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十二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盛夏統治了整個原野,大地乾枯了。樹葉像卷在一起的沙紙。一陣風從枯黃的草地吹過,草葉在已經枯死的黃的莖上沙沙作響。灰濛濛的土地上聚著曬乾了的種籽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灣旁邊,喚著綠的浮垢,那兒已經是一個個乾涸的土坑了。極目遠望,田野裡有許多死去的東西。灰的樹的軀幹,一頭陷在爛泥中再也沒爬起來的又老又弱的牛。這個夏季,有時候看起來好像什麼東西都要死掉。但是當人們手搭涼棚,遮著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著油膩膩的皮膚時,對這一切並不在乎。不過說他們不在乎.那只是最初,當他們處於防守階段時的情形。可是後來,等荒火燒起來,而且無法控制,沿著溪谷蔓延開來,燒到家有的圍欄,鑽進窗戶,柔軟的窗簾變成一團團惡的火,人們才終於驚醒過來,意識到他們並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燒著了的人們,喉嚨裡進發出聲聲慘叫。他們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惡。如果真有第二次機會,他們總能洗心革面,人人都變成聖賢。有的人確實得到了這種機會,但只是短時間的超脫,然後變得比以前更壞。

荒火燒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來買四隻褪好的鴨子。收拾乾淨以後,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過去。這陣子,阿姆斯特朗家裡有客人,歐達烏德太太說,是城裡來的幾位太太和先生。這些人如果沒有別的,至少有錢。弗里斯巴依太太說,她想是為了馬德琳姑娘,別墅裡才大宴賓客,而且要鴨子。因為這位馬德琳再也擺脫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糾纏,終於要答應嫁他了。

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著一個淺淺的籃子,籃子裡面放著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幾只已經褪好的鴨子,穿過乾燥的田野動身了。她穿著乾淨的罩衫,蠻利索的。兩條胳膊因為往下洗鴨子血,擦得紅紅的。她有點兒氣吁吁地走著,心裡已經捉摸她將看到些什麼,該說些什麼,以及能否見到馬德琳。很可能見不著。於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後,她放慢了腳步。她滿臉通紅。因為現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發福了。她變得笨手笨腳,身上散發著一股很濃的、最好的肥皂的氣味。

就這樣,她走進阿姆俾特朗家的大門。光這個大門就花了好多錢,所用的大量的鐵和磚就顯示出了這一點。每紅磚柱子上面都用白的石頭鑲嵌著別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這份家業被命名為格蘭斯頓伯裡。因為一位受過教育的紳士在酒過三巡之後,說這地方和英國格蘭斯頓伯裡很像。儘管在英國老家,誰也不曾聽到過這麼個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聽了很高興。他輕輕地對自己叨唸著這個名字,還在一本書裡查了查。於是,他這地方就成了格蘭斯頓伯裡。

這時,阿姆斯特朗先生是個相當悠閒、安逸的人,儘管他的皮膚從來也沒有失去過結實的筋所顯現的紋理。不過從他解下圍裙,已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人們早已忘記了他屠戶的生涯。不過有時候,有些人也會嘴裡嚼著他家的,心裡卻翻騰起一種惡意。那時,他們便會抬起一雙眼睛,覺得自己比賜給他們這盤的人高貴一些。然後,帶上他給他們的什麼東西,走了出去。但是大多數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達,談論歐洲的事情。他們奉承他的兒子,那小子渾身散發著紫紅朗姆酒的氣味兒;也對他的女兒們獻媚,她們身上有股撲鼻的桅花的香味。事實上,有位英國勳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兒。這是歐達烏德太太說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興。他現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號了,還有二個俱樂部和許多食客。他們使他有幸把錢花掉。

