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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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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裡的一天下午,天氣很冷,風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臂底下,這時她正趕車沿著迪凱特街到約翰·加勒格爾的木材廠去,近來獨自一人趕車外出是很危險的,這一點她也知道,而且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危險,這是因為對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禮所說的那樣,自從州議會拒絕批准那修正案以來,可真吃不了兜著了。州議會斷然拒絕,好像給了北方佬一記耳光,北方佬一怒之下要進行報復,而且來得很快很猛。北方佬為了達到要把黑人選舉權強加於佐治亞州這個目的,他們宣佈佐治亞發生了叛亂,宣佈在這裡實行最嚴厲的戒嚴。佐治州作為一個州已經被消滅了。和弗羅裡達州和亞拉巴馬州排在一起,編為第三軍事區,受一位聯邦將軍管轄。

如果說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現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佈的軍事條令當時似乎很嚴厲,現在和波普將軍宣佈的條令一比就顯得溫和多了。面對著黑人統治的可能,前景暗淡,沒有一點希望,有不滿情緒的佐治亞州惴惴不安,處於痛苦之中。至於黑人,他們看到了並且念念不忘。

新近獲得的重要地位,由於他們意識到有北方佬軍隊給他們撐打氣,他們暴行就愈演愈烈,誰也別想得到安全。

在這個混亂和恐怖的時期,思嘉到害怕了——雖然害怕,卻很堅定,她仍舊像過去一樣獨自一人趕著車來來去去,並把弗蘭克的手槍在馬車縫裡,以備不時之需。她默默地詛咒州議會,不該給大家帶來這更大的災難。這種好看的大無畏的立場,這種人人讚揚的豪行動,究竟會有什麼好處?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遠有一條小路,然後穿過一片光禿禿的小樹林通到溝底,這裡便是棚戶區。思嘉吆喝了一聲,讓馬快點跑。她每次從這裡經過都到非常緊張。因為這裡有一些軍隊扔下的帳篷。還有一些石頭房子,又髒又亂又臭。這是亞持蘭大城內域外名聲最壞的一個地方,因為這個骯髒的地方住著一些走投無路黑人,當女的黑人,還有一些下層的窮白人,聽說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這裡來,北方佬軍隊要是追捕某個人,首先就到這裡來搜查。槍殺刀砍的事件在這裡更是經常發生。當局沒辦法也懶得調查,一般就讓住在這裡的人自己解決那些見不得人的麻煩事,後面的樹林裡有一個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產生劣質威士忌。到了晚上,溝底的小屋裡就傳出醉鬼的嚎叫和咒罵聲。

就連北方佬也承認這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應當加以剷除,可是他們並沒有採取行動,使亞特蘭大和迪凱特居民到憤怒,呼聲甚高,因為他們往來於這兩個城市之間,非走這條路不可。男人路過棚戶區都把手槍套解開,正派女人本就不願意路過這裡,即便有丈夫保護也不願意,因為常有黑人中的蕩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說些話辱罵行人。

過去只要有阿爾奇在思嘉身邊,她就不把這棚戶區放在眼裡,因為就連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當著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從她不得不自己駕車以來,已經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傷腦筋的事,她每次駕車從那裡經過。那些蕩女人似乎都要出來搗亂。她沒有辦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悶氣,回家以後,她也不敢把這些事給鄰居或者家裡人說,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安,因為鄰成們會得意地說:“啊,你還指望什麼好事嗎?"家裡人就會拼命勸說,讓她不要再去,而她是決對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謝天謝地,今天路邊倒沒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她路過通向棚戶區的那條小路時,看見午後暗淡的斜陽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溝底,頓時產生了一陣厭惡的覺,一陣涼風吹來,她聞到燒木柴的氣味,炸豬的氣味,還有沒人打掃的天廁所的氣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嘔心。她把頭一扭,練地把韁繩在馬背上一抖,馬兒加快了速度,拐了一個小彎,繼續向前跑去。

她剛想鬆了一口氣,突然又嚇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悄悄地從一棵大橡樹後面溜了出來,她雖然受了一驚,但還沒有被糊塗。霎時間,她把車停住,一把抓起弗蘭克的手槍。

