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戰俘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不哭,不哭,咱爹咋了?”
“咱傷了爹的心了!”一顆最頑強的淚珠從姨父用特殊材料製成的眼眶裡拱了出來,但他毅然用手掌消滅了它,站起來說:“唉,淮河又要鬧事了,有個會我不能不去!”他向門外走著,又回過頭,用懇求的口氣說“明,你在這兒多住幾天,陪陪咱媽!”我曾膽怯地向姨父提起這件遙遠的往事,表示我對賀爺遲到數十年的同情。姨父總是立即止住我的話題,說:“他回去並沒有受多少委屈,批批鬥鬥、走走過場就是了!”但我沒有勇氣告訴姨父,我對坡底的訪問得知,即使那是一次比較文明的批鬥,也讓賀爺經歷了一次心靈的煉獄。
民兵帶著賀爺走過賀家大院的舊址,那裡早已變成了國民黨還鄉團製造的一片廢墟。而且賀爺知道,六年前,他的二哥、二嫂讓那個披戴著國民黨上校軍銜的兒子送回家鄉,也曾面對著同一片廢墟。二哥受不了這樣的刺,搖頭頓足,哭呼蒼天,吐血數盆,猝然昏倒,再也沒有醒過來。只半年,二嫂也跟著二哥進了墳地。賀爺只是在他面對賀家大院的一片廢墟時,才十分具體、十二分真切地發現,自己早已成了一無所有的無產者,而且是一個被國民黨的省主席宣佈為“豫西禍首”的無產者。現在,他必須接受他所皈依的那個被壓迫階級的清算。
村巷兩邊的村民在賀爺面對廢墟時才與他作出了同樣驚心的發現。他在民兵的押送下,目不斜視而又不無傷地從廢墟前邊走過。村巷兩邊,是一雙雙沉默和驚愕的眼睛。有的眼睛裡也夾雜著對於任何一個曾經闊氣過、神氣過而終於觸了黴氣的人都會表現出來的快意。沒有問候,沒有吶喊,沒有嘆息。只有押送賀爺的民兵將手按在“二八盒子”上,向所有的眼睛炫耀著“一切權力歸農會”的權威,表現著完全合乎情理的自豪,喊叫著:“看看,俺從省城大官兒的高門樓裡,硬是把他揪回來了!”賀爺說,他聽到這一聲吶喊的時候,甚至產生了對他的長子——那個共產黨的“省城大官兒”的崇高敬意。哦,只有共產黨的省級官員才可以把自己的老子如此順從地給民眾。賀爺到,這的確是一件值得慶賀的既合理、又普通的事情。他的心情逐漸鎮靜下來,開始邁著穩健的腳步穿過變得陌生的村巷。
但是,當他被押進村西廟的時候,他對自己所作的一切心理調整卻受到致命一擊而轟然瓦解了。因為他看見,用麻繩背綁著的趙雙貴正鼓突著驚愕的眼珠盯視著他。趙雙貴是從縣南的一個山裡抓回來的遊擊司令。他面黃肌瘦而虎視眈眈、驚駭不已而又喜不自勝地向賀爺打著招呼:“你好啊,賀司令,沒想到你會回來陪我!咱倆咋又變成一繩拴的兩個螞蚱啦?哈哈,哈哈哈哈…”趙雙貴大笑不止,民兵用槍托戳他,也制止不住他打從心眼裡爆發出來的怪笑,笑得渾身打著哆嗦,笑出了渾濁的眼淚和兩條蚰蜒樣閃光發亮的鼻涕。賀爺被怪異的笑聲震顫著,如有無數條毒蛇吐著猩紅的信子、曲身勾首地死纏著他。他頭昏腦脹、肝膽俱裂,像一個沒有放穩的布袋栽倒在廟裡。
賀爺醒來時,趙雙貴的脖子後邊已經上了“亡命旗”正被民兵揪著胳膊架出去。趙雙貴依舊虎視眈眈地望著賀爺,得意地發話:“賀司令,我在東河坡奈何橋上等你,哈哈哈哈!
