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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亂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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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五·四”的前兩天,傅康就告訴我們,說青年節那天,紅旗農場的團委要帶隊來,到林三柱的墓前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我笑了:“是不是矯情了點兒?林三柱會不好意思的。”白道:“遠道兒和尚會念經,咱這裡都快把林三柱給忘了,人家還真當回事。小傅,你這個團支書,到時候也不能落場啊?”傅康笑道:“我這不就是跟麥麥商量呢嘛,佟校說了,到時候咱倆至少得出一個人給他們講講林三柱的先進事蹟啊。”我馬上一擺手:“還嫌咱不夠忙?讓尤校去不完了嘛!要讓我說,我可不敢保證不說漏嘴啊,我跟林三柱情太好了,一動情準餡兒。”小果說:“咳,白老師、白老師去啊,再帶上侯山,叫這娘倆現身說法去,能便宜了她?”我們都說“好主意”傅康只好回去商量。

後來決定下來,因為傅康要領學生去場部搞聯歡“紅旗”的人來受教育時,我方就由尤校牽頭,我陪同,再帶上侯山當活人證。佟校指示,到時候讓尤校負責介紹,我就去那個捧哏的角就成了。

“明天,咱還得派幾個學生去掃掃墓。”佟校說:“這個事兒傅康安排吧,讓小學出幾個膽兒大的就成了,看看是不是長草了,清理一下,墓碑也給擦擦,順便搬幾盆花擺著,別太寒磣了。”安排妥當了,才安心去幹別的。

轉天放學,白老師帶著幾個學生,馱著兩盆死不了去墓地。我事先跟陶麗說了,當時林小平、健和肖壯也和我一起隨著去了。白老師說:“你們也去啊,那我就叫那幾個小傢伙回去了。”我說你們去是工作,我這幾個學生是為了情。白老師看著我們的隊伍恨恨地說:“侯山怎麼沒來?這個沒心肝的。”陶麗馬上噎她:“我們本就沒叫他!”林三柱的墳很乾淨,墓碑上刻著“小英雄林三柱之墓”也清清的樣子,好象是剛掃過不久的。

“清明那按他家裡肯定來過了。”白老師如釋重任,抓緊吩咐幾個學生把花盆在兩旁擺了。雖然做過了戰前動員,有個學生還是怯怯地往後退。

我‮摩撫‬了一把墓碑,說:“柱子,你的好朋友來看你了,江勇革沒來,他現在是人民警察了,替他也高興一把吧。”健先在一旁抹開了眼淚。

林小平突然說:“麥老師,咱也沒帶香來。”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陶麗說:“麥老師你給柱子點支菸吧,這小子以前總偷著,現在沒人管了。”我覺陶麗的語氣里居然有幾分調侃,似乎對死亡並不介意。

白老師看我們磨蹭,招呼一聲,帶著幾個小學生先走了。陶麗望著她的背影罵道:“這個白大股,我瞅他就來氣,以後我看見她兒子再往河邊溜達,我就一腳給他踹下去!”

“柱子為她兒子死,太不值啦!”肖壯也義憤填膺。

往林三柱墳上捧了幾把新土,我說:“走吧。”走了好一段路,我還有些傷似的,在我眼裡,林三柱不是什麼英雄,他就是一個喜歡呵呵傻笑憨頭憨腦的“壞學生”不好學、不會學,也沒有資質,不過品還是不錯的,僅此而已。如果不是和我親密相處了一年多,我想他的死對我不會意味著任何東西吧,就象很多人受到的那樣。

