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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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小媳婦照例去十字街井上擔水,從井臺上下來,剛剛進了衚衕口,街痞子事先虛掖著褲,一手託著一盤熱豆腐,一手託著一盆熱豆漿,從衚衕裡面走過來,到了小媳婦跟前,縮了一下肚子,褲子就“吐嚕”一下落到腳脖上,出了那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小媳婦立時羞紅了臉,想趕緊繞過去,衚衕口卻被他堵嚴了,正要張口罵他,又見他兩隻手託著東西沒辦法放下,急得他緊緊夾著腿原地打轉,那個東西也隨著他直打滴溜。他殺豬樣大聲喊叫:“娘啊,誰來幫我提提褲子!”小媳婦就“吃”地笑了。
石臼忍不住再次大笑,讚不絕口說:“這個賴皮真會賴,全世界數第一!”他發現我對這位世界冠軍有些漠然,就把我從他的背上放在地上,學著街痞子兩手託著東西團團打轉的樣子,又用一隻手握著拳放在褲襠上搖晃,看我仍舊不笑,就無比傷心地問我:“小爺爺,你咋不會笑啊?”石臼大為掃興,又拉著我的手向張庵走著,說:“你真憨,我看你爸也念書念憨了。魏相公哪裡是真心抬舉你爸!他出面叫夥計們照應你爸,他叔卻暗地裡給你爺送‘膏子’,一筆一筆地記在賬上,盯住了你家的桑園。人家把你爸賣了,你爸還點著腦袋說,謝謝,謝謝!我說這,你懂不懂?”我照舊不懂。石臼又搖頭嘆氣說:“書念多了,人就憨了,等你爸明白過來,就晚了!”接著,在爺爺的桑園上空,有一隻黑蒼蠅嗡嗡叫著,遠遠地飛過來,近了,才看清是一架翅膀上貼著“紅膏藥”的飛機。它在桑園上空繞了一圈,發現我太小、爺爺又太瘦,就飛到張庵北邊撂下一顆炸彈,炸塌了東漢光武皇帝劉秀後宮娘娘陰皇后老家的“娘娘廟”又擦著樹梢旋迴來,追趕一個賣桃的女孩兒。女孩兒驚叫著,著竹籃兒在田間小路上瘋跑。巨大的黑影從女孩兒頭上掠過,小路上冒起一溜土煙兒,田野像羅面的篩子“轟轟”地震動。女孩兒忽地飄起來,血紅的花瓣兒隨著一竹籃桃子飛起來,女孩兒又重重地跌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只有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掛在樹枝上隨風搖擺。
父親像舅爺那樣發了一回神經,攆著飛機大罵:“野獸、畜生、法西斯,你下來呀,你抱著炸彈往我頭上撂呀!為啥要毀了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女孩兒?你們有沒有姐妹、有沒有女兒,你們還是人嗎?”爺爺說:“你別罵了,他早跑遠了,他也聽不懂人話!”緊接著,從襄樊回來的船民說,鬼子要攻打武漢,正在打襄樊,漢水上飄著屍首,江水也變紅了。幫父親謄抄曲稿的中學生,在他謄抄的最後一頁上寫了八個大字:“山河破碎,抄此何用?!”父親盯著一摞子曲稿呆了好久,問我宛兒姨:“我錯了麼?”宛兒姨含淚說:“我們能做點兒什麼呢?”父親和宛兒姨帶著我和這個疑問,登上了返回南陽的客船。為了避開鬼子飛機的襲擾,客船是在夜晚起錨的。爺爺、都沒有到碼頭送別。爺爺縮在草菴裡,瞅著牆角說:“你們走吧,不要縈記我跟你娘,你們路還長哩!”走出桑園時,我望見爺爺趴在土牆豁口上望著我和父親,淚水正從他乾涸的眼窪裡大滴大滴地滾下來。
和黃狗一直把我們送到村頭桃樹下。那是一棵不再掛果的老桃樹。桃樹的眼淚也老了,樹幹上掛著一塊塊發黏的桃膠。父親說,他小時候去外地上學,就是站在這棵桃樹下,用手背搌著眼淚,久久地望著他遠去。又在桃樹下站住了,又用手背搌著眼淚問我:“娃,昨晚上,教你的小曲兒記住沒有?”我張了張嘴就哭起來。但是,我記住了教給我的兒歌:哪兒的娃?張庵兒的娃。
