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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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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外面!”

“你不跟我講清楚,一針也別想從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張鐵剛從凳子上站起,小環的笤帚把子就舉起來了。

“脫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腳。

“偏不!”這時多鶴上來解圍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蓋一屈,跪得團團圓圓。她翹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滿了泥的鞋帶。小環正想說別伺候他,讓他自己脫,張鐵已經出腳了。那腳往回稍微一縮,“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鶴的口。

小環記得那天多鶴在衣服外面罩了條白圍裙,頭上戴了條白頭巾。張鐵的四十三碼的回力球鞋底,馬上印在白圍裙上。張鐵的紅衛兵籃球隊每半年發給他一雙鞋,他平常捨不得穿,更別說下雨在泥水裡穿了。多鶴的白圍裙剛剛做好,從縫紉機上收了針腳,正戴著打算去廚房,張儉回來了。好像一切都為張鐵的一腳準備好了。

她還記得多鶴看了自己口一眼,其實那個四十三碼的鞋印淡的,但多鶴用手撣了幾下。她已經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了,手還在撣那個鞋印子。

小環不記得的是她自己的反應。她的雞撣子是不是打著張鐵了,張鐵護著自己的臉沒有。她一點也記不清張鐵怎麼出的門。半小時後她才發現他什麼也沒拿。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多鶴總是含著。她一面勸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見識,一面給她略微青紫的白酒。

也就是那個上午,張儉被人從廠裡帶走了。

從張鐵和張儉從家裡消失之後,多鶴更安靜了。小環發現她只要是獨自一人時,就那樣微微含著。好像接下去還有一腳不知什麼時候踢過來,她已經在躲閃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腳留下的傷一直不愈,她必須小心地繞開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樣。只要多鶴以為沒人看她、她可以放鬆無形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姿勢。它讓她一下上了好些歲數。

小環總想開導她:張儉純屬冤案,不會在裡面蹲長的。但多鶴什麼都不說。她還是隻跟二孩說話,能說地也就是:吃多些,該換衣了,黑子洗過澡了,襪子補好了,胡琴拉得蠻好。

二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張儉。許多事等別人去發現。問二胡問緊了,他不耐煩地說:“少年宮學的唄!”原來他在少年宮就開始學,一直在拉,只是沒當著家長們拉罷了。二孩似乎也參加什麼組織,叫宣傳隊。這是小環從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發現的。小環懷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說不定也會像丫頭和大孩那樣,心裡對這個家暗懷怨恨。

小環拿著雞蛋回到家已經六點了。’樓上樓下都是菜下油鍋的熱鬧。她們家的廚房今晚也能熱鬧熱鬧。小環進了門,多鶴又在擦地。

“別擦了。”小環說。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來。

“你不怕費力,我怕費水。水又不是不要錢!”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時候聲音不一樣了,火辣辣地。意思小環明白,水也接到桶裡了。難道把它白白潑出去不叫費錢?小環和多鶴眼下就是沒好氣地過子,沒好氣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讓給對方,沒好氣地勸對方多穿點衣服,別凍死。小環做好了打滷麵。把桌子擺好,自己開始吃麵條,對仍在擦地的多鶴說:“做好了還要餵你嗎?冷了還得費煤火再熱!”多鶴把擦地板用過的水拎進了廁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飯桌邊,端起上面蓋著雞蛋花和黃花滷子的麵條,走進了廚房。小環跟著站起來。多鶴在廚房裡就含著,上了一大把歲數。她想找個空碗把麵條撥出來。小環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踏踏實實吃吧!那點豬大油,兩個碗一搗騰,還不夠往瓷上沾的!”臥在廚房一角的黑子都聽出小環地沒好氣來,白了她一眼。

門一響,二孩張鋼進來了。他人沉默動作很響,脫鞋不坐凳子,一隻腳蹬著空氣,股靠著門。門被他靠得哐哐響。他的木拖板和別人一樣厚薄、一樣重量。走路卻又急又響,滿屋子跑“蓮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講兩句話:“媽!小姨!”然後就要靠別人問他了。並且得反著問,問得他不得不反駁,問答進行得才不那麼吃力。

“今兒我怎麼聽說你又在學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環問。

“沒去學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兒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麵放在他面前。

“排練呢!都在禮堂裡待著的。”假如小環下一句問:“都排練什麼呀?”他肯定懶得回答。所以小環說:“有啥好排地,就那幾個老調調!”

“新歌!一個軍代表寫的。”假如問他:“那什麼時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沒話了。小環於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氣,說:“老排什麼呀,又沒人看你們演出!”

