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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亂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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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在家裡呆得舒坦,卻不知道寒假裡發生了很多事,桑樹坪都快鬧翻了。到時候才知道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是我們不能預知和控制的,生活離充滿了偶然的錘子,專用來打擊必然的鏈鎖——沒過正月初十,我們就回來補課,我剛進校門就被陶麗截住:“麥老師,林三柱出事了。”我停下來,不覺得眉頭先皺起:“又怎麼了?過個年都不消停?”

“…死了。”陶麗惆悵地說,眼睛忽地紅了一下似的。我腦袋也炸起來,下意識地呵斥:“別瞎逗!”

“真的,我能拿這事兒開玩笑嘛!”陶麗有些急。我的腦袋更大了。

“江勇革呢?叫他也來!”

“還叫他呢,他也差點就沒命了。”陶麗說著,還是奔了教室那邊。

我正猶豫著,是去宿舍還是辦公室,尤校就在樓上大聲招呼我。我推著車急走過去,估計是和陶麗說的事兒有關,心下煩亂著,又似乎空虛,濛著上了樓。

佟校正戴著老花鏡在看什麼,我進去就說:“剛才陶麗跟我說林三柱死了,是不是真的?要是跟我瞎逗的話,我下去先掐死她。”佟校摘下花鏡,神情有些嚴肅,尤校先肯定道:“死了,掉冰窟窿裡淹死啦,就昨天的事兒。”

“叫你上來,就是商量這個事兒,回頭你跟尤校代表學校去林三柱家裡安,尤校,別忘了叫上白老師。”

“剛才我還跟白老師說呢,去的時候帶上侯山,就手兒認個乾爹乾孃算了。”我聽得糊塗,就問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尤校說:“三令五申——放假前學校開會,已經說了吧,假期中間不許玩火、玩水,而且還專門強調了一下東湖,幾百人都聽著呢!他們不理這套啊!這不?一幫孩子跑東湖滑冰去了,也不誰那麼缺德,在湖面上鑿了好多冰眼——釣魚的,那幫孩子玩兒瘋了,能不出事?”我知道其實尤校本身就是個釣魚愛好者。

我說:“聽說江勇革也差點淹死?”

“差點淹死的是侯山,白老師那寶貝兒子。”尤校繼續說:“第一個進冰窟窿的就是侯山,然後才是林三柱、江勇革。”佟校補充說:“林三柱是為了拉侯山,反手叫侯山給拽下去了,江勇革鑽裡面劃拉了半天,沒撈住林三柱,自己還懸點兒栽進去,被後面的人給拽住腳脖子了,唉,要不就是兩條人命。”尤校居然笑道:“倆臭屎簍子,全報銷,麥麥你倒省心了。”我當時最想做的事就是他!

佟校說:“呆會兒老師開了會,你們就去林家吧,怎麼也得走個過場啊。”我當時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這倆校長咋都這個行?看著象在辦人事,說的都是是人話嗎?

開會之前,絕大部分老師都已經聽說死人的事,議論紛紛的,都惋惜,也有恨恨地罵學生不聽話的,說前些年有倆孩子就是暑假時候掉魚塘裡淹死的,怎麼不取教訓?看來,寒假裡的這個事件,以後要被當作教育學生遵守規則的一個案例了,不知道要多少年以後,林三柱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

佟校在會上強調了一下:這個事情,和學校和老師都沒有直接關係,甚至是毫無關係!因為此前學校已經明令止去東湖。可惜,今年邵主任工作熱情驟減,否則一定會提前印一份假期間的注意事項,以“給家長一封信”的方式讓學生帶回去,同時也給學校留了鐵證。

散會後我來不及回班,就被尤校拉上白老師一起去了林三柱家,白老師堅決反對帶上兒子,她說侯山的情緒剛恢復一點兒,不能再受刺。尤校說你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人家孩子怎麼也是為你家孩子死的呀,你孩子受點兒刺有什麼大不了的?白老師說,等以後侯山出息了,還能忘得了林家?何必爭這一時半會兒,咱不走那形式主義,要玩就玩真的。

我懶得跟這兩個混球過話,一路只沉默著,總覺得這一切不象真的。生命真的就象燭火一樣,說滅就滅了?

林三柱的母親哭得已經沒了眼淚,招呼我們坐的時候有氣無力,只抱怨孩子命苦。除了勸他家人節哀,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來安。突然就聽見白老師母狼一般號啕“我的兒哎——”驚了一下,原來白老師去了廂房,林三柱的屍體還在那裡停著。

我一直沒有勇氣進去。我更希望能一直懷疑著這個事實。

出了林三柱的家,白老師抹了把眼睛,長出一口氣,表白道:“我剛才可是真眼淚了。”

“你再不點眼淚,還叫人嗎?要不是人家孩子,停在那兒的可就是你兒子,嘻嘻。”白老師立刻說:“尤校你趕緊修口吧,我想著就後怕,這孩子!以後我看他再走出家門半步!腿兒給他打折!”回了學校,各走各路,我一進辦公室,自然少不了又回答些問題,都是關注林三柱的,其實無非是好奇,我也敷衍著不願多說,心裡總不好受。

