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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戰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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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天,姨父應該有一副好心情。他作為h省人民政府秘書長,在主席發出“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號召以後,又兼任了“治淮指揮部”的秘書長。他好像總結了大禹和大禹的父親鯀在這塊古老土地上治水的經驗教訓,採取了“蓄洩兼顧”的方針,全面展開了五個大水庫的建設工程。土改複查運動——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收尾工作,也在全省廣大農村勝利地進行著。

那一天,姨父出席了治淮工程的模範表彰大會,給一批大禹的子孫們戴上了紅花,懷著喜悅的心情回到家中,看門兼管收發的老人給他一封信,說是來自他的家鄉的兩個民兵送來的急信,他們住在省政府招待所等他回話。

那是一個蓋著“l縣農民協會”大紅印章的公函,或者說是一個措詞嚴厲的“通牒”或“勒令”大意說:賀雨順是坡底鎮首戶地主,有嚴重剝削行為,且長期擔任l縣政警隊隊長、保安大隊長等重要偽職,歷史上犯有嚴重罪行,民憤極大,必須把他給群眾,接受鬥爭,進行徹底清算,等等。

l縣民兵的到來也驚動了省政府主席齊楚。抗戰爭以前,齊楚以高中國文教師的身分為掩護,任地下黨豫西特委書記時,就是我姨父的上級。齊楚對待同志的誠摯、厚道及其小腳老伴為秘密來去的地下造反者提供的蔥花兒雜麵條,都給我姨父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齊楚對賀雨順老先生曾是國民黨縣級政權的實力派、卻積極支持並最終投身革命的經歷也瞭如指掌。但是,作為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早期學員,他親耳聆聽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的教導,而且懂得,一切革命同志、尤其是黨的領導幹部決不可以給群眾運動潑冷水。他到l縣的民兵帶來了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正為找到一個比較穩妥的處理辦法而猶豫不決,卻不知道他的秘書長同志已經得到了l縣農民協會的書面通知。

在省軍區政治部工作的明叔聞訊,急急騎著車子跑回來。

“哥,能不能不叫爹回去?”姨父沉默了半晌,悵然說:“明,你十四歲入伍、十六歲入黨,你應該知道,這是對我、也是對你的考驗。”二十一歲的明叔開始落淚“我想不通,爹對革命是有功的。”

“爹的歷史上也有汙點。”

“對起義人員還要實行既往不咎的政策,難道爹還比不上一個起義人員?”

“這是農會的意見,是群眾運動,咱不能站在群眾運動的對立面。”西屋傳來賀的哭聲。

接著是賀爺的聲音:“你哭啥?你要把勝子的心給哭亂是不是!

”賀爺剛剛去街上逛書店,正巧碰上家鄉來的民兵逛大街,他認出是坡底鎮的鄉親,喜出望外地打招呼說:“啥時候來了?咋不去家裡坐坐?”鄉親卻出怪異的表情說:“去,咋能不去?農會叫俺接你回去開會哩,就等賀秘書長一句話…”賀爺到家,又看了石子他舅寄來的一封信,就吩咐老伴給他打包袱。

姨父和明叔來到了西屋。

“你不該瞞著我。”賀爺責備他的長子“我不會叫你們為難!”

“爹,你…你叫我給組織上說一聲。”

“你啥也不要說,我眼下就回去,我不能叫人家說這裡是我的防空。”

“你回去找死哩?”賀哭著說“前些年我跟你們跑到黃河北,那裡的鬥爭會差點兒嚇死我。你想叫用亂夯你、用石頭砸你哩!”姨父解釋說:“那是‘急行土改’的錯誤做法,已經糾正了嘛,現在不會了。不哭,媽,在這個時候…在我爹這個時候…你不能哭,媽,我們都…都不能…”他又儘可能沉靜地囑咐父親“爹,你要想開點兒,千萬想開點兒,群眾運動嘛,你好好想想,過去總有不對的地方,是不是?給群眾說說,也叫群眾給你說說,總之,爹要想開點兒!”警衛員說:“秘書長,家鄉人來了!”

“請他們坐會兒,喝口熱茶。”姨父又對父親說“他們是奉命行事,爹也不要介意,要理解他們…媽,你有頭疼病,你不能哭…”賀爺也對賀說“你不能再哭了,快給我打包袱!”姨父與明叔出了西屋,正碰上齊楚急急走進來。

“怎麼?”齊楚望著站在門道里的民兵說“你們二位也到這裡來了!”

“是哩,是哩,俺坡底還等著開會哩!”

“你們兩位同志聽我說,這位老人對革命是有貢獻的,要保證他的安全,你們回去也要給農會的同志講清楚,不許動手動腳,不許汙辱人格。”

“是哩,是哩!”民兵掖了掖裡的“二八盒子”齊楚進了客廳,對我姨父說:“我已經給地委打了電話,讓他們通知縣委,務必保證老先生的安全,決不可違法亂紀。今天研究治淮問題的會議,你就不要去了,你留下,給老先生好好談談。”又嘆了一口氣,說:“群眾對老先生的過去有點怨氣,叫群眾消消氣就是了。”又格外鄭重地與我姨父握了握手,匆匆去了。

姨父還有兩個正在上中學的小弟、三個正在上小學的兒女放學回來,明叔剛剛向他們講了正在發生的事情,賀爺就挎著一個大包袱出了西屋。他看見了驚呆在院子裡的兩代人,就定定地站住,說:“你們有工作的好好工作,正上學的好好上學,要以前途為重,不要為我心。”又向門外的民兵打著招呼“咱走吧,鄉親,一路上不必提心吊膽,我老了,就是叫我逃跑,我也跑不動了!”明叔至今還記得父親挎著包袱跟隨民兵遠去的背影,還記得追隨著這個背影的一雙雙含著淚水不敢叫它出來的眼睛。背影就要消失在保定巷盡頭的時候,大家才忽然想起沒有任何人向老人說一句送別的話,也沒有任何人敢於對他臨別的叮囑作出回應。姨父好像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忙說:“明,你快去…快去送送咱爹!”明叔說,他從火車站回來時,西屋一片哭聲。賀繼續用記憶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回不來了…我在黃河北見過…再不會有他了…”客廳裡,只有剛剛下班的三姨陪著姨父,三姨的眼圈紅紅的,勸姨父說:“你也想開點兒嘛,我們也搞過‘貧僱農坐天下,說啥就是啥’嘛,也錯批錯鬥過不是?我們也得總結教訓不是?

”姨父看見明叔回來了,急急地問:“給爹戴銬了沒有?”

“沒有。”

“車上有座位沒有?”

“爹有座,他倆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把守著過道。”

“爹又說啥了?”

“爹不說話。我跟著火車,跑到站臺盡頭,爹也沒有扭頭瞅我。哥,我看咱爹…”明叔忍不住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