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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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開始在我家租住的破瓦房裡團團打轉,碰倒了一張三條腿的方桌,就望著方桌說:“今之中國,果真擺不下一張書桌了!”他用一摞土坯代替桌腿,把方桌支起來,就在這張方桌上寫起了講義,卻發現書不夠用,又帶著一把雨傘出門,到張集附近的幾所亡中學借書,卻總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空手而歸,又說:“今之中原,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圖書館了!”他從破皮箱中取出我曾多次翻過的那一本厚書,久久地閱讀宛兒姨的照片。那時候,母親抱著弟弟去趕集買菜,哥哥、姐姐也都上學去了。只有一隻母雞咯咯叫著,領著一群雞娃在父親腳下覓食,它們不明白父親閱讀的意義。
我認定,父親發現我偷看了他含著淚水的閱讀,覺得不好意思,才決心把我送到“幼稚園”的。那是亡高中為教工子弟開辦的“幼稚園”、即今之“幼兒園”坐落在亡高中大門裡邊的一座大瓦房裡。年輕漂亮的幼兒教師小李姨收下我的第一天就悄悄問我:“你爸和你媽還吵架嗎?”我說:“你爸和你媽才吵架!”小李姨就“哽兒”地笑著說:“對,對,全世界有幾個爸媽不吵架!”但我必須承認,是這位名字叫燕子的小李姨首先開發了我的智力,讓我充當了她的信使,而且得到了價值不菲的酬謝。小李姨的小桌子底下有一個小砂鍋。她掀開砂鍋上的蓋子,取出一個茶葉蛋,為我剝光了蛋殼,等我吃了茶葉蛋,再拿出一隻用紙摺疊的小“燕子”把“燕子”藏在我內衣兜裡,讓我把它送給亡高中一個名叫何傑的男生。她每一次都要不厭其煩地叮囑我,除了何傑,不許任何人拿走或是發現這隻“燕子”又指著小砂鍋說,還有一個茶葉蛋等著我回來吃它呢!我便用手掌捂著“燕子”開始向第二個茶葉蛋發起衝刺。
我接連得到了十多個茶葉蛋的犒勞之後,小李姨和何傑變成了公開的愛侶。我也從此失去了信使的差事,同時失去了吃茶葉蛋的幸運。使我聊以自的是,小李姨給了我一個在橡皮上刻出來的圖章,說這是何傑給我的獎賞,蘸了印泥,向我手背上一按,手背上就顯出幾個油膩膩的紅字,小李姨嘻嘻笑著念給我聽:“信使斑斑之印”那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橡皮圖章”我把它收藏在文具盒裡。姐姐寫作業時需要塗抹,就恢復了橡皮本來的用途。待我奪回橡皮大印時“信使斑斑”已面目全非。我曾為“失去自我”而哭泣。
父親好像與我到了同樣的失落。夕陽西下時,他時常牽著我如同牽著一隻順從的小狗,在屋後的大樹林裡散步。那一片樹林被亡學子們稱為“亡者的伊甸園”綠陰深處瀰漫著異乎尋常的神秘氣氛,這裡一雙那裡一對的“亡情侶”在綠陰覆蓋著的青草地上做出各種如醉如痴的模樣,引起了張集土著居民饒有興味的窺視。父親總是牽著我的手繞開他們,用茫的眼神望著樹梢上的雲彩。
後來我計算過,父親那一年三十三歲,母親不過二十九歲。他們本應到樹林裡去,尋找屬於父親向我姥爺宣告過的“青草地”和“小星星”還有成行的柞樹,柞樹下邊能採到很好吃的蘑菇,甚至還有樹枝上的木耳。但我想不起他們曾一起到樹林裡散步,只記得一個雨後的黃昏,母親束圍裙,手執鍋鏟,被油煙嗆得著眼淚,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成雙成對的少男少女正在樹林裡發出天堂裡的笑聲。母親卻出傷的表情,在圍裙上擦著手說:“唉呀,年輕真好!”正是那個雨後的黃昏,父親照舊牽著我的手走進樹林,在一條光滑水溼卻沒有泥濘纏腳的草徑上小心邁步。林子深處傳來一串兒車鈴聲。父親就拉著我的手,急忙轉移到一棵樹下,讓開了去路。屬於何傑的自行車正向草徑這邊駛來。我認識這輛自行車,因為整個張集只有這一輛自行車。小李姨坐在自行車的前槓上如同被何傑擁在懷裡,不時扭回腦袋與何傑完成一次次快速的親吻,親吻的聲音“叭、叭”作響,如同點發的快槍。自行車卻左搖右晃地失去了控制,小李姨一聲尖叫,就連人帶車滾翻在草徑上。他倆抱在一起打滾兒,滾了一身爛泥仍大笑不止。
父親卻不合時宜地跳出來問:“摔著了嗎?”何傑連忙爬起來,鞠了一躬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小李姨毫不害羞地嬉笑著“張先生,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
“我是宛兒的表妹呀!”
