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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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滅格蘭斯頓伯裡這場大火的暴雨,事實上是夏末連續降雨的頭一場。因此,田野不再是赤的了。那燒成焦土的山嶺和溪谷一片片黑的“傷疤”在人們沒來得及出去看看還殘留些什麼的時候,便又塗上了綠。有的人,當然,沒有勇氣再回到被荒火燒剩的房屋框架,便奔走他多謀生去了;在那兒,他們認為大火的熱情永遠不會高漲起來。然而那些回到被大火洗劫了的農莊的人總的來說是高興的。雨後的新綠一直在擴展,先是一條條一塊塊,然後潑灑開來,使他們覺得年輕、充滿希望。當他們揮動斧頭,拉起大鋸,或者把牲口圈在用小樹編就的籬笆裡面,解開一串串腿拴在一起的家禽,他們充滿了決心。因為他們已經見識了那場大火,已經看到了應該看到的一切。他們能夠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或者說他們覺得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
巴布·奎克萊依卻沒有重新安排他的生活。巴布的生活太簡單了。他從上爬起來,掉眼中的睡意,嚼著大塊大塊的麵包,嘴角著口水,眼睛瞅著裝在一隻罐子裡的蝌蚪。他從大地的表面和大樹的頂部去了解這一片原野。他既是一隻烏,也是一隻螞蟻。因此,他超脫了男孩子長於思索的心靈,完全出於本能繼續著他的生活。也正因為這樣,他比任何別人都更早地覺到那青草和樹葉的新綠在擴展。他覺得手心發癢,他在肩膀上蹭著臉蛋。他坐臥不安,便出去長時間地大步跑著,而別人,甚至孩子也不會想到這麼做。
巴布去“群島”周遊比誰都早。他扯下山核桃吐出的新葉,放進嘴裡。他用歐洲蕨彎曲的葉子上面褐的絨摩挲自己的鼻子,而且大笑著。有時候,為了變換一下方式,他就一直跑到山腳。那時候,他的四肢幾乎要從身上甩出去,兩隻大腳像兩塊木板一樣叩擊著大地。但他依然大笑著,還時常撲通一聲在地上跪下,朝一個兔子窩裡瞅。那裡,一條蛇的尾巴已經蜿蜒而去。他那雙孩子般的眼睛在一張已經年長的臉上閃閃發光,尋覓著什麼。
巴布到所有那些已經被燒燬並且被遺棄了的住宅造訪,看能找到些什麼。但是找不到多少東西,不過是些鐵壺鐵碗,破架子。在某片廢墟,他躺在一副破架子上,透過房頂,凝望著早已升起在那裡的一彎清冷的月牙兒。直到與那月亮的距離讓他到害怕。他扔下那隻裝了幾個甲蟲的罐頭盒,蹣跚著,跑過燒焦了的地板,回到自由的空間。
在阿姆斯特朗家的那片廢墟,就比較活躍了。那兒也是巴布常去的地方。他呆在那兒看工人們用泥刀敲磚,看他們喝紅茶。因為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經下令再造一座新房子。花多少錢都無所謂,只是要和那所老房子完全一樣。他很為那所房子驕傲。於是,這樁事在人們不坐在太陽下面談論馬兒的時候,漸漸地幹起來了。有個男人在開俗的玩笑。他把他的帽子在那個體女人的雕像上面,做了些下的舞蹈動作,既表示了對它的佔有,又表示對它的厭惡。巴布·查克萊依看了拍手大笑。什麼樣的胡鬧他都愛看,儘管要他自個兒去做就扭扭捏捏。所有這種玩笑和胡鬧:男孩子們在爛泥裡嘎吱嘎吱地踩著走,相互往股上一把一把地扔泥巴,小夥子們戴上女朋友戴了都要害羞的帽子,特別是那種著羽的帽子,以及擁抱這個石頭女人的古怪傢伙,都闖入他的夢境。巴布·奎克萊依溼乎乎的嘴顫抖著,發出一串笑聲,笑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人們都去格蘭斯頓伯裡看那所新造的房子,阿姆斯特朗一家卻從來不去。把它給建築師和工人們就夠了。他們有的是錢,儘可以不管那房子是怎樣建起來的。但是這場大火也許還是使他們在情上受到了創傷。在他們先前那所房子還是一片廢墟的時候,他們很怕再看到那裡的慘象。他們繼續住在悉尼,或者只是到鄉村那些和他們門當戶對的人家造訪。
儘管他們沒有在杜瑞爾蓋面,但阿姆斯特朗先生確曾給斯坦·帕克寫過一封信,而且為他勇敢的行為附上一筆相當可觀的報酬,還轉達了那位即將成為他的兒媳婦的年輕小姐的謝。屠戶在信中說,至少他敢肯定,這位年輕小姐會在他的謝之上再加上她的一份之情。只是眼下為了健康的緣故,她正在另外一個州旅行。
斯坦·帕克完全可以對這張支票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子並未由於那場大火得到昇華,只想著他們能用這張支票買的那許多東西。漸漸地在她的召下,他也分享了她這種卑微的快樂。他們甚至把這張支票保存了一陣子,自個兒瞅著玩,還拿給別人看。
這當兒,歐達烏德太太來看望帕克太太。她因為上和別的地方長滿了像六便士硬幣那麼大的帶狀疤疹,沒能去看那場大火。她坐在那兒拿著那張光滑的支票,就好像那張紙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只要摸一摸就會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聽我說,”她說,手裡拿著那張紙,很優雅地劃了一個圈兒,好把那上面的字看得更清楚一些。
