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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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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你小姨去哪兒了?”她隔著枕巾問道。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動不動,一氣不吭。

“她也聽到廣播了?你死啦?!”枕巾下面的確像是一個兒童烈士。

小環又推開廁所門,那個擦地板盛水的鐵皮桶裡盛的是半渾的水——洗過一家人的臉、又洗過一家人的腳、再洗過一家人當天的棉襪子的水。看不出多鶴的任何非常行跡。那是什麼讓小環心裡惴惴的?

這時黑子在門外嗚嗚地尖聲叫門,小環把它放進來。自從二孩不出家門,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鶴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時間越長。小環曾經有許多朋友,到哪裡都有親的熱的,現在她雖然還是過去那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在樓道上、樓梯上出現。卻連一個真正的鄰居都沒了。偶然碰上一個人跟她說幾句話,小環知道那人轉臉就會告訴其他人:唉唉,朱小環的話讓我套出來了——家裡還吃雞蛋打滷麵(或者韭菜玉米麵盒子),看來那判刑的過去掙的錢都讓她攢著呢!沒了朋友的小環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蹤溫飽、喜怒哀樂了。偶爾多鶴不出去,讓黑子自己遛自己。看來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渾身冒著熱氣。

小環看見多鶴常常背出門的花布包掛在牆上。她打開一看,裡面有一摞零錢,最大鈔是兩角。她注意到陽臺上有時會晾曬著一雙帆布手套,那是張儉在廠裡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頭被割破了。她問過多鶴,是不是去撿玻璃賣給廢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個妝,免得走出走進讓鄰居們看見丟張家的人。多鶴也沒好氣地回敬她一句。小環琢磨半天,明白多鶴的意思是:她本來在樓上也不算個人,有什麼人好丟。看著這些零票子。她確定了多鶴遛狗越遛越長的原因。

下午四點鐘,多鶴還沒回來。她從那堆零鈔裡取了兩張一錢,去菜場撈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樓下,她才發現黑子也跟了出來,並且哼哼哼滿嘴狗地語言,不知在告訴她什麼。她說:“你出來幹啥?不是剛瘋跑一天了嗎?”黑子哼哼哼地轉頭向坡下左邊一條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黑子還是哼哼哼地往那條路走。她順著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來。小環想。這一家,除了不說話的就是不說人話的,再就是說了人也聽不太懂的。

她進了菜場看見賣魚的攤子上擺著個大魚頭,跟小豬頭似的,她上去就指著它說:“稱稱!”稱下來要六角錢。她只有兩角。她好話說盡,人家答應她第二天把錢補齊。她拎著魚頭走出門,鼻子一酸,假如張二孩今天從公審會直接給拖去斃了。她不會去買魚頭。煮個好魚頭湯是為了讓全家慶祝張儉沒有被斃。這是多悽慘的慶祝。她破費花這筆錢,也是用魚頭湯哄大家高興,哄大家相信死緩地兩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時時都有改判的轉機。她得哄她的兒子張鋼她的妹子多鶴。想開些,怎麼樣都得把子往下過,往下過該吃魚頭湯還得吃魚頭湯。哪怕張儉今天真從公審會去了法場,他知道這家人沒了他還吃得上魚頭湯。難道不是給他最大的安嗎?晚上大家一塊兒喝魚頭湯的時候,她會把謊言告訴多鶴和張鋼:她找到門路替張儉改案子了。過了節她就會行走起來,儘早把死緩改成無期,一旦成了無期,其實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還是哼哼哼地講它的狗話。小環看看天,心煩意亂。多鶴撿玻璃撿到這時分,還能看見什麼?手指頭給玻璃劃掉又是一筆醫藥錢!

等到晚上六點半,魚頭湯燉好了。小環突然覺得她有點懂黑子的狗話了。她把張鋼叫出來,讓黑子在前面走,她孃兒倆跟在後面,打了一支手電。出了樓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馬路地那個大坡,在坡底等孃兒倆趕上來,又快步向左轉去。

他們跟著黑子來到一個半截埋在地下的鐵門。張鋼告訴母親,這是他們中學和另一箇中學一塊兒挖的防空。另一個門在學校裡面。

黑子在鐵門外坐了下來。一副恭候的樣子。小環想。一定是多鶴讓黑子在門口等她,她進去了。沒有出來。小環渾身汗乍起,從口抓起一塊大鵝卵石。二孩這時不沉默了,他說:“媽,有我和黑子呢!”三個人從一里多長的防空走出去,裡除了糞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麼也沒有。

“你小姨大概在這裡面上了廁所,太黑,轉向了。就從那個門出去了。”說完她覺得不對,多鶴是常常轉向,但按她推測地那樣轉了向,就成白痴了。

“我小姨是不想讓黑子跟她。”那她幹什麼去了?約會?這樣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魚頭湯,但是約會…

她和張鋼跟著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裡很有數。半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鋼鐵公司的研究所。院牆有多處塌方,他們從碎磚上走過。黑子停下來,看著兩個人,就差給他們講解情況了。這裡是一座火焚的廢墟,幾個月前三層樓上一個研究室著火了,燒了一整座樓。地面上不時出一星一點閃亮,是碎了地實驗瓶子被埋在了磚土下面。