“什麼?”
“宛兒姐的父親是我舅哩,你在他府上吃酒那天,是我給你上的菜哩!”小李姨詭譎地眨了眨眼“你知不知道,宛兒的母校遷到夏館了,離這裡很近。”
“她…她在夏館嗎?”
“她從家裡逃婚出來,回母校當音樂教師…”父親的眼睛一亮“啊,她真的掙脫了!”
“沒有哩!”小李姨說“半路上,她又叫婆家人截回去,跟那個稽查科長完婚了,完婚後就去了老河口。她的女婿很會掙錢,把宛兒姐帶走時,紮了喜彩的大船上還捎帶著桐油,板底下支著油簍。”父親默然無語。
“張先生,你給宛兒捎信兒嗎?我也可以當信使哩!”
“莫,莫,莫!”父親說“不必了。”我後來知道,這個“莫,莫,莫”是陸游《釵頭鳳》裡的句子。
我發現,父親不再打開那本厚書,卻對母親說:“過家常子多好啊!”母親說:“我早就呆在家裡為這四個孩子當保姆了!”父親說:“委屈你了!”母親說:“你能安下心來嗎?”父親說:“怎麼不能?”母親說:“那就好。”我們過了一段寧靜而不乏快樂的子。父親按部就班地去學校上課,回來就忙著餵雞,還當了雞的醫生,為受傷的雞爪抹了紅汞再貼上橡皮膏,給鬥敗了架的公雞沒了羽的脖子上敷繃痠軟膏,再裹上紗布。我家的雞就顯得與眾不同,使我想起打了敗仗的傷兵。
父親最關心的是八隻母雞,用我和哥哥、姐姐、還有尚在吃的弟弟的名字為母雞命名,四個名字不夠八隻母雞分配,每個名字下邊又分出一號和二號,比如屬於我的母雞就叫“斑斑一號”和“斑斑二號”父親用粉筆在山牆上寫了八隻母雞的名號,哪隻雞下了一個蛋,就在哪隻雞的名號下畫上一道,畫五道就成了一個“正”字。父親畫了滿牆的“正”字,又仰臉望著山牆查數,然後對母親說:“‘正’字夠用了。”母親問:“你說啥?”父親說:“我是說,孩子們的營養夠用了。只是‘斑斑一號’和‘冉冉二號’表現不佳,斑斑和冉冉還要靠‘瑟瑟二號’和‘一號’提供營養。”母親恍然大悟說:“那麼,是不是殺了不在名冊的大公雞呢?”父親說:“不,不,不可以的。你忘了嗎?上次殺了一隻公雞,全體母雞們一蹶不振,絕食三,直到又有了這隻大公雞,才重新出現了盛唐景象呀!”母親說:“是的,是的,世界歷來是由公雞主宰的。”我常常懷念那一段與母雞和營養有關的子。如果沒有一位身穿黑罩衫的老人從南陽來訪,我們和母雞們的子裡還會積月累著更多的“正”字。
那天我回來得很晚。因為小李姨要幼稚園的孩子排演一個就要在兒童節上演的“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我無論如何也不給狼外婆開門,這就耽誤了一些時間,是小李姨讓何傑騎車送我回家的。我一進門,就望見父親與一位黑衣老人相對而坐,哥哥和姐姐都被擠到了一邊。晚飯已經擺在三條腿的桌子上,大家卻不動用筷子。黑衣老人的男低音正在破瓦房裡轟鳴:“主啊,賜我美飲食,賜我歡樂時光,賜我幸運聚會,仁慈遍及四方。主啊,請賜和平幸福,普照恩光!”父親就跟他一起在前划著“十”字說:“阿門!”哥哥、姐姐卻跟著瞎說:“亞門!”母親在廚房裡沒有聽見黑衣老人的祈禱,她把鄰人從牆豁口上支援過來的一盤豬頭端上飯桌時,不知道這是天主賜給的“美食物”一連聲地對天主表示不敬“哎呀,這能吃不能吃呀,衛生不衛生呀!王牧師,實在抱歉,這都是臨時湊起來的,實在委屈你了!”王牧師開始為天主辯護:“哪兒的話呀,你瞧,多麼豐盛的晚宴!”他用筷子點著破桌上的盤盞,讚美並開始享用“美食物”它們多半來自母雞的奉獻,比如:煎雞蛋、滷雞蛋、雞蛋羹、蛋花湯,最後端上來的是蛋炒小米飯。