“你要幹什麼?"她使出最大的力氣,正顏歷地喝道。那黑人又縮到大樹後面,從他回話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別開槍,我是大個子薩姆呀!"大個子薩姆!一時間她不明白他的話,薩姆本來在塔拉當工頭,圍城的子裡她還最後見過他一面。他怎麼。…“出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薩姆!"那個人猶猶豫豫地從大樹後面出來,他是個邋遢的大個子,光著腳,下身是斜紋布褲子,上身是藍的聯邦制服,他穿著又短又瘦。思嘉認出來了,這的確是薩姆,就把手槍放回的處,臉上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薩姆!見到你,我真高興!”薩姆連忙衝到馬車旁,兩眼興奮得轉個不停,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像大腿一樣大的兩隻黑手,緊緊地攥住思嘉伸給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樣紅的舌頭不停地翻動著,他高興得整個身子左右來回扭動著,這動作竟像看門狗跳來跳去一樣可笑。

“我的老天爺,能再見到家裡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說,一面使勁攥著思嘉的手,她覺得骨頭都要攥裂了。"您怎麼也這麼壞,使起槍來了,思嘉小姐?”

“這年頭裡,壞人太多了,薩姆,我不得不使槍埃你到底在棚戶區這個糟糕的地方幹什麼,你是個體面的黑人呀?怎麼不到城裡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戶區,只是在這裡待一陣子。我才不住在這個地方哩。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懶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亞特蘭大,我還以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機會就回塔拉去。"“自從圍城以後,你就一直待在亞特蘭大嗎?"“沒有,小姐!我還到別處去過。"這時他鬆了手,思嘉忍著疼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頭是否仍然完好。"您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嗎?"思嘉回想起來,那是圍城前的一天,天氣很炎熱,她和瑞德坐在馬車裡,一夥黑人以薩姆為首,排著隊穿過塵土飛揚的大街,朝戰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這裡,點了點頭。

“唉,我拼命挖壕溝,裝沙袋,一直幹到聯盟軍離開亞特蘭大。帶領我們的隊長被打死了,沒人說怎麼辦,我就在林子裡躲了起來。我想回塔拉去,可又聽說塔拉一帶全燒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沒有通行證所叫巡邏隊抓去。後來北方佬來了,有個軍官是個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給他餵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時候可神氣了,當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樣,可我本來是個莊稼漢呀。我沒告訴上校我是個莊稼漢,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塗得很他們本不分清楚!就這樣,謝爾曼將軍開到薩瓦納,我也跟著上校到了薩瓦納。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怕的事。搶啊,燒啊——思嘉小姐,他們燒沒燒塔拉?"“他們是放了火,可我們把火撲滅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還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後,上校對我說:'薩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給你工錢。'當時我和其他黑人一樣,很想嚐嚐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著上校到了北方,我們去了華盛頓,去了紐約,後來還到了波士頓,上校的家在那裡。是哪,小姐,我這個黑人跑的地方還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車呀,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車壓著哩!"“你喜歡北方嗎,薩姆?”

“也喜歡——也不喜歡。那個上校是個大好人,他了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樣,他太太頭一次見我,稱我‘先生',她老這麼叫我,我覺得很彆扭。後來上校告訴她叫我'薩姆',她才叫我'薩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頭一次見到我,都叫我'奧哈拉先生'。他們還請我和他們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不過我從來沒和白人坐在一起過,現在太老了,也學不會了。他們待我就像待他們自己人一樣,思嘉小姐,可是他們心裡並不喜歡我——他們不喜歡黑人,他們怕我,因為我塊兒大。

他們還老問我貓狗怎麼追我,我怎麼捱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沒有捱過打呀!你知道傑拉爾德老爺從不讓人打我這樣一個不值錢的黑人。

“我把情況告訴他們,還對他們說太太對待黑人多麼好,我得肺炎的時候,她連覺也不睡,細心照料我一個星期,可他們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來,上了一輛貨車,一直坐到亞特蘭大。您要是給我買張票,我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爺。這自由我可是受夠了,我願意有個人安排我按時吃得飽飽的,告訴我幹什麼,不幹什麼。生了病還照顧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麼辦?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嗎?不可能,她可以稱我'奧哈拉先生',但是她不會照顧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會照顧我的——思嘉小姐,您怎麼了?"“爸爸和母親都死了,薩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開玩笑吧。您不應該這樣對待我的!"“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母親是在謝爾曼的軍隊開到塔拉的時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薩姆,別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薩姆,別哭!我實在受不了。現在咱們不談這個了。以後有時候我再詳細給你說。…蘇倫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個非常好的丈夫,是威爾·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個——"思嘉沒有說下去,她對這個哭哭啼啼的大漢,怎麼能把修道院是什麼地方說清楚呢。"她現在住在查爾斯頓,不過波克和百里茜都還在塔拉…來,薩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嗎?"“是的,可這個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太太在——"“薩姆,留在亞特蘭大,給我幹活兒怎麼樣?現在到處壞人這麼多,我非常需要一個趕車的人。”

“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對您說,您一個人趕著車到處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現在黑人有多麼壞呀,特別是住在這棚戶區的人。您這樣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戶區只待了兩天,就聽見他們議論您了,昨天您經過這裡,那些下賤的黑女人衝著您大叫。當時我就認出您來了,可您的車跑得太快,我沒追上。不過我讓那些人掉了層皮,真的,薩姆,您沒注意她們今天就沒出來嗎?”

