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戰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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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娃喊叫說:“那一缸元寶還要不要了?這複查不是白搞了!”13。紅幽默對於任何一箇中共黨員來說,這都會是一件終生難忘的事情。
一九五三年天,澤東主席視察h省,姨父作為接待工作的負責人,陪同主席視察黃河,聆聽了主席“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的教導。姨父在他的《自述》中寫道:“看到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談笑風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聽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誨,令人終生難忘。”但是,姨父又在《自述》中說:“使我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麼帶著一個大資本家李燭塵到處走?”省委、省府其他領導同志都在費盡心思“破譯”這個非同一般的政治謎語。
經過反覆討論,大家才豁然開朗,認定這是因為剛剛經過“三反”、“五反”黨內滋長了“左比右好”、“寧左勿右”的思想,不敢和資本家接近。啊呀,主席他老人家是以身作則,言傳身教呀!我們務必觸類旁通,做好對資本家及其他民主人士的統戰工作。
那麼,在我們的統戰工作中還存在哪些“左”的影響呢?齊楚苦思冥想後,忽地向省政府牛副主席責備自己:“我怎麼忘了賀勝同志的父親呢?他是豫西著名的民主人士,土改複查時受到群眾的一些衝擊,那是不得已的,後來怎麼樣了?我怎麼忘了這件事情!”牛副主席說:“是呀,是呀!賀勝同志怎麼從來沒有向我談起過這件事情?我只知道這位老先生鬍子白了又跟著兒子鬧革命,在太嶽分區當過我們的諮議,陳賡將軍還特意宴請過他哩!”齊楚嘆說:“咱們這個省政府只有我一個主席、你一個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書長身上,再加上他的父親受衝擊,他竟能不聲不響、任勞任怨,真是太難為他了!”齊楚與他的秘書長進行了親切的談話。
“賀勝同志,令尊大人現在何處呀?”
“你忘了?他回去幾個月,縣裡就把他送回來了。”
“哦,那就好!”齊楚如釋重負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排令尊為省政府參事,不知你意下如何?”姨父誠惶誠恐說:“有這個必要嗎?”
“主席對大資本家李燭塵先生待以上賓之禮,還請他做國務院輕工業部的部長哩!難道像令尊這樣對革命作出過很大貢獻的人,就不可以當一當省政府的參事嗎?參事者,參與政事之所謂也,難道不可以嗎?請你就這一問題給令尊通通氣,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見?”賀爺聽了,卻對我姨父說:“大可不必了!”
“爹,這是齊楚他們的意見!”
“已為階下囚,怎作座上客?”
“階下囚?言重了,群眾運動有些偏就是了,爹不要給群眾慪氣!”
“你爹還戴著‘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監外執行。戴罪之身,何能為參事?”姨父嚇了一跳“啥?你啥時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齊楚急讓秘書向l縣查明情況。l縣回話說,那個判決不算數了。原來想,既然省裡批准他回來接受批鬥,總得挽個疙瘩了結,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監外執行,也好向坡底群眾有個待。剛把這個決定通知他本人,原豫西地委通員、現任五區區長急向縣委彙報,賀雨順老先生當年是朱總司令親自發電報任命的豫西專員,後來又是陳賡將軍請到太嶽據地當了諮議,電文和請帖,我都親眼見過!你們怎敢給他戴上“地霸”的帽子,還敢判他一年徒刑?你們乾脆把偽省長劉茂恩送給他那頂“豫西禍首”的帽子再給他戴上,替國民黨把他槍斃了拉倒!縣委書記嚇出了一身冷汗,沒敢叫法院開庭,就急忙把他送回省城,還給秘書長了。
“荒唐之極!”齊楚對我姨父說“請令尊屈就參事之職,決定不變,工作包給你了。”緊接著,姨父奉國務院之命,調武漢擔任管理整個一條長江航運的局長兼黨組書記,臨走還在做父親的說服工作。賀爺嘆息說:“好了,好了,你趕緊走吧,我幫助你們落實統戰政策就是了!”賀爺修剪了花白鬍髭,記上了中山裝上的風紀扣,揹著手走進了參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省委統戰部召開民主人士座談會,發動大家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年高德劭的老參事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卻在暗地裡鼓動賀爺,你對革命貢獻大,你的兒子又是高幹,你不提意見,誰還敢提意見!賀爺頷首稱是,就在座談會上大聲說:“好,我對犬子提點兒意見?”統戰部劉部長沒有聽清“什麼什麼,你對什麼人提意見?”賀爺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說,我對我的兒子賀勝同志提點兒意見!”會上的老參事們掩口而笑。
賀爺說:“賀勝同志身為黨的高級幹部,卻不能正確對待一個一心跟著黨走的民主人士,是向賀勝同志猛擊一掌的時候了!”會議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賀爺端著茶杯,對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觀、公正的剖析,認為此公擔任過l縣政警隊隊長和保安大隊長,歷史上確有過錯,但也曾利用其職務之便,為共產黨做了一兩件“兩肋刀”的事情,後來在賀勝同志影響下徹底轉變立場,毅然棄舊圖新,與賀勝同志肝膽相照,為黨拉起了一支隊伍,並因此受到國民黨的瘋狂報復。賀勝同志對此是完全瞭解的。但在土改複查運動中,賀勝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國民黨全數沒收、房屋被毀,所有財物已被擄掠一空,卻仍要把他給家鄉農會,對其進行清算鬥爭,這不是與敵人站在一個立場上了嗎?我對賀勝同志只有兩句話相告:一是“不要過河拆橋”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會議記錄員聽糊塗了,發問:“你說的這位民主人士是誰?”賀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就是賀雨順同志嘛!”全場轟然大笑,賀爺不笑。
一位老參事問:“你怎麼在這裡對兒子提起意見來了?”賀爺答道:“今天所言是國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關上家門,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股就是了!”會場上再次大笑,賀爺依舊不笑。
齊楚也沒有笑。他原來作報告,動員黨外人士和省直幹部大鳴大放,臉上是堆滿了笑容的,後來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麼神,臉上就失去了笑容。他聽說賀爺的發言內容後,駭然變說:“這位老先生怎麼突出奇兵,這一回又要陷進去了!”後來在省報頭版顯著位置上發了報道:《賀雨順攻擊黨“過河拆橋”》。據說齊楚是審了稿的。他躊躕再三,刪掉了“賀雨順‘要打共產黨的股’”等語,說黨報照搬這樣的用語不妥,這是政治鬥爭,不要庸俗化。
賀爺等於自己伸長了脖子,戴上了一頂“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橫看豎看,不知為何物,問道:“鄙人毫無資產,咋又變成資產階級的右派分子了?”賀爺從此不再說話,在政協大院裡拖起大掃帚掃地之餘,鑽研起了《資本論》。但他找不到自己有什麼資本,工資卻大為減少,供養不起兩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就把他們分解給他的長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資助,賀也送到武漢,由我姨父供養。賀爺說:“我沒有‘剩餘價值’了,你們給兩個小弟和白髮老母提供一點兒‘資本’吧!”姨父成了父親表現幽默的對象,連連甩著手,對我明叔說:“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這個糊塗爹!”我問明叔,這一次,我姨父受牽連了麼?
