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第十三章(3)演出結束後,阿飛氓們全退場了,戰士們繼續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個矮胖軍人對臺上的學生們招招手,大家聚到臺前面。小環和多鶴的眼睛一個個盯著找,也沒找到張鋼。首長大聲說:“剛才拉二胡領奏的那個是哪個?”讓首長的南方普通話一說,大家聽成了“辣國死喇國?”
“拉二胡的有幾個?”首長問,“舉手!”一下舉起四隻手。一個教師模樣的年輕男子從側幕裡又揪出一隻手來,高高舉起。小環用胳膊肘戳戳多鶴,最後出來的這個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這個!”首長說,“我到後臺去看了他!”小環轉過臉,對多鶴挑挑眉。
“唉,我問你,你拉二胡,為什麼要把股對著舞臺?”首長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長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臺上跳舞,你這麼轉過身,把個股朝著他們,像不像話?”首長又問。
二孩就像老二孩張儉一樣,本聽不見。
“我在臺下聽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臺去了,一看,這個小子就這樣拉,拿後腦勺看臺上演員跳舞!我問你,你為什麼不看著舞臺?”首長滿臉興趣,從張鋼左邊轉到右邊,如同在石頭縫裡找蛐蛐。
“你不會說話呀?”小環不由自主地說:“會!他就是不愛說話!”臺上的學生演員們樂了,都幫張鋼說起話來。這個說張鋼特別封建,臺上是女同學跳舞,他就把脊樑朝著她們。那個說:哪個女同學跟他開句玩笑,他就罷奏。一男一女兩個老師出來說張鋼的二胡等於是樂隊指揮,都跟他的節奏走,他罷奏就沒法演出了。所以就由著他用脊樑對舞臺。
首長更加充滿興趣。揹著手,仔細研究張鋼。
小環心裡害怕起來:這首長怎麼像在打二孩什麼主意呀?
“你還會什麼?”首長問。
二孩看看首長,點點頭,表示他會的東西很多。首長卻問周圍的學生:“他還會什麼?”
“手風琴、京胡…”男教師說。
“游泳、乒乓球。”一個男學生替教師補充。
“摔跤。”張鋼突然開口,包括首長在內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環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鶴說:“不打自招啊!”
“摔什麼跤?”首長問。
張鋼臉憋得紫紅,“軍隊有偵察連吧?就像那樣摔跤。”首長說:“摔跤好。我們有特務連。哪天找個特務連地擒拿手跟你比一比?”張鋼又不說話了。
首長走到臺下還回頭看張鋼。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環看著首長和一群軍人們順著過道走出門,跟多鶴說:“臭小子!首長要是記好,真找個人來跟他比試,他還不給摔碎了!”張鋼那天晚上跟母親、小姨一塊兒回家,一路都鬧脾氣。怪她們不請自來,偷看他演出。這回輪到小環不吱聲了。她得逞了,用不著吱聲。她在納悶:人們遇到災禍時都覺得過不下去了,可過了一陣發現。也就那麼回事,還得往下過。張儉剛被關起來的時候,她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像今天這樣樂了。
那位首長是軍管會主任,人們叫他郝師長,記憶好得出奇。一個多月後。還真從特務連找了兩個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紅衛兵宣傳隊找到了張鋼。摔跤比賽在新年前一個傍晚舉行。師長讓人把他家樓下的空地墊了一層暄土,他趴在二樓欄杆上觀陣。
第一個擒拿手剛跟張鋼過了幾個招式就宣佈退出比賽。他說張鋼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亂打架。
首長擺擺手。讓第二個擒拿手上。這人臉長個兒大,軍帽簷本來就歪了,一上場他把帽簷拉到腦勺上。張鋼叉著腿,一動不動看著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個頭擒拿手也不攻,一點點向張鋼左邊移,張鋼跟著移,十五歲的男孩。額頭上堆起一摞皺褶。大個頭開始向右邊移,張鋼也跟著移。只是比他動作小、穩。
師長的夫人從屋裡走到陽臺上,看一眼樓下大聲說:“喲這幹什麼呀?”大個頭擒拿手馬上往樓上瞟一眼。張鋼一動不動,就像沒聽見。
大個頭不耐煩了,撲了上來。他腿力特好,張鋼攻下三路沒掀倒他。張鋼很快又跟大個頭陷入了亂打架。結果是大個頭勝兩局,張鋼勝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贏了,”師長說。
“他亂打架打跑一個。剩下的體力還贏了一局。再說你們說他基本步法不會,他基本步法不會還把你們打成這樣。會了還有你們活的?”師長給張鋼鼓起掌來。
張鋼不動,也沒表情。他覺得大個頭是險勝,他如果不跟他耗那麼多體力,說不定能贏。
“知道小鬼為什麼能贏你們嗎?”首長問樓下比武的和觀戰地,“他專注,你們有沒有看見他有多專注?眼睛能把石頭都看出個來!”首長夫人樂呵呵地搭腔:“我看這小鬼長得俊的,要是我沒兒子,我就認他做乾兒子!”下面看熱鬧的人起鬨:“有兒子就不能認他做乾兒子了?”