王牧師剛剛完成了一次艱難的尋找。是父親的母校燕京大學通過教會渠道找到了這位在南陽傳教的牧師,又通過這位牧師在亡南陽的學校中找到了父親。他帶來了燕京大學聘任父親回國文系執教的聘書和一封詞意懇切的邀請信。
王牧師離去後,父親就望著母校的邀請信發呆“北平淪陷了,我怎能鑽到鬼子刺刀底下賣斯文呢!”母親說:“燕大是美國教會辦的嘛,鬼子與美國沒有宣戰,刺刀不進‘燕園’。”父親不語。母親又說:“我看還是要去,那裡擺得下書桌,還有一個陪著你吃了不少燒餅的圖書館哩!”父親說:“你和孩子們怎辦?”母親說:“艱苦抗戰就是了!”正是有了母親的支持,父親才作出了去燕大任教的決定。那時,姥爺已經從省城逃到了郾城。父親把我們送到了姥爺身邊的郾城,接著就打扮成教會的神職人員,穿過一大片淪陷區,鑽進了北平的“燕園”臨行前,王牧師又用我聽不明白的語言為父親祈禱:“主啊,在征戰喧聲裡,你睡主懷中,護你平安,醒來定能蒙福無邊,直至‘穿’的‘望眼’,看見榮華金岸。阿門!”3。蒙受羞辱的子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是一個使我蒙受羞辱的子。
我懷疑這一切與上帝有關。當我家遷徙到郾城、落腳在東后街一個沒有樹陰的大雜院裡以後,總是不能按時收到父親的薪水。母親說,父親的薪水要通過基督教會,穿越一大片淪陷區,才能從北平輾轉傳遞過來。我十分銳地察覺,這件事是由上帝管著的。上帝沒有忘記母親對他所賜“美飲食”的不敬,就在傳遞薪水上製造障礙,讓我們的飲食乃至於穿衣都離開了“美”母親卻又把一切困苦瞞著姥爺。因此,我剛剛踏進城關模範小學的校門,就成了唯一沒有穿上草綠童子軍制服的孩子。
偏偏又碰上中華民國的“雙十”國慶節集會檢閱。穿戴整齊的全校同學按班級排好了綠方陣,我卻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黑衣黑褲闖進去,在一片碧綠的芳草地上增添了一滴刺眼的墨漬。訓導主任劉大個兒一眼盯住了這滴墨漬,就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揪出了隊列。我的耳朵被他最大限度地拉長了,使我想起了一隻黑的安格拉兔被拉長耳朵拖出綠叢林的樣子,就用手護著耳大叫:“放開,你不能揪我的耳朵!”劉大個兒大為驚訝“你的耳朵為啥揪不得?”
“我的耳朵沒有錯!”他驚駭地打量著我,放開了我的耳朵,卻向我的腿彎上踹了一腳“那麼,你給我跪下!”我雙膝著地後又即刻像彈簧一樣反彈起來,大叫:“你不能踢我的腿?”
“為啥?”
“我的腿也沒有錯!”劉大個兒用手指支起我的下巴“你說,你錯在哪裡?”