大課間的時候,陶麗、江勇革、林小平等六七個人把我圍了,七嘴八舌描述事情的經過。江勇革說:“當時柱子我們在一邊玩呢,侯山跟我們也不合群啊,他跟幾個低年級的在一起。噗嚓一聲就捅冰窟窿裡了,那幾個小不點嚇得光剩下喊了。要放平時,誰管他死活啊!當時也是急了,柱子刷刷兩下就滑過去了,胳膊往裡一伸,拉住死猴子手了,死猴子也瘋了,一邊賊哭,一邊亂撲騰,柱子也不怎麼搞的,把猴子拉上來了,自己倒出溜進去了,大頭朝下啊,我他猴子媽的!”林小平接著說:“這時候我們幾個也聚到跟前了,踩得冰眼周圍的冰咔嚓嚓直響,為了救柱子,大夥也不顧了,眼睛都紅啦!”江勇革說:“我一看不行,一邊叫他們往後站,一邊趴冰上劃拉柱子——還上哪找去呀,我腦袋都扎水裡去了,冰得生疼,抬頭一氣的工夫那冰就炸了,我上半身整個就進去了,多虧了後面哥幾個拉住了我腳脖子,要不,麥老師您就看不見我了。”江勇革說得後怕,自己打了個冷戰。

我拍一下他的胳膊,嘆了口氣。真想臭罵他們一頓,又張不開口。

15,轉天下午的活動課,佟校突然叫我上樓。尤校和傅康都在,還有場部的教育主管。

“我琢磨了,麥麥,林三柱這個事,不能就這麼完了。”佟校的話使我反。我懊惱地想:你們還要幹什麼?

尤校在旁鄭重地捧場:“對,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過去,以前咱沒經驗,現在——哦,你還是聽佟校講吧。”佟校動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死亡,這叫見義勇為啊,沒錯,就是見義勇為!”我心情好了些,說:這倒沒錯,是應該算見義勇為呢。

陳主任沉緩地拖著官腔說:“林三柱同學的情況,要不是佟校提醒,我還真想不到,還可以上升到這麼一個高度去,呵呵,看來是我的覺悟不夠啊。今天我過來,就是跟大家商量一下,這個事情要怎樣做,我的意見是,既然是見義勇為,還死了人,就一定要上報到局裡,關鍵是看看這個材料怎麼寫。”尤校笑道:“您就不用心了,有麥老師一個人就全辦了——”然後看著我說:“佟校的意思,這個事不怕得大。”佟校揮著手糾正了一下:“實事求是,咱這是實事求是,而且,多少也算對林三柱家長的一個安啊。麥麥,你有什麼想法?”傅康動地說:“這是一個好機會,既宣傳了學校,也宣傳了桑樹坪。”

“主要還是要宏揚這種神嘛。”自辱覺悟不夠的陳主任攔了傅康一下。傅康趕緊說:“對,對,就是神,林三柱的神。小英雄賴寧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了?不就是救了場火給燒死了嗎?我看林三柱不比他差!”佟校話說:“我們還沒聽聽林三柱班主任的意見呢。”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匯攏到我臉上,似乎要在我這裡探照出一些遺漏的真理。

我說:“林三柱是見義勇為,這應當肯定。其實還有一個江勇革呢,江勇革是活著的英雄啊,咱不能光宣傳死人,不宣傳活人吧?其實不少學生在當時都往前衝了。”我覺出我的話讓他們有些意外了,佟校承認他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陳主任決斷說:“死人要宣傳,活人也要宣傳,但關鍵還是死人,死人更有震撼力嘛——他為了救同學,連命都不要了!這種神還能讓誰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重點還是要宣傳死人!”說過,又覺不妥,馬上補充了一句“關鍵是這種神”云云。

我嘆氣,說如果一個不死,不是更好?佟校看我又要來虛幻的,趕緊佈置任務:“陳主任,這個事情我看這樣,您那邊先跟局裡溝通一下,我們呢,著手準備材料,麥麥帶畢業班也忙,就由我和尤校先列出提綱來,然後讓麥麥修飾一下——您看怎麼樣?”陳主任起身拍板道:“那就這樣,大家把這個事都重視起來,不過,我聽說這個林三柱在學校的表現不怎麼樣,這些東西你們得看著處理一下,英雄人物嘛,哈哈。”尤校說這您就放心吧,咱這歲數的,有幾個不會整材料的?陳主任又是笑,說俊傑啊俊傑,說說的你就拐玩兒罵人啊。笑著先走了。這個陳主任,在“文化大革命”時候是個筆桿子,沒少慷慨昂地害人,所以尤校一說那話,他難免不吃心思。