明叔說,他受到你賀爺的“惡毒進攻”還會受啥牽連?但他又猛地一愣,說,對,有牽連,還牽連得不輕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學,本來就過得緊張,又分給他一位白髮老母和一個剛剛上了大學的弟弟要他供養,子就很難維持了!你三姨雖說是個廳級幹部,卻買了一把小錘子,蒐羅自行車的舊輪胎,在武漢街頭的地攤上一蹲就是半晌,學會了釘鞋掌的湛工藝,攬下了為全家釘鞋掌的全部業務,連你姨父去北京開會穿的皮鞋都是她釘的鞋掌。你姨父就給了她“一等技師”的稱號,相當於現在的“正高”!
我母親也在一個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攛掇母親說,你給你三妹、三妹夫寫信訴苦嘛,你在白恐怖中掩護過他們嘛!母親說,不要給他們添亂了,他們連自己的老父親都顧不上了!母親由高中語文教師變成牧羊人的時候,接到過三姨要她“過好社會主義革命這一關”的來信,還寄來了治療心臟病的藥品。母親卻不知道那是三姨釘鞋掌節餘出來的工資所買的藥品。母親收下藥品說,好,好呀,我要趕著我的羊,過好社會主義這一關,確實需要一個強健的心臟呀!
“文革”時,姨父成了管理長江航運的“走資派”別的“走資派”遊街,姨父就享受了“遊江”的待遇,從長江上游順而下,在每個大一點的港口上接受批鬥,一直“遊”到出海口。賀爺聽說了,毫無驚懼之,倒是認真學習“文革”文件,評論說:“勝子不是說他們管理長江的資產增長了五六倍嗎?客、貨運輸量、港口吐量也翻了十幾番。他了這麼大的固定資本再加上動資本,咋能不當‘走資派’!”一九七二年二月,賀爺病危。姨父剛剛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親,卻不知父親是不是原諒了自己,到了門前仍畏縮不前。賀爺說:“勝子,你過來呀,叫爹看看你!”姨父趨前叫了一聲:“爹!”父子倆都忍不住心酸落淚。賀爺哆哆嗦嗦拉著他的手說:“勝子,你幹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淚無語。他“遊江”時被打斷了一肋骨,一直瞞著賀爺。別人小聲議論這肋骨時,賀爺聽到了,卻假裝不知,問道:“勝子,我給你的一樣東西你哪兒了?”姨父問:“啥東西?”賀爺哭泣說:“我給你的肋巴骨呀,你為啥不好好管著…”姨父說:“爹,它長好了,真的長好了!”賀爺大哭“我的…五十七歲的…老兒子呀,你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國民黨抓你多少回…拿你沒辦法…可現在…你這個高級幹部…咋變得…變得這麼能忍能受?
…
這是咋啦…咋啦?
…
”賀爺大哭後,渾身搐,大不止。
賀哭著說:“他難受,他憋得難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賀爺帶著一個沉重的疑問,於一九七二年二月十病逝,終年七十四歲。
姨父讓我明叔把他關在一間小屋裡,無聲地、卻是痛痛快快地為父親哭了一回。他是紅腫著眼睛從小屋裡出來的,從此不許家裡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說,黨受傷了,人民受傷了,國家受傷了,傷得不輕,不止是一肋骨。
姨父問:“明,咱爹病重時,有啥代沒有?”明叔說:“爹在研究《社會發展史綱要》哩!”
“咋又研究社會發展史了,爹說啥了?”明叔出惘的神情“爹說,猴子還沒有完全變成人,還叫咱接著變哩!”一九七九年,賀爺死後七年,省委統戰部下文說:“對照1957年《中共中央關於‘劃分右派分子標準’的通知》,經組織研究認為,賀雨順同志不屬於右派分子,予以改正。”一九八零年,賀爺死後八年,省政府參事室召開了追悼會,悼詞說:“賀雨順同志安息吧!”14。鎖在櫃子裡的爹姨父沒有想到,他還能與神秘脫逃的堂兄賀石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