“我不該穿黑衣裳。”
“好,你把你這身‘黑皮’扒下來!”我不能拒絕這個處罰,因為它來自我主動提供的一個確鑿無疑的理由,只好順從地把上衣扒下來,撂在地上。
他又指著我的汗衫兒“脫呀!”我又勇敢地脫了汗衫兒,把我的上身一覽無餘地給幾百雙灼熱發燙的眼睛。要有兩大塊值得炫耀的大肌就好了,可是我記得,我那時只有一張薄得透亮的皮囊,包著兩排洗衣板樣的“雞肋”
“脫呀!”他又指著我的褲子發出微笑。
那是我第一條打了補丁的黑長褲,雖然與草綠的童子軍“燈籠褲”相去甚遠,股和膝蓋上的補丁卻具有惹人注目的觀賞,那是母親在一塊與黑相映成趣的米黃破呢子上,用同一個圓規畫出來的四個直徑相等的圓。我十分珍惜這四個傑出的圓,依依不捨地脫了長褲,又小心把它摺疊起來,放在我的腳背上。
只剩下一個皺皺巴巴的褲頭了,但我聽到了駭膽裂魂的第三個“脫呀!”不滿六週歲的我,已經預見到自己有可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且,自從我不穿開襠褲的那一天起,就十分深刻地意識到被封閉起來的地方是不可以等閒視之的。
“快給我脫!”脊背上被擊了一掌,我就打了個前栽。當我重新爬起來的時候,就下定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決心,噌地扯斷了褲上的鬆緊帶,褲頭就“吐嚕”一下滑落在腳背上。
我如同一條閃光發亮的白條魚兒,神奇而無畏地直豎在場上了。隊列裡的小女生都偏著臉,用手掌捂著各自的嘴,捂不住的笑聲卻如同水面上“哽兒哽兒”爆裂的氣泡兒。那一定是最可怕的瘟疫“虎列拉”吐出來的氣泡兒,在整個場上迅速傳染、蔓延,匯聚成翻江倒海的鬨笑。笑聲如黑的花伸縮著無數條舌頭,在我光溜溜一絲不掛的“體”上亂舐亂跳。
我認定,那是我今生乃至於來世都不可以須臾忘記的奇恥大辱。
劉大個兒把我扒下來的衣裳組合成人形,高掛在場旁邊的一棵渾身是刺兒的老槐樹上。我看見一個只有空殼、沒有腦袋的我,高吊在樹枝上隨風飄蕩。
“站好!”劉大個兒用中指第二個關節叩打我的腦殼如扣打一個沉悶的葫蘆“啥時候你的家長把制服送來,啥時候叫你回去!”接著向綠方塊發出口令:“立正!向右——轉!齊步——走!”草綠的隊伍排著整齊的方陣從我面前通過,我赤條條地立正,如一截剝了樹皮的樹樁。後來我曾多次懷著羞恥之心回憶當時的場景,竭力把自己想象成為一個將軍正在檢閱他的士兵。士兵們齊刷刷地扭著脖子向將軍行注目禮的時候,將軍卻疊放著兩個手掌,捂在他不願示眾的地方忸怩作態。我還如此深刻地記住了一九四零年十月十的陽光,它以不合時令的燥熱炙烤在我未曾見過世面的小肚皮上。一隻小蒼蠅沒有響聲地飛過來,恰到好處地落在我的鼻尖上,瀟灑地翹起一條長腿,侍它美麗的翅膀。漫長的隊列在有節奏的哨音中走上了大街,我才倏地從腳脖上提起褲頭,開始了向東后街大雜院的逃亡。
我還是第一次發現,母親會那樣令人不寒而慄地發怒。她向我喝叫了一聲:“不許哭!”她自己卻替我下了眼淚。母親的腹部正因為有了我的第二個弟弟而隆起,連氣都有些吃力。她給我穿上一套沒有補丁的服裝以後,就像一隻氣咻咻的母鵝領著她的鵝仔,步履蹣跚地來到了學校。場就在學校旁邊,那是一塊空蕩蕩沒有圍牆的開闊地。母親靠在檢閱臺的下邊望著那株刺兒槐,只剩下一張空殼的我正如一面黑的旗幟掛在刺兒槐的牙齒上獵獵作響。母親的淚水又忽地湧出了眼眶。這時候,我覺到了又一個弟弟在母腹中的躁動。母親臉煞白,身上發作了駭人的戰慄。
高我一等的綠恰在這時完成了盛大的檢閱,排著三行縱隊回到了場。母親要我指認了那位梳著分頭而且抹了頭油的訓導主任,問道:“請問,是你揪著這個孩子的耳朵叫他下跪的嗎?”劉大個兒有力地點一下頭“不錯!”
“你還很有技巧地踢了孩子的腿,用你穿著硬頭皮鞋的腳?”
“不錯!”
“你還才華橫溢地讓他扒光了衣裳罰站?”
“不錯!可是我要問,你想幹什麼?”