“誰說的?我們下禮拜在市委大禮堂演,駐軍首長都來看呢!”小環用腿頂了一下多鶴地膝蓋,多鶴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環臉上閃閃,又在張鋼臉上閃閃。她們也有很快樂的時刻,就像此刻。小環的意思已經傳遞給多鶴了:“你看,探聽到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倆到市委禮堂看他的好戲去!”吃完飯,張鋼從口袋裡掏出五塊錢。

“你飯錢呀?”小環笑嘻嘻地看著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他沒說什麼,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錢多偷點兒,讓人抓住也值!”小環說。

“宣傳隊的米飯能白吃,菜錢補助一天一二!”二孩怒髮衝冠,衝黑子一招手,一豎一橫兩個黑影子從燈光昏暗的走道離去了。

多鶴不完全懂他地意思。看著小環。小環嘴張了一下,又作罷。還是不跟她翻譯吧,何必得兩個女人都於心不忍。頓頓吃白飯、省下菜錢養家活口的小男子漢張鋼讓小環一人愧痛就行了,別再拉上多鶴。可多鶴遲到的理解力趕上來了。她兩眼失神,臉羞愧,似乎在反省剛才不該吃那麼一整碗麵條,還竟然澆了一大勺滷子。

小環第二天一早挎著菜籃子來到自由市場。早上七點鐘之前這裡人最多。人越多對小環越有利。工人家屬們上班前都是這時候買菜。小環地竹籃不大,卻深。是一個木桶的形狀。

有一年夏天,多鶴自己買了竹子,劈成篾,編了這個形狀古怪的籃子。她手法又密又細,籃子裝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籃子底下擱了什麼,外頭也看不見。她扣了一個搪瓷大碗在籃子裡。幾乎每個買菜的人都這麼做,萬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餡什麼地。臨時找東西盛是來不及地。偶然碰上食品廠處理雞蛋黃(也不知他們拿滋味大大次於蛋黃的蛋白派什麼用場),一勺一勺舀著賣,沒有碗可就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什麼也碰不上,買了豆或者豌豆或者蠶豆,也能邊逛邊剝。剝出地豆直接盛進碗裡。小環晃晃悠悠地逛到一個賣雞蛋的三輪車旁邊。這是禽蛋公司的銷售點,所有的蛋都不保證質量,常常有顧客在車子邊上罵街,說昨天買回去的蛋在碗邊上一磕。磕出一隻垂死的小雞或者小鴨來。碰上個好心情的營業員,他會教給你,把小雞的肚皮撕開,裡面還能倒出半勺即將轉化成雞下水地蛋黃。營業員常常氣急敗壞,說你早幹什麼去了?不把蛋對著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銷售點四周都是人,都拿著蛋,對著從蘆蓆棚漏透進來的一束束光線,橫過來豎過去地照。蛋多光線少。小環兩個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開,直接走到蘆蓆棚的破跟前,舉著一個雞蛋,讓窟窿聚起地光一點不漏地落在蛋上。這時會有人叫喚:哎,那女的,怎麼把老子的光給擋住了?!她會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後就免不了一場舌戰。小環一邊舌戰一邊把雞蛋一個個退回銷售點地大筐裡。其實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經扣住了四五個雞蛋。營業員往她籃子裡瞥一眼,見那裡面一覽無餘。除了一個印著“光榮勞模”幾個字的白搪瓷碗,什麼也沒有。人們看夠了好戲,在小環挎著古怪的籃子謝幕而去之後,繼續檢驗雞蛋。

有時她會到食攤子邊打獵。國營食攤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樣子,招牌後面幾塊油膩膩的案板,一排長方形盛滷豬頭、滷心、滷肝、滷肺、滷豆製品的搪瓷盤,一個對誰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盤食上蓋一塊原先是白但現在是醬的紗布。有人來買東西,胖大嫂在聽到召喚第三遍時會說:“可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昨天地啊。”意思是警告你,這裡的食一天前就出了鍋,愛吃不吃,吃壞肚子不負責。她有個病,一做事就東張西望,包括她切,都四面八方地看。這讓人想起過去她或許是個勞模,對工作練得閉上眼睜開眼毫無區別。小環在胖大嫂身邊打獵,說是需要技術不如說是需要魔術。因為胖大嫂東張西望的病,小環只能在她把臉轉向反方向時,手朝紗布下的某塊俯衝下來,揪住它,飛快扔進籃子。在她提溜起籃子的同時,得把扣進搪瓷碗。籃子裡的搪瓷碗漸漸更換尺寸,越來越大,因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次小環碰見賣雛雞的,想買幾隻回來養,養大下蛋,於是就把搪瓷碗換成了一個鋁盆。鋁盆地用處太大了,有時一揭開,能從裡面揭出若干樣東西:幾頭蒜、一塊姜、四個雞蛋、一隻豬耳朵…

張鋼演出地這天,小環切了一盤打獵而歸的豬耳朵,包了一包,準備送到後臺,給他補補。

她和多鶴來到市委禮堂門口,看見人群烏煙瘴氣地圍在大門口。演出是軍民聯歡,不要票,跟著單位進場就行。小環跟多鶴不久就混進了場。裡面亂得可怕,男氓女阿飛隔著整整齊齊坐成四縱隊地解放軍打情罵俏,扔糖果、水蘿蔔、炒米糕。解放軍們荒腔走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揮的一個軍人雙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開弓地炒大鍋菜。

小環見門廳裡有小販賣瓜子,買了兩包,一包在多鶴衣兜裡。多鶴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說:“咱兒子孝敬咱們五塊錢,瓜子能吃窮了?”但她心裡一陣羞愧:她又當了一回敗家子——自己到處打獵是容易的嗎?況且兒子連午飯都捨不得好好吃,才省下這點錢,就急不可耐地拿來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