甚至在格蘭斯頓伯裡的車道,這個家族的繁榮興旺也是顯而易見的。這種興旺閃爍在月桂樹鏡子般的樹葉上,潛藏在隨風搖曳的灌木叢和草地上,隱匿在一個個小小的涼亭裡。那涼亭裡有一把牌扔在枝葉繁茂的玫瑰花下。在走進專供工匠和僕人們出人的車道之前,艾米·帕克帶著幾分羞澀,注意到正門附近那個體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這座雕像鎮得先是閉口無言,漸漸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們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膜上一眼,對那雙長著窩的手所引起的聯想玩味一番之後,才認可它是作為一個可尊敬的財富的象徵放在這兒的。

但是當艾米·帕克轉身沿著那所房子的牆走到她進的那個門的時候,她覺得渾身燥熱,真希望那個雕像不在那兒才好呢。他們在這邊種了一小片桅子樹。暮中,那勻稱的樹葉、溫柔的花朵本來不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當她從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戶望進去的時候,便覺得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著她。於是她在那裡躑躅徘徊,毫無負罪之,便從桅子樹的樹葉間探過頭去,瞧那窗戶裡面的情景。而一開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戶瞥了一眼。

“她望進去的那個房間在暮中閃閃發光。因為他們點了一盞很大的、的燈。還有一個枝形銀燭臺,蠟燭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悶熱之中,他們想通通風,便將窗簾和房門都打開了。那扇門通到房子後部,通向別的奧秘和別的燈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見屋子裡聚著幾個人。那是些身穿黑禮服、上了年紀的、可尊敬的男人,還有一位愛誇耀、賣的年輕人。不過他們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除了白襯衫的前襟和一張張神情專注地聽人講話的臉。原來他們都是聽眾。是馬德琳使他們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兒,甚至使燈光黯然失

於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點兒。在那令人陶醉的夜中,花氣襲人,榮莉花從房屋那邊伸出雙臂,微微顫動著,擁抱這張擠過來的臉。從這兒,她瞧得見裡面的情形,像一隻不為人知的蛾子。不過聽不見裡頭的說話聲。她也不想聽。她會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個兒那震耳聾的心跳聲就夠她聽的了。

此刻,馬德琳抬起一條胳膊,男人們的眼睛都順著這條胳膊望過去,就好像那並非血之軀,而是什麼更加奢華的東西。他們被這條胳膊指揮著,正如他們因她那張小嘴的形狀所給的啟示而大笑一樣。那些老頭子們大笑著,就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似的,呆頭呆腦地搖晃著。可是那位年輕人——現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為了他所希望的、馬德琳自個兒最大的滿意而大笑著,就好像他們倆一直單獨待在這屋子裡,而且正擁抱著她。他的笑聲力圖對她有所觸動。可是馬德琳並沒有特別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裡的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賞地講話。要嘛她就擺她那條項鍊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著的雙肩,瞅一瞅峰間的曲線。那曲線,她用一朵玫瑰花隱蔽著。馬德琳神態冷峻,玉潔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彷彿從那美妙的身體長出之外,再無別的可能。這時,艾米·帕克全然忘記她曾經在別的場合見過她,或者在她穿著別的衣服時見過她。

這時,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來。他一直坐在窗戶旁邊,在傍晚的涼之中,趁著天光末暗讀著什麼。那顯然是幾封信。看起來,阿姆斯特朗先生本不把屋裡這些人放在眼裡。他們能在這兒待著,是因為他花了錢。他有足夠的錢財使自己對他們視而不見。因此,他旁若無人,手裡拿著那幾封一閃一閃扇動著的、打開了的信,從他的房間走過去,給自個兒倒了一杯他們大夥兒一直喝的那種酒,一飲而盡,用酒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馬德琳的一番講演籠罩了一層陰鬱。男人們的大笑已經漸漸變成地地道道的微笑,儘管稍微有點苦澀。他們杯換盞,一飲而盡。馬德琳望著她的杯子,望著她並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過來,沒等她要他幫忙,便把她的杯子拿過來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個粉碎。