爺做啥?捏桑杈。
做啥?紡棉花。
狗做啥?狗看家。
雞兒做啥?抱了一窩小雞娃。
好娃好娃快回來,別等墳上草發芽。
黃狗聽見了我心中的兒歌,就支起前腿蹲下來,默默地望著我,不再躥跳。
又用頭巾捂著鼻子,望著父親說:“聰娃,我夢見,紡花車散架啦!”父親含淚說:“娘,別瞎想,你一定要等到我下次回來!”和爺爺都沒有等到我們下次回來。兩年以後,和爺爺像兩盞耗盡油的油燈,撲閃了一下,就永遠地熄滅了。爺爺跟著走了。聽說爺爺走以前,大煙欠了魏家“驢打滾兒”的債。魏家的鬼就從土牆豁口上跳進來,捏著爺爺的手指頭在“桑園抵債”的文書上按了指印。也有人說,爺爺沒完最後一口大煙,矮下就伸出了一隻大手掌。爺爺把一個大煙泡吐到大手掌上,大手掌就把爺爺和桑園搦到手心裡,收回去了。那是魏家先人的手掌。
我記得,當我跟父親從村頭向河邊走去時,父親頻頻摘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角。上了河堤,我和父親回過身來站著,遠遠地望著和臥在身邊的黃狗。滾燙的熱風正在掠過七月的原野。原野上翻騰著白茫茫的氣。在護村林高高的綠牆下,顯得更加瘦小,像一株風戰慄的小草。白河對岸的碼頭上,宛兒姨亭亭玉立,嬌豔如花。
和爺爺故去時,父親正在戰火另一邊埋頭寫他的《文學新論》。父親回到了河南才失聲慟哭,問我:“你知道嗎?爺爺走了,也走了,桑園也沒有了,只剩下桑樹上的月亮了!”卷外篇〓倒推船?卷外篇?倒〓推〓船1。墳頭上的鈴鐺我記得,我在離開新鋪的客船上一覺醒來,月亮已經從身後升起,掛在船艙的穹窿上隨著船走。父親和宛兒姨並肩坐在船尾,望著遠去的故鄉,小聲說著我不能聽懂的話語。父親說:“小妹,只有你我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因此,什麼都沒有開始。可是,客船一到岸,我們就要說一聲‘再見’了!”宛兒姨將腦袋依在父親的肩上。我聽見了宛兒姨的低泣。
我們回到南陽時,宛兒姨家裡發生了一場動亂。
宛兒姨的父親正在心急火燎地尋找不翼而飛的曲稿。他的親家翁又跑來告急:“糟了,宛姑娘跟著一個教授攜琴私奔了!”宛兒姨的父親一聽,眼也直了。親家翁又說:“我給報館送去了‘尋人啟事’,明天登報!”宛兒姨的父親又氣又惱說:“登報!你這不是自曝家醜嗎?”親家翁說:“那你說咋辦?你把我沒過門兒的兒媳婦丟了,你賠我一個就是了!”兩個老人正吵得不可開,我父親卻坦然、翩然、甚而有一些大義凜然地走進了客廳,把完好無損的曲稿與同樣完好無損的宛兒姨一同送回了府上,還把他從“瞎能娃”那裡蒐集的、由宛兒姨分別用簡譜和五線譜記錄下來的名貴曲牌《倒推船》拱手相贈。
宛兒姨的父親看到曲稿完好無損,又雙手接過了《倒推船》,一驚一乍地打量著我父親,轉怒為喜說:“誤會,天大的誤會!這個《倒推船》是老夫踏破鐵鞋找了大半輩子也沒找到的呀!小女能追隨先生找到這個曲牌,以此厚贈於我,可以說是天遂人願,老夫我幸遇知音了!”他當即置酒設宴,讓宛兒姑娘在古箏上彈奏了《倒推船》。
那是一支表現逆水行舟、與命運抗爭的曲子。宛兒姨悽然撫箏,悲從中來,一時間,水聲、濤聲、風雨聲伴隨著長空鶴唳、遍野哀鴻,在客廳裡盤旋、縈迴,向天邊洶湧而去。宛兒姨的老父擊節讚歎,直聽得目痴神。曲終,宛兒姨掩面而去,泣不成聲。
宛兒姨未來的老公公是山貨行的老掌櫃,他似疑似懼地伸出手指,摸了摸箏弦,好像被燙了一下,倏地縮回手說:“好傢伙,彈出了一大鍋咕咕嘟嘟直冒泡兒的滾鍋開水,連箏弦也是熱的!”宛兒姨老父說:“你就別再往熱鍋底下填柴火了!趕緊去給報館兒說一聲,你那個‘尋人啟事’千萬不能登出來。再說,宛兒還沒有過門,還不能算是你家的人呢!”親家翁駭然說:“咋了?”宛兒老父說:“不咋,你快去老河口叫你大公子回來與宛兒完婚就是了!”我父親遲遲沒看到宛兒姨出來,就向宛兒姨的老父起身告辭。老人與他執手走出客廳,斜睨著親家翁說:“記著,宛兒彈的不是‘開水滾鍋’,是《倒推船》,彈到這裡為止,以後這船往哪兒推,我可就管不了啦!”