小環和張鋼明白黑子為什麼帶他們來此地、要向他們講解而無法講解的是什麼。它給他們指出來,這裡就是多鶴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鶴的手指頭無端端地包著紗布、橡皮膏,黑子讓他們終於明白了原委。

他們接著讓黑子當嚮導。黑子這次把他們帶到半山坡。幾年前山上就開始挖一個容納幾十萬人的防空,炸出來的石頭堆積成另一座山,凹處積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誰都沒料到此地會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張鋼往池塘裡扔了塊石頭,兩人都聽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帶他們從這塊石頭跨到那塊石頭,最後來到一塊十分平整地石頭上。它從石堆裡伸出來,懸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頭上坐下來,回過頭看著小環和張鋼。兩人走過來。從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見池塘地中心。現在那裡映著一顆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鶴來這裡,要麼驢不對馬嘴地談,要麼是無言對無言。那麼多鶴是不是用防空擺脫了黑子的跟隨,獨自到這裡來了?水面非常靜,似乎清澈得一點生命也沒有。手電光亮中,看得見水裡大塊的淺石頭犬牙錯。一頭紮下去,腦瓜肯定開瓢。她和張鋼圍著石頭池塘走著,手電筒不時往水裡探照。張儉判死緩的消息讓她想絕了,做了代村的新鬼?她問張鋼,小姨聽了廣播後有什麼反應。張鋼什麼也不知道,公審的廣播在大馬路上獅吼虎嘯,宣傳車開過又是遊街地刑車,方圓幾里電喇叭傳出地全都是公審大會地口號聲…他地頭捂在被子裡。也是一被窩的口號聲。他不知道小姨怎樣了。他連自己怎樣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撈。小環只好領著兒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樓下看,張家的燈是暗的,多鶴沒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樓,黑子卻飛似的躥上黑的樓梯。張鋼明白了,緊跟它一步三階地跑上樓。

等小環到了家。拉亮燈,灰灰的燈光裡,他們發現多鶴坐在換鞋地板凳上,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不知是要出門還是要進門。

“找你回家吃晚飯把我腳都走大了!”小環半怨半笑地說。

她直接繫上圍裙進廚房忙去了。魚頭湯很快在鍋裡咕嘟起來。她切了一把從花盆裡捋的香菜,撒在湯麵上,把大鍋抬到了桌上,“別閒著!快給我把那個稻草圈拿來!要不把桌面燙壞了!”多鶴還是一隻腳穿一種鞋,呆坐在那裡。

二孩跑進廚房,取來墊鐵鍋的稻草圈。

小環給每人盛了一大碗魚和湯,自顧自先吃喝起來。多鶴脫下那隻布鞋。踏進木拖板,也慢慢在桌邊上落了座。過道的燈只有十瓦,又讓湯的熱氣罩住,三個人誰也看不清誰地臉。小環不必去看清多鶴,她知道她已經把那個可怕的念頭暫時留在了門外。

她開始告訴兩個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為張儉伸冤。她的謊話把兩個聽眾全說服了,從他倆喝湯地聲音也能聽出漸漸恢復的味覺和漸漸高漲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湯的時候,小環干涉了。要他別撐壞了。留下的湯明天可以煮一鍋雜麵“貓耳朵”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現了一大鍋雜麵“貓耳朵”小環連自己都沒發現,她不懶的時候是個不錯的當家人。她本就不會去償還欠魚攤子的四角錢。

她去派出所鬧來一張營業執照,在居委會樓下襬了個縫紉攤子,替人縫補衣服,也替人裁縫簡單地新衣。她把多鶴帶在身邊,讓她幫著縫縫釦眼、釘釘紐扣。她其實是不放心多鶴獨處,胡思亂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個村的本鄉親們趕冥界的廟會。

張鋼在節後就去淮北隊了。

張鐵卻在節後回到家來。廠革委會正規化了,讓他這樣不夠年齡的志願者光榮回家。紅衛兵籃球隊也正規化了,一部分給駐軍籃球隊收編,另一部分組成了市少年籃球隊。張鐵做少年籃球隊員已經超齡,軍隊籃球隊又測出他有一雙罕見的大平足,缺乏長遠的培養價值,只能勸他回學校打打業餘籃球。

張鐵回家那天,張鋼正要離家。張鐵親熱地叫了他一聲:“二孩!”張鋼見他大咧咧穿著破爛無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來,馬上說:“咋不脫鞋呀?”張鐵沒聽見似的。

“脫鞋!”張鋼犯了擰,擋住他哥。

“脫你個鳥!”張鐵突然翻臉。

張鋼也翻臉。從此之後張鋼地信裡一字不提張鐵。張鐵在學校和家裡都是一副懷才不遇地清高模樣,持續消瘦,形象持續俊美,後來終於病倒了,一查,他已經肺結核二期。

從此他常常跟小環說,他這一輩子遺憾太多,最大遺憾是不知從誰那裡遺傳到一雙罕見的大平足。或許他地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樣的大平足在代村種稻、揚場、趕集、小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