“那得問人家爸媽答應不。小鬼,留下吃晚飯。啊?”張鋼搖搖頭。
首長還沒評說完這場格鬥,他指著張鋼說:“並且,小鬼打得見風格。剛才我這口子大聲咋唬,他的對手走了神,那是他進攻的時機,他放過了,因為他不願意在對手沒準備好的情況下,投機取巧勝他。”首長夫人沒留住張鋼,似乎更加慈愛起來。又是留電話又是留地址,叫張鋼有任何困難一定要找她。她是來這個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師部原址,離這個城市幾百公里,幾個孩子都當了兵。她把張鋼送到馬路上,才跟他告別。
張鋼後來聽說首長夫人去了紅衛兵宣傳隊,但張鋼已經被紅衛兵宣傳隊開除了。人們知道了張鋼的父親被判了死緩,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地人撂倒、放平。
公審大會在市體育場開,小環瞞著多鶴,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緩地人有三大排,小環坐得靠後,只能看見張儉的影子。節和其他重大節之前,總要湊出一大批人來殺。第一排人被拖下去,進了卡車,全市遊街之後就上刑場。張儉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個。小環兩手掐緊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從這個噩夢裡掐醒。小時她做過類似地噩夢,本人綁著父親或大哥去殺了,她就這樣哭不出聲喊不出聲地看著。
唸到張儉的判決時,她聽不見了,只聽見什麼東西呼嗵呼嗵地從喉口往下落。然後她發現那重重地從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頭還是嘴。
從張儉被關進去到現在,差一點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沒見過他。他地頭髮從黑栗子變成了白栗子——監獄剃的光頭剛剛長了寸把長。大概是人手不夠,也沒在公審大會前再給他們推光頭。幾十年前,頂著黑栗子腦殼的張儉是個多讓女人疼的後生!媒人離去後,朱小環大膽皮厚,寫了張小條讓人偷偷捎給張儉,讓他跟她見個面,她要量量他的腳,給他做雙鞋。那時還是張二孩的張儉卻和鎮上兩個小夥子一塊兒來了。正像小環自己也帶了姐姐一塊赴約一樣。人一多大家都能發人來瘋,正經不正經的話都好說。張二孩一句話沒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賬的時候,發現他早早已經把賬付了。揭掉小環地紅蓋頭那一瞬,小環想到自己跟這個嘴含金子一樣怕開口的男子張二孩一定會白頭偕老。
小環覺得張儉緩刑的兩年,她會很忙,她會踏破鐵鞋去找那個伸冤的地方。張二孩揭開了她的紅蓋頭,她心裡默默許了他一個白頭偕老地願。她不能許他不算數的願。
小環擠到體育場舞臺的下面。那裡正從臺上下貨似地搬下雙膝癱軟、面無人地犯人。張儉的臉比別人暗。但膝蓋和腿也像是死地,什麼好漢在這場合說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環沒有大聲哭喊。她怕張儉還要分心來安他。她叫了一聲:“二孩!”她有許多年沒叫他這名了。張儉抬起頭,她的節制讓他立刻哭了起來。她又成了那個常常擼他頭髮的老姐,說:“哭啥?忍著點,啊?老邱都放出來了!”老邱是對面樓上的鄰居。判進去的罪名是國民黨軍統特務,手上沾滿地下**員地鮮血。本來判的也是死緩,但不知怎麼一來就出獄了。小環跟著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動,隔著三層全副武裝的警察跟張儉說話,說家裡個個都好:多鶴好,張鐵、張鋼、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們問候。張儉平靜了許多,不斷點頭。因為犯人們的手銬腳鐐很沉重,也礙手礙腳。上卡車就真成了一堆貨物,由警察們搬,這就給小環留下更長的喊話時間。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進勞改隊就能探監!”
“他爸,丫頭來信說她找了個對象,列車員。她上月給家寄了錢,你放心,啊…”
“他爸,家裡都好著呢,節我再給你捎條新棉褲…”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話還能穿過一大團黃塵煙,進入已經看不見地卡車上地張儉的耳朵,她才收住聲音。她大聲撒了一大串謊,這時哭起來。子若像謊言一樣就美死了。沒人通知她什麼時候探監。丫頭信上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老婆地列車員,但她從來沒寄過什麼錢。只有新棉褲或許能兌現,她無論偷、搶都得到幾尺新布。現在她明白護膝有多大用處:整天跪著把膝蓋都跪碎了。棉褲的膝蓋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從市體育場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車的路程。車票要一錢。小環去的時候沒有買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員櫃檯前,像那種口袋裡揣月票已揣了半輩子的女工。回去的時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車,等她意識到,一半路程已經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長些,晚些把另一套謊言講給多鶴和二孩聽。
二孩從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門。學校復課很久了,他去上了幾天課就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在學校挨著個兒打同學。老師說父親判死緩是事實,同學們喊兩聲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學團結起來才終於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兩個月前,他拿著戶口本出去,回來得了個“自願上山下鄉”的大紅獎狀。節一過,張鋼就要不吃戶口本上的糧,去淮北當農民。看上去只有十二歲的小農民。
小環從體育場回到家,二孩還沒起。她自語:也不知這睡的是哪一覺,是昨晚上那覺還是中午這覺。他一動不動,頭上捂著枕巾。收音機倒是開著,沙沙沙地播放著本市的節目:**某條最新指示在某某廠如何掀起貫徹的熱。小環突然意識到什麼,走過去揭開那條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張臉。他顯然聽到審判大會對父親的審判。
小環趕緊起身,看看陽臺,又到大屋和廚房看看。到處都沒有多鶴。多鶴也聽到收音機裡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