的說“阿謙剛才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如今的世道,書念多了反而容易殺身惹禍,阿謙想學醫,這也不錯。”
“可是要阿謙去做學徒?爹…”蘊菲還是不同意。
“當然不能讓阿謙去做學徒,那樣子習醫,學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把戲,當不得真。”方學禮說“我的意思是讓阿謙正式拜師,杭州西冷橋畔有一位儒醫劉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的大國手,他和我是故,我去請他收阿謙為徒,想必他不會拒絕。
“這樣子也好。”蘊菲沒有往下說,心底卻在犯愁,正式拜師自然比當學徒好,但是既是拜師,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筆束脩,對方既是名醫,束脩肯定不會低,此時此刻到哪兒去籌這筆銀錢呢?她不願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煩惱,所以不肯說出自己的擔憂,預備私下再和雨想辦法。
而方學禮卻看出蘊菲的顧慮,他說:“阿菲,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麼法子?”蘊謙先問,他實在不願意增加姐姐和父親的負擔,仍抱著去當學徒的打算。
“其實我和你娘在杭州的親友不算少,有位至親還很發達,過去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一直沒往來,我也不願意仰面求人,但是現今不比從前,只有老著臉皮去找這位貴人資助了。”沒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氣傲、風骨凜凜的爹去求人,蘊菲心裹難過極了,但是窮途末路,這似乎也是沒法子中的法子。
“姓賈,是至親?”聽見通報的下人透過管家來報有客求見,而且來客不肯通名,只說了這一句簡短的話,還堅持非見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萬分。
戴家的老家並不在杭州,而在常,戴研生的獨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將的身分,兩年前調任杭州駐防將軍的副手,由於西湖風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極奢華的別墅接老父到任奉養,戴研生平和門下的清客飲酒遊湖,本沒有什麼親戚來找過他,特別是姓賈的,他腦海中實在想不出有姓賈的至親。
避家戴福窺出主人的心意,馬上說:“老爺要是不想見這人的話,給小的去打發。”
“不!請客人到小花廳。”反正見了面,真相自有分曉,或許是家鄉的人來打秋風,怕他不見,故意託辭至親,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對於上門求告的人無分親疏,多少都會送些盤纏。
可是見到這回來訪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嚇了一跳,的確是親人,但相見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記憶中該是溫文爾雅、蒲灑自若的風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縮的皤然老叟。
訪客先開口“表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方學禮呀!”容貌變了,但自幼一起上學堂、一起玩耍的情卻沒有變。
“學禮!你什麼時候到杭州的?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見面,表哥還是風采依然。”方學禮有些自慚形穢的說:“我卻是一身潦倒,實在沒臉來見表哥。”
“彼此至親,你這麼說太見外了。”戴研生安道“你的才學勝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話,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敗,我也是不願在新朝為官。”
“這些都過去了。”
“表弟,你來找我,何以不直報姓名?反而要假託姓賈呢?”
“唉!一言難盡…”方學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牽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訴戴研生,並且千叮萬囑“怕給表哥惹禍,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請表哥告訴門下,千萬不可洩漏我到過府上的事。”想不到表弟會惹上這麼大的麻煩,戴研生大為詫異,但這樣不影響親情,他說:“不要緊,我能幫忙一定幫忙。”
“多謝表哥。”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學禮,見他只穿著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袍,境況寒酸不問可知。
“家裹都還好嗎?下回帶弟妹、侄女和侄兒一起來,認認親戚。”
“韻琴她…”方學禮一陣心酸“兩個月前過世了。”
“啊!怎麼會?”戴研生也傷起心來,拉著方學禮的手說:“想來這幾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緊,以後一切都有我。來!咱們到內廳,細細談談別後光陰。”戴研生喚下人馬上備細緻的茶點和上等的杭州龍井,表兄弟兩人傾杯話舊,方學禮細述了自己和喬家的關係,如何被牽連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禍到杭州,以及家計艱難的種種。
“自從我無法授徒之後,家計全賴內人和小女十指維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針神’的美譽。”
“是,起初也還能支持,上門求售的人不少。無奈韻琴總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至一病不起。”方學禮嘆口氣“如今全靠小女蘊菲接替,只是小兒才十四歲,阿菲姐代母職,又要持家務,實在騰不出多少時間刺繡。”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該早些來找我的。”戴研生不勝欷吁的說“侄女兒多大了?記得你離開家鄉那年,她還不滿五歲,今年應該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經二十歲了。”
“那麼親事呢?總不能叫她守著喬家的約吧?”戴研生想了想說:“喬家今生是不會有希望了,總要替侄女兒另做打算才好。”
“韻琴生前答應了她,三年內不談此事。加上家難連連,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吧!”
“那麼表弟你呢?今後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見人,最近體力、目力大減,實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學禮低著頭,傷的說“要不是窮途末路,我也不致老著臉皮來求表哥。”
“彼此至親,表弟千萬不要客氣。”戴研生細想了一下“你不用擔心,我雖然不才,照顧你們一家大小,十年、八年還不成問題,這樣吧!我替你存三千兩銀子在銀號內,每月取息不動本,大約可以有個二十兩銀子,生活不會有問題。蘊謙侄兒有心習醫,那也很好,我來寫信給劉大夫,再由我送一百兩的東修。”
“表哥!”方學禮十分動,離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韻琴也一同銘。”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戴研生謙遜的扶起表弟“誼屬至親,相互照應是應該的,今後你別為生活擔心,專心照料一雙兒女,將來為侄女兒覓一佳婿,再教子成龍,就能安安穩穩地享受晚年了。”
“我對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兒女不要再跟著吃苦受罪。”
“別這麼說,人總要抱著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著表弟“咱們白髮兄弟,多年不見了,以後正要多往來,你在這裹多盤桓幾天,咱們好好敘敘舊。”顛沛離、落魄潦倒的方學禮,得到戴研生的親情安,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連連說:“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說這什麼話!”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說下去“再說什麼恩、報答的,我可要生氣了,你把我這表哥看成施恩望報的小人了嗎?”方學禮不再多說,心裹對錶哥的卻是不可言喻;而生淳厚的戴研生不願意讓窮困潦倒的表弟產生仰面求人的屈辱,堅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幾,待以上賓之禮,更吩咐下人態度要恭敬,好好招待這位遠地來的“表老爺”藉以表示他對親誼的重視,以及並不因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點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溫情,不只讓方學禮動,也讓一直以來彷彿生活在無火無燈寒冬中的方家,受到了朝陽的溫暖,讓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