我聲明要吃宛兒姨卷的那一張煎餅從而引起母親與父親的一場衝突也隨之平息。但是,寧靜中包藏著不安和不祥的氣氛。母親好像要跟那一張“滴著汁的煎餅”較勁兒,奮發圖強地麵團、切蔥花兒,油鍋也跟著吱吱地叫,讓我吃上了外焦裡軟的蔥花兒酥油餅。母親用眼白一閃一閃地瞥著父親,不住聲地問我:“還是媽媽烙的蔥花兒油餅最好吃,對嗎?”我卻低著頭,沒有回話。我想起了薛姨。薛姨孤獨地睡在郊外的黃土堆裡。我知道,我們吃了蔥花兒油餅之後,就要永遠地離她而去。我沒有吃完屬於我的那一份蔥花兒油餅。母親底氣不足地問我:“怎麼?媽媽烙的油過不好吃嗎?”我說:“我吃飽了,我的油餅要留給薛姨吃。”母親的眼淚就唰地下來,又領著我,去郊外看望薛姨。
路上,母親要我跟她一起採集白河岸邊的野花。母親說,要採喇叭花,當薛姨寂寞的時候,讓喇叭花為她吹喇叭。母親用一青藤將喇叭花捆成一束,一嘟嚕銀鈴鐺互相碰撞著,發出叮噹地脆響。我讓母親把我的蔥花兒油餅也藏在鈴鐺裡。這時,我和母親遠遠望見,薛姨墳前晃動著兩個人影,走近了,才認出其中的一個是宛兒姨。宛兒姨正把一棵長著葉的小樹豎在墳前的樹坑裡,一個像是僕人的男人揮著鐵鍁向樹坑裡填土。
我大聲叫著:“宛兒姨!”向她飛跑過去。
宛兒姨緊緊抱住了我,但她看見母親從樹叢裡走出來,又驚慌地鬆開了我。
“你瞧,”母親出動人的微笑“我的兒子也這麼喜歡你了!”宛兒姨頓時漲紅了臉“啊,孟老師!”母親好像揮舞著一條看不見的鞭子“這個小傢伙剛從老家回來就鬧著吃煎餅,還必須是你給他捲了絲的那一張煎餅,那一定是一張特別好吃的煎餅!”宛兒姨宛如一隻被得無處可逃的兔子“哦,是這樣的…我給張先生送去一些曲稿…家父收藏的曲稿…哦,是的,斑斑是個可愛的孩子!”母親的笑容依舊明媚動人“兵荒馬亂的,你孤單單一個人,大老遠地跑到鄉下去,真是太難為你了!”宛兒姨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曲稿本來是可以給孟老師的,只是張先生還要我去記錄藝人口授的曲譜,學生不敢怠慢。”母親讚歎說:“記錄曲譜那就必得是你這位才女了。在開封,我就聽張先生不住嘴地誇你!你在南陽同鄉會上彈過古箏,是嗎?都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哩!”宛兒姨惶恐說:“孟老師見笑了!”母親又換了溫柔的目光,小聲問:“聽說就要喝你的喜酒了,是誰家公子有這樣的好福氣?”宛兒姨低頭不語,眼眶裡忽地蓄滿了淚水,又拿起鐵鍁為小樹培土。
母親驚慌說:“哦,對不起!我只是聽人說說,沒想到會惹你難過!”
“宛姑娘,該回去了。”植樹的男人說。
宛兒姨不理他,又圍著樹培土。
那人說:“再不回去,老太爺又要心了!”宛兒姨木呆地向墳包鞠了一躬,又對母親說:“孟老師,我要走了。”母親說:“我們也要走了,要去內鄉張集了。”母親望著匆匆離去的宛兒姨,又說:“宛兒妹,你等等!
…
”宛兒姨受驚地站住了。
母親說:“我沒有怪你,我真的沒有怪你!”宛兒姨眼裡又忽地溢出淚水“謝謝孟老師,謝謝!我知道,你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人,真的…我知道!”母親說:“小宛兒,你走好啊!”宛兒姨說:“謝謝孟老師,謝謝…”母親把一束喇叭花放在薛姨墳前的時候,哭出了聲音說:“小妹,你看見了嗎?女人有女人的煩惱!可你…連煩惱也沒有得到…”我聽不懂母親對宛兒姨和薛姨都說些什麼。墳頭上的喇叭花聽懂了。喇叭花嗚嗚作響,把冰涼的香氣吹在薛姨的臉上。
2。伊甸園亡到南陽的h大學沒有開課,一所亡高中在南陽治下的內鄉縣張集找到了校舍,聘請父親執教。我們到了張集。父親的情緒又低落下來,他用一塊油布包嚴了一大疊曲稿,包括那個《倒推船》,把它們放在破皮箱裡,就“咔”地鎖上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