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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訴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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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彩鋪天蓋地地朝我和他的方向照來,天地彷彿僅剩下了泣血的顏,映紅了他的臉龐,也映紅了他的眼眸。一滴水珠自他頰邊落下,落入我的眼眶,混著我的淚水,緩緩出眼角。先前入池救我,他此刻一臉溼潤,夕陽下,那滿是水澤的臉龐竟是我從未見過的俊美如神。

“穆。”我低聲喚他。

僵硬如寒玉的面容一瞬終於鬆垮,他仰頭看了會夕陽,邊含笑,默了片刻後,他才低頭看著被他擁在懷裡的我,手指溫柔地撫過我臉上每一處肌膚,輕聲:“好。一年。在我身邊,要聽我的話,真心對我,不可以再三心兩意想著背叛我。一年之後,你若還要走,我,自會放你走。”君子有道,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沒看錯人。我依著他的口,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頷首。

他又低了低頭,不再冰涼,隱帶一絲,落在我的眼眸上。

“這雙眼睛,它本來只該看到我,生生世世…”他澀聲說著這話時,我已然身處夢中,依稀聽到,而後昏睡沉寐,全身疼得已至麻木,難醒人事-當腦中恢復一絲神思時,身下搖晃輕蕩的軟塌讓我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必然身在水中船上。睜眼,眼前竟什麼也看不到,不知何故又有的絲覆在眼睛上,我抬手去摸,手臂卻無力抬起,整個人綿軟慵散地躺著,彷彿腦子醒了,身體卻依然處於昏睡中不能自己。

我也累了,當真累了,便想先容忍著自己就任地就這般躺著吧,什麼也不再想,也沒有神再去想。

耳邊清寂,水拍打船艙的聲音自外間時不時傳來。此時應該是黑夜,因為船停泊著不行,且不聞鳥叫,唯聽得一兩聲尖銳刺耳的夜梟悽喊偶爾鳴徹長空。船艙裡燃著淡淡蕩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靜心定。

晉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帶著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悉非常。

他該在看書。

書簡味縷縷入鼻,偶爾耳畔會響起清脆的竹簡相擊聲,一卷,一卷,他勤勤換著,不厭勞神。

我微微彎了角,默默陪伴他讀書,半響,又自睡去-這次睡得甚淺,一人輕釦門扉的指敲聲便將我驚醒過來。

“師兄。”笑聲淺淺,低低的嗓音滑如水行波,靜若空雲閒散,清似御竹臨風,但有吐字之明澹,不聞落聲之餘音。

晉穆起身時衣袂自我指尖掠過,竹簡冰涼,輕輕落在我的手側。

“藥可制好了?”來人輕嘆,語氣裡透著無奈的好笑:“你此刻著我沒沒夜地找藥製藥,早知如今,兩前又何苦將夷光得落水沾寒,叫她經脈逆行紊亂,叫她眼傷未愈便又蒙瞎?”晉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脫不沾凡塵,何時這麼愛管閒事?”桃花公子?來人是伏君?我正尋思時,不妨有微涼的指尖觸上我的,將一粒含帶些許桃花味的藥丸入了我的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間靜靜散至肺腑,緩緩行轉血中時,每行一處,暖蕩漾,慢慢融化著我體內那似已冰封的寒氣,使我不覺燙,不覺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後的舒輕鬆。

可是服藥後身子卻愈發地動彈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閉得緊緊,說是宛若睡著,偏偏耳中又將四周動靜聽得清晰,腦海也剎那清醒得有些異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說。師兄千里送美酒,師弟自當一還情誼。”晉穆微微不耐煩:“你平時不說話,今天廢話怎地這麼多?”伏君輕笑不氣:“本公子算得師兄心情憤懣不甘,以為此症非得找人傾訴衷腸、一吐憂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毀耳清淨來聽你訴苦,師兄倒不賞臉?”晉穆不再作聲,涼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鬢角時,漸漸開始有了一絲溫度-伏君忽嘆:“夷光果真美貌,難怪你和無顏皆不捨。”晉穆輕笑,口吻依舊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對我而言卻是天下獨有,我自難相舍。”伏君道:“那無顏…”

“別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晉穆冷冷打斷。

伏君沉默一會,仍是淡淡開口:“師兄,其實那無顏和夷光見面未嘗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該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和無顏將諸事兩相說清,你今後待她真心誠意、情深不倦,如此這般堅持,若她能愛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毀的情,否則,她的人縱使在你身邊,一旦真相浮後,她的心卻必定還是難堪無顏輕輕一擊。”晉穆冷笑:“伏君,那之事是你安排的吧。”伏君笑而不言。