“健康歸健康,財富歸財富。不過我真想清楚,這兩樣東西哪樣更值得擁有,可是看起來有我那麼個冤家,我是永遠也不會清楚了。帕克太太,我真為你高興。你走運了,男人好,銀行裡又增加了存款。不過,這事兒攤在你頭上我才高興。這倒不是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寧願是斯坦,而不是我們歐達烏德,從大火裡往外救太太小姐。她們穿著睡衣或者穿著聽人們說她們晚上穿的那種玩意兒。”
“你這是什麼意思,歐達烏德太太?”帕克太太問。
“我不再多說了,”歐達烏德太太說。
“因為我當時不在場,別人的眼睛又從來不會看得那麼清。我只是說,親愛的,我很高興,不是我們家的歐達烏德,脖子上吊著一位小姐,從火裡遊蕩出來。”
“我向你擔保,那時候可談不上什麼遊蕩不遊蕩,”帕克太太不高興地說。
“正燒著大火,明白嗎?至於歐達烏德嘛,他只會躲在廚房裡,向他的酒瓶子獻殷勤,決不會去救任何人。”
“從朋友嘴裡說出這種話來可真讓人噁心,”歐達烏德太太說。
“不過我可不願意咱們這麼不友好地分手。特別是不能為了那個狂妄自大的傢伙。她騎著馬從大路上走過,就好像你是腳底下的塵土,連招呼也不打,甚至連天氣怎麼樣也不說一聲。不過,人們說,”她說道,這大概才是她為什麼要來這兒的真正原因“人們說,整個事兒都告吹了。一位很有權威的太太給我寫來了信。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是誰的話,就是那位弗里斯巴依太太。她在阿姆斯特朗家幫過一陣子忙。她丈夫在海上航海,是個可憐的人。她本來不打算在那兒幹了,可是又沒走。我忘了是為了什麼,不過她還可能辭去她的差事,那個阿姆斯特朗太太是個地地道道的心地惡毒的女人。哦,弗里斯巴依太太在她的信裡對我說,小阿姆斯特朗——總的來說,他不是個壞小夥子——自從那個馬德琳溜走之後,簡直要發瘋了。你注意,還沒有正式宣佈什麼,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現在事情有點搞不清了。馬德琳出去旅遊,沒有按時回來,不是因為她的頭髮被火燒掉了,而是因為她沒有情,弗里斯巴依太太說,她有的那點情在起火的那天晚上也都燒光了。所以,小湯姆也就只好勉強下去了。”說完這番話,歐達烏德太太把下巴往回收了收,又把嘴在齒齦上面放好,便揚長而去了。艾米·帕克很高興。她打心眼裡不想再見這位朋友。儘管事實上在那個星期四,因為她們決定要分一扇豬,還得見面。
帕克太太並沒有縱恿歐達烏德太太詳盡闡述她帶來的那些消息。這些消息艾米·帕克聽了也就擱到腦後了。她只是有時懷著一種冷靜的喜悅,從中挑揀出一星半點,玩味一番。因為自從馬德琳可憐巴巴地被火燒了,爬在死灰和草叢中嘔吐之後,她已經把她從自己的心靈中驅除掉了。她不再在夢幻中看見她騎著馬冷冰冰地走過。那是屬於一個非常愚蠢的時代的事情了。現在她可以居高臨下地看燃燒的房屋前面那個馬德琳了,也可以施行幾分殘酷了。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丈夫和這場大火,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丈夫的沉默永遠地把她推進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不論她是在睡覺,還是站在廚房的洗滌槽前洗鍋刷碗,直到她自己也在那火焰中旋轉、舞蹈,保護著頭髮,同時尋找著被濃煙燻黑的某個標記。
斯坦·帕克的燒傷很快就癒合了,只留下幾個小疤。有一天,他拿著那張支票去班加雷的一家銀行。斯坦以前從來沒喜歡過這個鎮子,那裡面到處是金屬器具,還有黃圍牆的監獄。可是到這時,他覺得那是屬於他的鎮子。他看見的人,大多數他都知道他們的教名。他悉他們的背影和習慣,知道在哪個酒店能找到誰,還知道他是跟誰待在一起。
這天,斯坦·帕克去找一個叫莫瑞阿蒂的人。幾個星期前,他向他借過幾個先令。按照常規,在鐵路大旅店總能找著他。於是斯坦向那家旅店走去,走進一個酸臭的、似的房間。不知道因為什麼,這一天那屋子裡籠罩著一種嚴肅的氣氛。潑灑著啤酒,瀰漫著煙霧,面影綽綽。他們正在議論一個重要新聞。這個新聞剛剛傳到這個華而不實的小鎮,暫時威脅著它,連監獄黃顏的高牆和店鋪廊簷的鐵皮花邊都少了幾分浮華。
這個新聞隻言片語傳到斯坦·帕克的耳朵裡,在他向酒吧間裡面擠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漸漸到渾身麻木了。等他終於看見莫瑞阿蒂,便問:“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你還不知道?”莫瑞阿蒂說。他才先聽到幾分鐘,便要小看那些對這件事還一無所知的人。
“嘿,”他說“爆發戰爭了,在大洋那邊。”
“是啊,”鮑·福勒說“我們都要應徵去打德國人了。”
“怕個球,”有人說。
“離我們這兒還遠著呢!”他們把杯子裡的啤酒一飲而盡,又趕快添上,漸漸覺得好一點兒了。
“你怎麼辦,斯坦?”有人問。
“還不知道,”他說。
這是真話,他反應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