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書房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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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發生挑了一擔水謹慎地跨入蘇家側門，儘量注意勿使水桶內的井水晃出桶外，溼主人家的地面。他把水倒進缸裡，挑了桶趕去井邊，一大早挑水的人家多，要使挑的水質好必須儘量趕早。

“發生兒”歇會兒再挑吧！

“滿頭銀髮的的蘇大娘站在灶屋門外，慈祥地說。

“大娘，早上水好，我得趕去再挑一挑。”

“今兒就挑一挑吧！大娘不會扣你錢。快來，大娘有好東西給你吃呢！”蘇大娘已經轉身走進一壁之隔的堂屋，孫發生只得放下水桶，慢慢地走了過去。堂屋比灶屋收拾得更乾淨，孫發生常見蘇大娘顛著兩隻小腳為拾掇家務忙個不停，真要忙到到處纖塵不染才肯罷手歇息，心頭常對大娘的潔癖稱羨不已。

蘇大娘從取曖用的小爐上的小砂鍋裡舀了兩個荷包雞蛋，加上半碗甜酒湯，先遞給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的蘇大伯，第二碗多舀了一個雞蛋，遞到孫發生手裡。

“三兒，快趁熱吃了它。”孫發生受寵若驚，接亦不好，不接亦不好，漲紅了臉直往後縮。他何嘗不想吃雞蛋，但他深知蘇家兩老生活亦十分艱難，全靠有孝順的兒子彈花掙錢來養活，他哪能吃這麼稀罕的可給老人們補補身子的甜酒雞蛋啊！

“孫老三。大娘給你吃你就吃，小小年紀不要頂撞老人！

“蘇大伯發話了，花白鬍須喜鵲尾巴似的在他的下巴頦上晃動。

孫發生只得從蘇大娘手中雙手接過碗去，坐在一張矮椅上慢慢地一口口品嚐，那雞蛋煮得很，甜酒水雖然放的是糖，喝下去後舌尖上留了點苦澀味，卻仍然是那些子裡所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

“謝謝大爺大娘。

“孫發生喝下去最後一口甜酒，放下碗後畢恭畢敬地說。

“行！不愧到縣裡讀了半年書，懂得禮貌“。蘇大爺摸著鬍子直樂。

“都說孫三兒聰明，我看一點不假。

“蘇大娘接過話題說“孫世昌好福氣，三個兒子將來準都有出息。二丫頭不早夭，也一定聰慧過人，那真是可惜了。

“蘇大爺說。

“就是。”蘇大娘說，“李四娘最疼她的二丫頭，那姑娘卻不長命，真是！”

“小發生。你的書讀不下去，將來怎麼辦？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這話你老伯肯定也給你說過，賣勞力這碗飯不好吃啊！”蘇大伯說，沉陷的雙目發出了人的光芒。

“我不懂我該怎麼辦，大爺。”孫發生惶恐地說，“不是餓肚子我肯定能繼續讀下去，我的成績其實一直是很好的。”

“這個我知道。”蘇大爺說，“你也不要埋怨你老伯，你們兩兄弟都在縣裡讀書，他那點工資哪兒夠？現在沒出路不要緊，重要的是要有骨氣和志氣。韓信能忍下之辱，終為建立漢朝立下卓著戰功。劉關張結義前一個織蓆賣履，一個販夫走卒，一個屠戶刀，哪有什麼顯赫的出身了？後來還不是得了三分天下！你的關鍵是看將來！”蘇大爺說得眉飛舞，說到興奮處手掌便在大方桌上一下下叩擊，似在說書場裡對了著的聽眾刻意發揮，興味盎然。孫發生聽得如痴如醉，情緒高漲，彷彿突然間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既然這一生還有希望，所有的艱辛便都成了可以忍耐的，長大後再說吧！他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鄙棄他的人說，心中的那股悲壯的覺已經溶進了渾身的血裡。

“你以後有空便來大伯這兒吧！大伯有許多書，一向沒傳示於人，也許你與大伯有緣，大伯願意給你看看。”蘇大伯慈愛而又豪的情，給了孫發生以極深的印象。他似乎突然之間發現了另一種生活，一種充滿智慧的健康而又趣味無窮的生活。他彷彿在孤寂無助的暗夜裡發現了盼望已久的希望的火花。