那屋子裡的人看起來都是毫無目的地站著或者坐著。他們永遠不會融為一體。因為他們的本就難以融合在一起。他們將仍然宛若一截脆弱的金屬絲,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擰得彎彎曲曲。艾米覺得自己在那兒站得太久了。一陣微風吹動牆上的掛毯。這塊掛毯是屠戶花大價錢從歐洲買回來的。那上面是騎著銀光閃閃的駿馬的老爺太太。微風中,掛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風吹動了,駿馬也瑟瑟抖動。整個房間似乎也變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輕輕抖動的掛毯。燭光如絲如發,湧出來,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燈光下顯得十分脆弱。馬德琳已經飄然而去,在一張椅子上面坐了下來。傳說中要跟她結婚的那位小阿姆俾特朗用力扶著那把椅子,好讓它穩穩當當紮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輕搖羽扇,極力剋制著心中的煩悶,並沒有意識到他加諸椅背上的力量和獻給她的殷勤。主人走過來時,那些學著馬德琳的樣子傻笑了半晌的老頭子們,克服了心頭陡然升起的厭煩,都自顧自地站在那兒咧嘴笑著,等待這個“轉折點”的到來。

艾米·帕克已經開始覺到她胳膊上挎著的那隻盛鴨子的籃子的分量,覺到屋裡發生的許多事情她都不明白。於是她嘆了一口氣,從一直瞧著的那一幕走開。不管怎麼說,那一幕已經結束,或者已經又拉開新的一幕。她穿過黑乎乎的樹叢,向女僕們出人的那扇門走去。樹叢中散發著一股枯枝敗葉的氣味,蓋過了夜晚襲人的花香。

門打開了,烤牛的香味,鬧哄哄的笑聲,以及傭人們的抱怨撲面而來。她羞答答地走進來,燈光傾瀉在她的身上。踩在乾淨的地板上,甚至她那雙最好的長統襪也讓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鴨子送來了,”她說。如果她的孩子們聽見她在這兒說話的聲音,一定會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她。

“來得正好,”弗里斯巴依太太說,態度很和藹。

她砰地一聲關上爐門。

“真該死!”她說。

“該死的烤爐!他們和他們的爐子都見鬼去吧!”她說。

“我簡直煩透了。下星期讓他們再找別的姑娘來吧。我要到海濱玩玩去了。”

“靠他們的善心活命?”韋妮說。她正在捏帽子上面的那幾個角角,好把它們得更尖一些。

“啊,親愛的,不,”弗里斯巴依太太說。

“有位夫人給我提供吃住。只是為了有我跟她作伴快活一點兒。如果我不怕把麵包渣掉在上,就是躺在被窩裡吃早點也成!”大夥兒鬨笑起來。直到弗里斯巴依太太出面干涉,才止住笑聲。有個名叫卡西的年輕姑娘笑得特別厲害。她剛從愛爾蘭來,那張臉一望而知,還沒有經過什麼訓練。她正在攪雞蛋。

“瞧,我們把帕克太大給忘了,”弗里斯巴依太太說。

“請坐,親愛的。聽我們給你講個秘密。”她從櫥櫃裡面拿出一瓶酒。這瓶酒跟屠戶和他的客人們喝的那瓶一樣,瓶子上面的金箔也窸窸地響著。她眨巴著眼睛,使個眼,一手指彎曲著,很優雅地倒了一杯酒。

“氣跑光了,”她說“因為已經打開一會兒了。不過還能讓你喝得心滿意足。”

“我可從來沒喝過酒,”艾米·帕克說。

韋妮那張臉拉長了。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把小銼刀,磨起指甲來。

“在我以前幹活的那個地方,”她說“我們那些姑娘們大喝特喝。那時候宴會真多,每隔一天就是一次午宴。他才是個真正的闊老爺呢!不像這位,不過是個暴發戶。”弗里斯巴依太太說“可他工錢給得多。他不是個黑心肝的人。”酒、廚房裡的蒸汽,還有因為想起她那位一去不歸的海員而生出的悲哀,使她變得溫和了。她打了個嗝。

“對不起,”她邊說邊瞅著一隻平底鍋“我又被一件往事搞得心煩意亂了。這也正是酒的功能。”那位年輕的愛爾蘭姑娘俯身在那盆她不停地攪動著的雞蛋上面,笑得渾身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