…
”賀爺聽到了一聲槍響,天空上滾動著人的笑聲。
賀爺再次醒來時,一個陌生的媳婦正在民兵的監視下用勺子喂他喝湯。
“你是誰?”
“三叔,我是你侄兒媳婦。”
“不對,我家早沒人了!”
“有哩,三叔,我是石子屋裡的,你還有個侄孫子也在哩!”賀爺哭了。他終於想起,在賀家三代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以後,一個沒享過賀家一天福的年輕媳婦心甘情願地來賀家受苦,帶著一個沒了爹的孩子,等待著一個沒有音訊的丈夫。她是賀家惟一的還能喂他一口熱湯的反動軍官家屬。
鬥爭會是在關爺廟戲臺上進行的。這是關爺看戲的地方。關爺在這個戲臺上看過一幕幕歷史的活劇。賀爺和姨父都在這個戲臺上扮演過歷史給他們的各種角。賀爺過去不曾想到過,他必須認真扮演一個被民兵押上戲臺的角。坡底的老鄉親說,關爺並沒有因為賀爺把他“請”出了關爺殿而幸災樂禍,當賀爺被押上戲臺的時候,那塊寫著“忠義千秋”的匾額水汪汪地泛,有晶亮的淚珠滾下來。
由區委劉書記親自主持的鬥爭大會,開得比較文明。坡底鎮的群眾沒有發生任何試圖危及賀爺生命安全的舉動,民兵將賀爺押上戲臺以後,也像沒事人兒似地抱著長槍,蹲在戲臺兩邊當了看客。賀爺用他蒼涼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待了自己的罪行:第一條,他作為縣保安大隊長清剿土匪時,混淆過土匪與民眾的界線,鎮壓過因饑荒而“拉桿兒”起事的農民;第二條,賀家有二百多畝土地、三個店鋪和作坊,有長期的地租、僱傭和商業剝削;第三,在五支隊接受共產黨的改編以前,所混入的地主“看家”武裝曾為非作歹、擾村害民,他作為五支隊司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農會的一些積極分子對賀爺待的三條罪狀似乎毫無興趣。一個叫財娃的貧農跳上臺來喊叫,難道叫你回來是叫你翻騰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家染房裡的染缸哪兒去了?賀爺說,染缸?財娃說,對,是染布用的大染缸。賀爺說,聽說都叫還鄉團砸了嘛!財娃說,不對,那一缸金元寶你埋到哪兒了?賀爺說,我沒聽說過我家有一缸金元寶。我當時在太嶽據地,聽說還鄉團挖地三尺,要挖啥金元寶,我看他們是白挖了,要不,大家就再往下挖挖!財娃說,我們要能挖出來,還叫你回來幹啥?接著就舉起拳頭,高呼口號:“賀雨順,想矇混,藏著元寶不承認!”大家跟著他一喊,發現這口號是韻文,就忍不住嬉笑起來。
劉書記說,嚴肅點兒!這個問題先留著,叫他以後老實待。
第二個跳上臺的叫三愣,是那個拿著紅蘿蔔當槍使的二愣的胞弟。你說,你把你昧下的“白金龍”哪兒了?賀爺說,啥是“白金龍”?三愣說,你裝啥瞪?就是俺哥從胡軍長上拔下來的“白金龍”!賀爺說,哦,是那支白金小手槍,我把他送給韓鈞司令了。三愣一聽就跳起來,你咋把它送人了!那是我家的無價之寶,我家這輩子跟下一輩子全靠它哩!我不信,是你昧下了!賀爺說,你哥現在是解放軍的連長,這事兒他知道,你問他就是了。財娃又領頭高呼韻文:“賀雨順,瞎胡,罪過推給韓司令!”劉書記又說,你瞎喊叫啥哩?他要是推給了韓司令,罪加一等!