孫發生把幫助蘇家兩老做一些諸如拌泥煤，運垃圾之類的重活作為一種報答。每天，當他按約定送完了必須挑的水，做完了自家必須乾的家務活，便鎖好家門，一溜小跑到蘇家所在的天井裡。他像悉自己家一樣悉蘇家內外的一切。一到便手腳勤快地忙這忙那。蘇大娘已經習慣了孫發生的到來，不再阻止他參加家務勞動。蘇大伯內心則視孫發生為兒子一般，時不時對他的言行舉止作些規勸或疾言歷地施以教訓，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今晚，孫發生獲准上樓，進入蘇大爺所鍾愛的藏書間。房間裡的確瀰漫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因久未有人進入，走動間不時驚起微塵，更增加了浩渺無垠的神秘氣息。蘇大伯用長鑰匙捅開一隻書櫃鐵釦上的舊式掛鎖，用力掀開書櫃的蓋子，一櫃子排列整齊的書籍便映入孫發生的眼簾，驚得那少年矯舌不已。

“啊！這麼多書！”孫發生驚歎地說。

“記住！這不算多！有的人家的藏書比這多十倍不止。”蘇大伯雖然隱隱有矜持和得意的覺，仍正告誡孫發生。

“大伯，藏這麼多書得多少錢買？”

“藏書多不是一代人的事情，需代代珍惜，代代添置。才算得上是書香門第。嗜書如命是這種人家共同的特點。有點閒錢就買書，吃啊穿的倒在其次。你要曉得，人活在世間上品德修養是第一位的，而品德修養只能從書中來。”

“大伯，我懂得了，我也要做一個像你那樣有修養的人！”

“你上次用桂生的課本換紅薯做得不對，為君子不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怪不得你大哥！”孫發生一臉愧疚之:“下次絕不會了！餓死我也不做沒出息的事！”

“好！孺子可教也！這場災荒雖然時間還長，你那相貌卻不像是個會餓死的人。慢慢熬吧！”

“大伯，都餓死這麼多人了，災荒還過不去啊！”

“唉！時也、運也、命也。國家方強盛，大災卻又來襲。百姓剛要脫貧，死亡再度降臨。你考上省立中學，飢餓卻讓你從天堂掉回地獄。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國家的領導人！是各種不可抗力集結成的一場災難！是六十年一次的浩劫如期而至，推不開也躲不過！史書都不敢寫這一頁，史家更不能如我這般判斷！國家會竭力挽救百姓的生命，可惜餓殍遍野會是事實，因為人力無法抵禦天劫！”蘇大伯動了情，涕淚直。

“這或許是上天對我泱泱中華大國的又一次磨練？可是這代價也太大了呀！老百姓的生命，同樣也是上天的造化啊！”孫發生聽不懂蘇大伯這番話的全部意思，只知老人家憂國憂民，動了情，不由得跟著下淚來。藏書室內，立即瀰漫了一股悲愴的氛圍。

頃刻，蘇大伯恢復了常態，問:“你回家見到了十斤大米麼？聽說是個姓吳的小姑娘送的。”孫發生說:“米到是還有，但不知道是多少。我也不敢問！”蘇大伯說:“住在縣委大院的小姑娘，不會就是縣委吳書記的女兒吧？多麼好的家教啊！”孫發生搖搖頭:“大伯，不會這麼巧的。吳雅說過，她媽也是一中的老師。”蘇大伯摸摸鬍子，笑了:“不管爹媽是誰，小姑娘都是觀音菩薩轉世，你這輩子要好好記得人家。好了，還是談書吧！災荒越長，肚子越吃不飽，神生活就越是第一位的。我小時候也有偶爾餓肚子的時候，但一本好書會讓我半天時間全神貫注，忘記了肚子還餓著。你的情況雖然特殊一些，但道理卻是一樣的。”孫發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這肚子不爭氣，老是咕咕咕的叫喚，讓人靜不下心來，也寧不下神來，於是滿腦門子想的就是如何找到能下肚的食物。”蘇大伯正道:“這還是讀書少的緣故！書讀多了會產生定力，對什麼事都會用心去想，用前人的教誨去規範行為，不該作的一定不會作，那怕是要以生命為代價。”孫發生連連點頭，蘇大伯給予了他並不亞於學校課堂之上傳道授業解惑的文化教育。既直觀又深刻，既博學又機變。令孫發生大受教益，他心中默默地說，大伯放心！就算是餓死，我都不會再給你老人家這樣的讀書人丟人，災荒於我是場浩劫，但何常不是一種錘鍊！我會給讀書人爭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