“我倒是注意到了,這真得謝謝你,薩姆。怎麼樣,給我趕車好嗎?"“思嘉小姐,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我還是回塔拉去吧。"薩姆低下頭,他那著的大拇指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知他為什麼有些緊張。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多給你工錢,你一定要留在我這裡。"他那張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臉膛,和孩子的臉一樣容易看出內心的情。他抬頭看了看思嘉,臉上出驚惶的神情。他走到近處,靠在馬車邊上,悄悄地說:“思嘉小姐,我非離開亞特蘭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裡,他們就找不著我了,我——我殺了一個人。"“一個黑人?"“不,是一個白人,是一個北方佬大兵,他們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戶區。"“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並沒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別有勁,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嚇壞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所以就躲到這裡來了。昨天看見您從這裡經過,我就說:'上帝保佑,這不是思嘉小姐嗎?她照顧過我,她不會讓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會送我回塔拉。"“你說他們在追捕你?他們怎麼知道是你乾的呢?"“是的,我這麼大個子,他們不會錯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亞特蘭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們已經到這裡來找過我了,有一個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樹林裡一個裡了,他們走了我才出來。"思嘉皺了皺眉頭坐了一會兒。她一點也沒有因為薩姆殺了人而到震驚,或者傷心,而是因為不能用他趕車而到失望。像薩姆這樣身材高大的黑人當保鏢,不比阿爾奇差。她總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當然不能讓當局把他抓去。這個黑人很有用,把他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過的最好的工頭了!思嘉本沒想到他已經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屬於她的,和波克、嬤嬤、彼得、廚娘、百里茜都一樣,他仍然是"我們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因此必須受到保護。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後說。"薩姆,現在我還要往前面趕路,天黑以前還要回到家裡。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你要去的地方,誰也別告訴,你要是有帽子,拿來,可以遮一遮臉。"“我沒有帽子呀!"“那就給你兩五分錢,從這裡的黑人那裡買一頂,然後到這裡來等我。"“好吧,小姐,"現在又有人告訴他做什麼了,他鬆了口氣。臉上也顯得神了。

思嘉一邊趕路一邊想。威爾肯定歡這樣好的一個莊稼漢到塔拉來。波克乾地裡活兒一直幹得不大好,將來也不會幹得好。有了薩姆,波克就可以到亞特蘭大來,和迪爾茜待在一起,這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答應過的。

她趕到木材廠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了,沒想到會在外面待到這到晚。約翰尼·加勒格爾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門廓上,這房子是這家小木材廠的廚房。還有一所石頭房子,是睡覺的地方,房前有一大木頭,上面坐著四個犯人,這就是思嘉派給約翰尼的五個犯人之中的四個。他們穿的囚服,因為有汗,又髒又臭。他們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動時,腳鐐發出嘩啦嘩的響聲。這幾個人都帶著一種消沉、絕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很瘦,健康狀況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們僱來的時候,他們都是結實的呀。思嘉下了車,這些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有約翰尼轉過臉來,還順手把帽子摘下來,向思嘉打了個招呼,他那棕的小臉盤兒硬得像核桃一樣。

“我不喜歡這些人這個樣子,"她直截了當說。"看上去,他們身體不好,還有一個在哪裡?"“他說他有玻"約翰尼要理不理的說。"在裡邊躺著呢。"“他有什麼病?"“多半是懶玻"“我去看看他。"“你別去,說不定他光著身子哩。我會照顧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猶豫了一下,她看見一個犯人無力地抬起頭來瞪了約翰尼一眼,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接著又低下頭,兩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他們嗎?”

“對不起,肯尼迪太太,現在是誰在管這個廠子?你說過你讓我負責管這個廠。我可以隨意使喚。你沒有什麼可指我的,對不對?我比埃爾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難道不是這樣嗎?"“的確是這樣,"思嘉說,但她打了一個寒噤,彷彿有一隻鵝踩了她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