“三天以前,我給你們訓導處寫過一封信,說明他暫時沒有穿上童子軍制服的原因。你本來可以通知家長,不讓他參加檢閱,甚至可以讓他退學,而絕對不可以如此野蠻而又如此能幹地體罰、戲、羞辱一個孩子!”劉大個兒臉上有幾顆豆粒樣的麻子漲紅了。
“那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只不過要告訴你,即使是一個最貧窮、最微不足道的孩子,也享有與生俱來的人身不受侵犯、人格不受侮辱的權力。”劉大個兒像是望見一個奇蹟似地望著我的母親,怪笑說:“哈哈,領教了!請問,還有什麼要講的嗎?”
“我還要告訴你…”母親平靜地說“我看到了一個戕害兒童的敗類!”
“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母親…”母親發作了臨產的陣痛,一顆顆豆粒大的汗珠從她沒有一點血的臉上滾下來。母親緊緊抓住我,捏疼了我的手,卻不能移動腳步。多虧小姨領著一輛黃包車急急跑來,把母親扶上車,就催車伕快跑,埋怨說:“你要把孩子生到場上算咋著!”劉大個兒在身後喊叫:“不就是一個難民嘛,有脾氣找小本兒發去!”我和小姨跟在黃包車後邊拚命奔跑。我知道,一位助產士一大早就挎著一個白的箱子來到了我家,還有姥爺從鄉下找來的一位保姆。她倆正為了尋找一個下落不明的產婦而魂飛膽喪。剛到家,我就聽到了第二個弟弟一肚子委屈的啼哭。
當晚還有一個“國慶提燈會”小姨為了讓我擁有參加“提燈遊行”的權力,給我套上了一身屬於老舅的童子軍制服。老舅是母親最小的同父異母弟,與我同歲。我卻認定老舅的制服不是我的制服,寧死不屈地不願再到學校裡去。母親躺在產上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去?你是不是害怕那個訓導主任?”我想說,我一點兒也不怕他揪耳朵,只是怕他叫我脫褲子。母親不由我分說,就迫不及待地向我進行民主意識的啟蒙:“你絕對不要怕他,你從小就必須學會,不要向任何強權表現絲毫的怯懦,懂嗎?你要從他面前走過去,連眼珠也不要向他轉一下,懂嗎?”助產士用鑷子夾著一塊血淋淋的紗布,笑著對母親說:“你不要亂說亂動,懂嗎?”母親說:“哦,對不起!”又偏過臉教導我說:“你要昂著頭,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懂嗎?”我揩著眼淚、鼻涕,雞叨米似地連連點頭。若干年後我發現,這番話裡藏著魯迅先生的格言。我上了小學五年級時,母親又送給我一本血紅封面的書,是魯迅先生的《吶喊》。
但是,在我重新鼓起勇氣、“昂著頭,走自己的路”的那個晚上,出了家門才忽然發現,我所缺少的已經不是童子軍制服而是一盞燈籠。全家人都在圍著像小耗子一樣渾身紅丟丟的小弟團團打轉,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我在“提燈會”上能夠“昂起頭,走自己的路”的前提,是必須有一盞燈籠。十四歲的小姨發現了這個失誤,而且產生了奇妙的靈,在一個紙字簍上用稀飯糊了白紙,在簍底的竹篾上纏了一截尖頭向上的鐵絲,上了蠟燭,只有幾分鐘的功夫,我就擁有了一盞碩大無朋的白燈籠。
不幸,在五顏六、千姿百態的“西瓜燈”、“蟠桃燈”、“白兔燈”、“鯉魚燈”、“蛤蟆燈”、“寶塔燈”的行列裡,我的“字紙簍”又成了全體同學的笑柄。我沒有勇氣眼珠不轉一下地提著這樣的燈籠在訓導主任的鼻子底下走自己的路,不管他叫不叫我脫褲子。幸而領隊的不是劉大個兒,是一位情溫柔的女級任老師。她誇說我這個燈籠個兒最大,而且“又白又胖”我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昂起腦袋,當了“提燈遊行”的尾巴。
跟在所有燈籠的後邊,我的“字紙簍”淚盈盈地發出慘白的光亮。在我們經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字紙簍”都倍受世人矚目,怪異的笑聲如雷貫耳。到了十字街口“字紙簍”被一盞驕傲的“鯉魚燈”的尾巴掃了一下,蠟燭一歪,轟地燃著了紙簍。我就在一片鬨笑聲中撂下了一團火焰,像是捱了銃槍的兔子逃之夭夭。
我在一天的時間裡蒙受了我來到世上以後的第一和第二個奇恥大辱。
我認定自己明天去上學時,再也沒有勇氣“昂起頭,走自己的路”黑沉沉的夜,狗在吠叫。屬於我的世界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