晉穆又默了半,方輕輕嘆道:“你話不錯,做的更是沒錯。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後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淒涼悲愴,聽得我心中一陣陣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錯過了一時,便是錯過了一生。如今要她變心難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去挽留。更何況…”說到這,晉穆沉不語。

伏君也不催促,船艙裡一時安靜得只聞他二人的呼

“你我幼時同學明師門下,早懂得天下大分合有勢的必然,不論將來誰人一統九州,只消待晉國平了內亂,齊國穩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撥,晉齊之間也必然勢鋒相對、難以平安而處。夷光雖是女子,但自幼…”晉穆微微一停頓,冷聲笑了笑,又繼續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導經國策略,行陣兵法,心不輸天下任何一個男兒。她和我一樣,家國的興盛存亡在心中重於一切,即便她愛上了我,怕也是將來徒增她煩惱痛苦的緣由。縱使我不願承認,我也知,當初無顏為了她接連放棄楚國王位、齊國王位後,除了那些本不該存在的世俗束縛,他,比我更適合夷光。”伏君淡淡一笑,聲音霰漫似雲飄的悄然:“所以,當初你願放手。”

“是,”晉穆答,手指纏入我的指間,緊緊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離開她,是怕連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歡上她,卻仍沒有開口,她那時快樂得單純無憂,而我的揹負自幼時差點命喪淶水那刻起就已經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絕然不同,我不想破壞。及笄禮上親眼目睹她的心傷後,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誠心,卻不料她的身邊卻一直陪著另一個他…半年前,即使她從不承認,但那時她心裡有我,她是多麼地傻,忍著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為這樣便瞞過了世人千眼,卻不知我是如何地瞭解她。她不忍傷他,只殘忍地一次次傷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沒有她。當時齊在難在弱,幾亡國,若我堅持,她必然會答應嫁娶。”手被他越握越緊,連帶著,似乎也緊緊攢住了我的心。

“可我還是相讓了。因為那時我就算得將來必有一,晉齊會對立,若我強留她,她會痛苦…或許會比如今無顏給她的苦還要甚,那種痛,可以將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愛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騙讓她空存希望卻到頭來徒留無望。”伏君低低一嘆,輕聲慨:“當初那般選擇,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無顏唯有無顏,縱使有我,卻再不是當初的情。是恩,是愧,還是其他什麼,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給她一個停靠避風的所在,不再受傷,不再孤獨,不再一人獨自躲著噬自己的傷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藥居見到她時她的模樣,心碎和絕望通通寫在臉上,不願見人的自卑,滿身是傷的虛弱,想求卻不能的掙扎…然如此,那時她的眼睛裡卻還是縈繞著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堅持,那個時候,她能活下去,全賴她腹中有他的孩子。”音落,伏君不再接話,艙裡寂寂沉沉,艙外波聲汩汩動。風吹窗動,恍惚中,我竟能聽到燭火簌簌飄搖的聲音。

我靜靜落淚,若非眼上罩著絲,他一定知道我醒著,他的話,他的情,我都已聽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沒了,我以為她會心死如灰、活不下去,於是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個讓我後悔一生的萬一。誰知那之後,我卻見到了另一個更加勇敢堅強的她,她笑她言,縱使白髮,容顏卻依然美得驚世難見,諸事看透闊達,聰明懂事得叫人非得愛入骨髓、憐入心坎還嫌不夠。那時我想,即便將來晉齊對立,我也還是要擁有她,哪怕與無顏一般讓位幼弟,哪怕最後不管朝事與她攜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飴,無怨無悔。”伏君嘆息:“不,師兄,你不會的。”

“是,不會,”晉穆平靜地接話,輕柔的聲音漸漸冷硬下來,“無顏有已經十二歲的無翌,還求得我們師父去金城傾心教導,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裡的一切帶夷光走。我卻不行…我那個所謂的幼弟,”晉穆話語淡淡,不察情,“他還未出世,而他的母后與我仇大恨深,實不如無顏身處之境讓一切來得水到渠成。”艙裡安靜了一會,而後響起腳步聲,一股好聞狄花香氣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來。

“師兄,天意如此,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憑你之智、憑你之勇去爭去奪去改變,唯有人心、情,你控制不得,強求不得。既已錯過,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晉穆握緊我的手,輕聲:“我會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憶,許自己不至於落得一生寂寞無思、回頭無望。”伏君沉默,而後低聲道:“放心,師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難,夷光必瞭然。”晉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談,何求瞭然?”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拂過我的面頰,伏君語帶雙關:“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診她脈搏,也可讀她心事,我說她知,她便知。師兄莫要忘了我通術數,諭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會騙你?”晉穆哼了哼,無奈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