接連幾天,江勇革有些打蔫兒,放了學總愛跑我這裡聊天,說的都是和林三柱有關的話。我說林三柱不會白死,他這叫見義勇為,學校要宣傳他呢。江勇革落寞地說:“那管用,人都死了——有時候我看著旁邊的空座,心裡總不塌實,老覺得柱子沒死,肯定是遲到了,要不就是逃學呢。”陶麗倒是能去安他,肖壯在自習課上,也經常坐到林三柱的座位上陪江勇革聊天,我看見了也不管,覺得過一陣兒大家的情緒也就該平靜了。

侯山的孃親白老師倒是常往我們這裡跑,關照我和魏老師:千萬做好學生的工作,保證侯山的安全。她是擔心江勇革等人想不開,瞅冷子把侯山按便池裡洇死吧。我們集體對此表示鄙夷,範江山知道了,更直言說白老師是混蛋裡的傻

不久,傅康把樓上好的提綱骨架給我,讓我給添

那是一份《見義勇為小英雄林三柱同學的事蹟材料》,底下寫著“暫名”和“初稿”的字樣。大意是說林三柱同學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聰明好學,志向遠大,在家是孝子,在校是榜樣,是個人見人愛、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優秀少年。他為了挽救同學的生命犧牲了自己,認識他的人無不痛惜,老師和同學們著淚回憶著他的成長過程和助人為樂的點點滴滴…

那“點點滴滴”就是要我填的“”我望著那張紙發呆,覺麻木。

在我印象裡,林三柱突然變得模糊和遙遠起來,能記起的,好象只有他憨厚得有些發傻的笑聲,他上課的確不怎麼搗亂,唯一的愛好就是睡覺和裝糊塗,他做的好事,我記得突出的一件就是修訂被人塗改成“三十班”的掛牌,當時還有侯山影說那本來就是他參與過的惡搞,還有就是——我知道他在做衛生值的時候總是能一馬當先,不怕髒累,為的是早幹完早回家,至於平時拿爆發戶老爸的銀子賑濟同學,則屬於一半犯傻,一半腐蝕。

我對林三柱瞭解的太多了,具體的東西反而想不起來,只恍惚覺得這孩子還算得上“不錯”我當然明白“樓上”的意思,我也不能推委,我找不出一個藉口去推委。於是那個晚上我幾乎熬了通宵,我從來沒覺得寫“作文”這樣難過。凌晨時,我躡足回宿舍的時候,嶽元還是醒了,摸著黑問我怎麼才回來,我說寫個小說,靈來了,那句子撲撲往外噴,不能停下,嶽元佩服地說:“真搞不過你們這些人。”半個月後。

學校的場上掛起了寬大的紅幅“向捨己救人小英雄林三柱學習動員大會”一行字耀眼突出,學生們排著隊,在班主任的指揮下,秩序井然地站好位置,農場各單位也派出了代表,很多聞訊趕來的無業家屬們,領著孩子在後面玩耍著來看熱鬧。

“呵,柱子這回出息了,成英雄啦。”老頭老太太們在後面嘖嘖讚歎。

“唉,人都死了,英雄狗熊有什麼用?”陳主任主持會議,先宣讀了九河市農墾局“關於在我市農墾系統的青少年當中開展向小英雄林三柱學習活動的通知”號召了兩句,佟校開始向大家介紹林三柱的犧牲經過,又揪出侯山上去,熱淚盈眶地朗讀了一篇《我的好夥伴林三柱》的作文。原計劃由也我講一講的,後來我一路推給了白老師,白老師義不容辭,幾乎是哭著回憶了幾件林三柱在小學期間的人事蹟,老師同學的表情都很肅穆,有不少還在小聲慨著,好象突然間才發現林三柱居然有這麼多閃光點。

林三柱被追認為“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團員了,申請書是傅康給寫的。

讓大家略意外的是,在表彰宣傳林三柱的同時,局裡還向江勇革頒發了《見義勇為好少年》的證書。江勇革在一片掌聲裡,很是惘地上去領了證書,侷促得臉整個地漲紅了,或許從小到大,他除了讀檢查,還沒登上過主席臺。

局裡來的領導說,在農懇系統的其他單位,也正在召開同樣的會議,開展同樣的活動,相信林三柱同學的神一定會勵一批又一批象林三柱、江勇革這樣的好少年湧現出來,祖國的希望和未來就寄託在你們身上!

自然要鼓掌。

林三柱的家屬坐在最前排,都哭成了淚人,不停地起立,向主席臺和掌聲響起的地方鞠躬。

林三柱的父親被攙扶到話筒前,聲淚俱下地表達了自己的喪子之痛,告訴大家一定要取教訓,不要到坑啦窪啦的地方去,水火無情啊水火無情。尤校聽他說得不符合會議神,正要勸他休息,林三柱的父親已經動地站起來,向兩邊頻頻鞠躬:“我謝局領導、場領導還有校領導給我家柱子這麼高的榮譽啊,孩子算死得有個說法了,謝謝啊謝謝,孩子能這樣做,還要謝學校教育得好,還要謝柱子的班主任麥老師啊,麥老師也教育的好啊。”又是鞠躬。

大家都回頭看我,好象我是專門培養英雄的英雄,我尷尬得目光漂移亂起來,同時心中也有些莫名的動,直覺得眼睛溼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