人堆裡有個叫歪嘴葫蘆的喊叫,你說,你跟“小花姨”那檔子事兒為啥不待?
“小花姨”一趟趟跑到你家做啥針線活兒,一做就是十天半個月也做不完。她白天做針線,繡個蜂採花心兒;夜晚也不歇著,再繡個花心兒招蜂,累人不累人?你要老實待!會場上一陣笑聲過後,又是一片肅靜。
賀爺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定了定神說,我年輕時候不自重,做過荒唐事,愧對鄉親,愧對祖宗,我眼下認了這個罪!歪嘴葫蘆又喊叫,咋?只撂下兩句話就拉倒了?一回回咋搞咋,都得從到梢待清楚!
賀爺像石頭一樣沉默著。真格的,三十年前他喜歡過那個閨女。他的心疼了。歪嘴葫蘆不依不饒地叫嚷,說呀,一回回從頭待,坦白從寬!
一個十七八歲的愣小夥子卻從人堆裡跳起來,揪住歪嘴葫蘆的棉襖領子罵起來,狗的,你是鬥誰哩?俺花姑出嫁都三十年了,孫子都一大群了,你還饒不了她是咋著?歪嘴葫蘆說,對,對,一個願×,一個願挨!愣小夥與他扭打著滾成一團,會場秩序大亂。
劉書記喊叫,民兵,民兵,把他倆拉出去!
鬥爭會在一片混亂中宣告結束。劉書記講話說,壓在坡底農民頭上的一塊最大的大石頭叫我們扳倒了,你們真正翻身了,做了主人了!
農會主席原是賀爺二哥手下的車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臺後邊的一個小板凳上,守著一個大冒狼煙的樹疙瘩烤火,沒有在會上講話。民兵把賀爺押回廟時,他才跟到廟門前說:“三掌櫃,咱農會不見你的面,有人心裡不踏實,怕你啥時候一回來,背靠著你大兒子,站到十字路口一跺腳,坡底鎮又會亂動彈。眼下,我看他們心裡也該踏實了,你的態度不賴!”財娃也領著幾個人追到廟門前喊叫,不能就這樣拉倒了,他得把財寶出來!
賀爺病了。他睡在廟的稈草地鋪上,高燒不退,昏不醒。劉書記有點發慌,急忙叫來一箇中醫先生給他號脈,中醫說:“老天爺!這脈我還沒有遇見過,咋像敲鼓似的,是按照一定的鼓點兒蹦的。”他眯著眼,號在脈上好大一會兒,又點著頭說:“不錯,是關爺廟裡敲的那‘將軍令’。”接著就口授藥方說:“點兒關爺廟裡的香灰,配上甘草熬湯,喝喝試試吧!”劉書記沒好氣地說:“去,去!”又連忙給縣上打了電話。縣上回話說,再堅持兩天,就是走過場,也得像走過場的樣子嘛!
石子媳婦給賀爺送了幾天“罐兒飯”賀爺不睜眼,也不張嘴。石子媳婦的眼淚滴在賀爺臉上,才用小勺子別開了賀爺的嘴,向他嘴裡灌麵湯。她看見,淚水正從賀爺眼角里湧出來。
半夜,賀爺又說起了胡話:“跑了,跑了,跑遠了!”民兵晃醒了賀爺,問他:“你說啥跑了?”賀爺沒有睜眼,說:“星星,關爺廟上的星星。”劉書記又急忙給縣上打了電話。縣上說,適可而止吧,把他送到縣上來。
民兵用擔架送走賀爺時,石子媳婦慌慌張張跑過來。她借了鄰居家的白麵,烙了幾張油餅,用手巾包著,到賀爺的擔架上。賀爺欠起身子說:“石子屋裡的,多虧咱家還有你侍候我,我這個當叔的謝謝你了!”石子媳婦一聽就哭了,說:“俺要謝三叔哩,咱賀家的老人總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還得好好活哩!”財娃也領著幾個農民跑過來,卻叫劉書記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