突然發現,其實大家都是很寡情的人,能被什麼動已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江勇革和林三柱都離開了,陶麗顯得有些落落寡歡,放了學,偶爾就賴著不回家,跑樓上跟嶽元我們閒扯,嘻嘻哈哈一通才走。米亞男說她倒喜歡陶麗的:看著咋呼,其實心裡什麼也沒有。我說那你收個乾妹妹算了。米亞男說那不亂了輩分?我說你真以為師生父子啊,魯迅還娶了許廣平呢。米亞男口無遮攔:“那你乾脆娶了陶麗算了,我看這丫頭對你可夠鐵,這樣的女孩啊,別看瘋野,要是…”不等她說完,我趕緊笑道:“小米你要再亂講,以後不許進嶽元我們倆宿舍啦!”嶽元打岔說:“師兄,我想要尤校那幾間平房呢,我跟亞男準備暑假就結婚。你看老尤家那點破東西真值幾千?”我說這麼快結啊?也好,到時候我繼續吃你們去,你們可要負責到底,誰叫你們開始拉我上賊船的,不過你最好先兩間房就乎著,等將來錢富裕了再換不遲,況且,何必跟內部人那個扯不清?

嶽元說:“我是怕委屈人家小米不是?”米亞男立刻揭她:“我無所謂啊,想要好房子那是你自己的虛榮心,我要真想擠兌你,能不叫你買樓去?”嶽元說會的。

“什麼?”

“我說有一天我會讓你住上樓房的。”米亞男恨恨道:“沒想到你把我想得這樣市儈!”玉臂輕舒,已經熱烈地給了嶽元一個深擰,嶽元淒厲的叫聲向圍牆外竄去,居民區的人一定以為哪個老師又治學生呢。

23,嶽元說,一放暑假,他就馬上到鑄造廠去了,場部已經答應佟校要新的物理老師來。所以他要我到縣圖書館給他借兩本企業管理的書來惡補,他說他就不信農場這些當頭兒的有幾個正經學過“企管”施展很早就幫我辦了借閱證,每個月我都要去兩趟縣圖書館,借書或者查資料,順便也常去方主編那裡坐坐。方主編說了兩次:小麥你要想調文化口兒來一定找我。逐漸地,我的心思還真的活動起來,不過一時也下不了決心,想這“文化口兒”也不過和學校一樣無聊吧,這兩個地方,都有我要追求的東西,到頭來,我看到的現實,卻都是我希望以外的東西。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區別?想著無奈的。

獨自待著時,寂寞的覺顯得有些陌生,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充實地生活下去,我一直相信我有這個能力,直到現在,我開始覺得疲憊、無聊。

前幾天小果說:“我現在是打心眼兒裡膩歪教這個破書了。”當時我說同啊,說過又不吃驚:我真的有“同”嗎?

我檢討了一下自己的生活,才發現我順口說出的話,並不完全是敷衍。

對這種單調枯燥的“授業解惑”的教育,我的確有些厭倦了。我所向往的洋洋灑灑的教育形象越來越萎縮,每天的生活都是一種模式,學生們以為自己是教育的奴隸,殊不知我們這些老師才是第一批受害者,中國的應試體制其實是由奴才培養奴隸的體制,教師就是奴才——有才的奴隸,鬱悶,憤怒而無奈,就是每天越來越強烈的受。即使能不停地工作、看書、寫東西、間或搭幫去喝酒,卻偶爾會到這種強迫症般的所謂充實有些茫然,這時我會想起李雲蟲對雲生我們兩人說的話來:“你明白你一生何求嗎?”這樣的問題使我痛苦,所以我寧願迴避,我已經沒有信心承受那種近乎宗教狂熱般的對終極價值和生命意義的追詰,漫和情似乎都已遠去,偶爾記起大師兄胡致力說的韶光易逝催人老、紅了什麼又綠了什麼的話來,愈發苦悶。

眼前除了混亂,便是惘和空虛——以亂的“充實”壓抑著的空虛。

給雲生和李雲蟲寫了幾次信,都半路掉了,我無法理清思緒,我也不清楚我究竟要對他們說什麼?憤怒地傾訴?抑或可憐巴巴地求助?

倒是雲生先來了信,他又使我意外,他說他已經離開九河市的公司,去了大邱莊——大邱莊當時正紅得血脹,號稱“天下第一村”雲生說他想多跑些地方,錢不錢的倒在其次,主要是想增廣見識,積累經驗,他說他總有一天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事業,給人打工太憋屈。在去大邱莊之前,他已經兩下海南、深圳,還跑了其他幾個沿海城市,最後還是被“第一村”莊主禹作的創業史和經營理念所引,決定投懷送抱了。

雲生的字裡行間洋溢著新鮮的情,那種活潑熱烈的覺使我彷彿回到從前。我立刻給他回信,寫到一半,已經不住傷:“你是一路奔波,在般的路途上不失執著,使人羨慕和懷念;我則步履蹣跚,一路走,一路看著曾經的情和夢想逐個破滅著、萎縮著,生命還在,卻似乎沒有了鮮血在淌的動,青似乎失語,吶喊已覺無望,呻又恐做作,只好隱忍著墮落。”我說我的處境很尷尬,並且正從尷尬裡超拔著,好給墮落一個好一點的藉口。我曾經想走自己的路,如果別人譭譽於我,我尚能瀟灑地繼續,可偏偏是有那麼多人給了我太多的好意來勸阻,我還能輕鬆地抬起腳來抵抗嗎?

順便給李先生也發了信,告訴他雲生的事,對自己,只敷衍地說了幾句,我知道他也不能救我,我不再寄望於誰的鼓舞,鼓舞只能使我再次失,罷了吧。

李先生的信倒是回的快,他說他已經明白:雲生是對的,他逃離命運的安排,去尋找心中的自我,本是無可厚非的,年輕的銳氣總是可愛,只願他順風順水。他說麥麥你也要保持銳氣啊,不要被磨平磨滑,雖然教育之現狀非一己可挽,但也不可懈怠了區區一己之力。

雲生的來信則似乎要和李先生唱對角一般,他說人生信念固然重要,但決不能揹著信念的包袱。

“水至清則無魚”我們不能太理想化,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新而燥進,必遭敗績,老而俗,又有何能?李先生是也。

看到這裡,我苦笑了一下:李先生要知道了,定會暴跳!

雲生最後說:“已經不是同學少年時了,我們在漸悟,在蟬蛻,一切都須面對。該改變就要大膽地改變,不管它是理想也好,夢想或者信仰也罷,一切不合時宜的東西都要敢於拋棄、捨得拋棄,彷彿文章裡的華麗辭藻,未必適合留它時,要捨得割愛啊。”我不能確信誰說得更好,我好象也懶得判斷和取捨一般,逐漸地,我已經找不到自己的思想,思想是需要時間的,我沒有;思想也是需要培育和驗證的,我不被允許,我一動作,就有善意的網來羅織,讓我連掙扎的決心都不忍下。

前些天在地攤上買了本柯雲路的《大氣功師》,正看得慨,想這老柯曾幾何時用他的《新星》、《夜與晝》動過我的心,突然怎麼就寫開了虛幻的東西?,施展突然來送我一套十幾冊《新時期爭鳴作品集》,我高興得要失眠了,這下可以讀一陣子了。原來品廠的鮮下鄉工程已經啟動,施展開始賺錢了。

我的一個近萬字的小說《墳場》也被方主編推薦到《九河文學》發表了,我想了想,可能這是我到桑樹坪以後最值得慶祝的一件事了。當我帶著驕傲把那期雜誌給我的同學老師們寄去“斧正”後,我突然驚醒:教學已經不能再帶給我充實的歡樂。象柯雲路一樣,我的“新星”和“夜與晝”都已經過去,做一個教師,對於我來說,現在已經越來越和理想、追求沒有關聯,我在做的,只是一份能有人發我工資的工作。我之所以還在認真地教書,只不過有一條道德底線在迫我履行職責而已,熱情已不復存在。

似乎,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曖昧的偶爾也熱情真摯的情,還使我在桑樹坪的包圍中搜颳得到一些微弱的喜悅。——如果有一天,這樣的喜悅也喪失了呢?

我想我會變成機器,或者瘋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