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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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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岸邊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影子。

記得是一天傍晚,父親帶著我去到白河對岸,坐在新鋪河堤上看船。父親說,他小時候最愛坐在這裡看船,他的眼神會隨著潔白的船帆遠去,直到漢口,接著就看見了長江上的輪船。輪船上的煙囪像一個大煙袋吐著黑的菸圈,船頭在江面上犁出一溜兒雪白的花“突突”地駛向大海。父親對長江的憧憬曾使他偷偷卸下家裡的門板放入河中,坐在門板上飄搖遠去。如果沒有一個不懷好意的頭掀翻了門板,也許他會完成一次驚心動魄的旅行。我聽了,也躍躍試,就問父親,的門板能不能叫我摘下來?父親說,不能不能,的門板一放到水裡就零散了,叫我用眼神隨著船帆走就是了。

我的眼神隨著船帆遠去。恆昌雜貨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計聲聲喊叫著“張先生!”急急跑過來。他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石臼,曾經到張庵給我送過一瓶醬油。父親時常用悲憫的眼神望著石臼,好像望見了自己童年時可能變成的那副樣子。石臼對父親小聲嘀咕了幾句,父親的眼鏡就在夕陽下霍地亮了一下,急忙把我給石臼,匆匆走進了恆昌雜貨行的後門。

恆昌雜貨行的老掌櫃張金鎖已經謝世,他的倒門女婿魏相公當了雜貨行的掌櫃,一如老掌櫃生前那樣對我父親關愛備至。父親每次回到家鄉,他都要在雜貨行後院準備一處雅靜的客房。石臼帶我進了後院,我正要隨父親進入客房,石臼卻急忙拉住我說:“去我屋,我屋有西瓜!”我進了石臼的小屋,卻沒有看到西瓜。石臼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故事沒有西瓜好吃。他說,我講的這個故事比西瓜好吃,就開講說:“前些年,一天大清早,你爺剛起,就看見門外麥秸垛裡鑽著一個人,頭紮在麥秸垛裡打著呼嚕,兩條腿卻翹在外邊,腳上穿著一雙鋥亮的大皮鞋。你爺沒有見過皮鞋,說它是下雨天穿的油鞋不像油鞋,說它是唱戲穿的皂靴不是皂靴,這是個啥人?用菸袋鍋‘梆梆’地敲了敲鞋底。那個人就從麥秸垛裡拱出來。他穿了一身西洋裝,脖子上繫著花領帶,倒是沾了一身碎麥秸,美美地伸了一個懶。你爺問:‘你是哪一國來的客?’他眼,說:‘爹,我是聰娃呀!’你爺看了又看,果然是聰娃,就揪著他的領帶吵他:‘你咋把褲帶箍到脖子上啦?’”石臼忍不住大笑,說:“你爺替你爸拍打著身上的麥秸,又吵他:‘夜裡回來咋不知道敲門,睡在狗睡的地方,還在啥大學堂裡教學哩,越教越糊塗了不是?’你爸說:‘爹,我就是想睡睡狗睡的地方。’你爺說:‘那是為啥?’你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呀!’”石臼把自己說笑了。我還來不及產生接受這個笑話的幽默,只是覺得父親把褲帶系在脖子上的樣子一定很可笑,才忘了西瓜,也跟著石臼笑起來。

這時,又有一個名叫秤砣的小夥計端著托盤去客房送飯。我就出了小屋,奔向客房吃飯。石臼又把我拖回小屋,說:“你不能去,你去了礙事,你就在這屋吃飯。”又眨著眼皮問我:“啥叫礙事,你懂不懂?”我搖了搖頭。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那時我確實不懂,只是覺得秤砣也有些奇怪,他一手託著托盤、一手挑起客房的竹簾,正要進屋,又驀地收回腳步,輕輕放下竹簾,在門外等了一會兒,說:“張先生,該用餐了!”才再次進屋。他從客房出來,又來到小屋給我送飯,鬼裡鬼氣地對石臼說:“張先生一見那女子,就跟她摸手…”石臼吵他:“你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那不是摸手,是握手,是城裡人的規矩。”秤砣又豎起兩個食指,慢慢湊近,說:“剛才,他倆臉對臉站著,只差這麼一丁兒,要不是我一掀竹簾子,說不定就貼到一起了!”他又指著客房的窗戶說:“快看,該演‘皮影戲’了!”石臼和秤砣都擠在窗欞上盯著客房的窗戶。

客房裡點了燈,白亮亮的窗紙上一晃一晃地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父親,另一個影子勾勒出一個輪廓好看的女人。他們好像沒有任何異常地面對面坐著。父親把筷子伸過去,女人的影子晃了一下。秤砣就大失所望說:“咋?咋還用筷子喂她,嘴對著嘴喂不就妥了!”石臼的腦袋就向秤砣的腦袋上撞了一下“燈是咋放的?咋正好把他倆印到窗戶上了?”秤砣說:“還是放在靠後牆的條几上呀!”又伸了一下舌頭說:“只是把飯桌往窗戶這邊挪了挪,挨著窗戶涼快!”石臼又吵他:“你存心使壞!掌櫃的要是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秤砣說:“我看這是掌櫃的成心安排,這一明兩暗的客房,雖說一人住一邊,門一關,不就成了一家子了!”石臼說:“你少管閒事!”他倆吵著,卻又把腦袋湊到窗欞上。好像沒有看到引人入勝的“皮影戲”秤砣又叫了一聲:“糟!該添飯了。”就慌慌地跑了出去。

小屋裡,石臼依舊伸長脖子盯著對面的窗戶。我看見父親的影子又向女人的影子湊過去,頭差點碰著頭,忽地到說不明白的氣惱,就像舅爺墳上的兔子嗖地躥出了小屋,石臼來不及追我,我已倏地鑽進了客房。

我的突然出現使父親驚動了一下,遂又鎮靜下來,笑著說:“這是你宛兒姨。”我看見了一張好看的瓜子臉,接著就找到了那顆美人痣。燈光下的宛兒姨神情嬌羞、目光慌亂,在我臉上了草草地親了一下,又把我抱起來,放在飯桌一邊的羅圈椅上。她讓我坐在椅子上的樣子使我和她都顯得可笑。我的腦袋剛剛高出桌子,只能把眼睛貼在桌面上,目光曲裡拐彎地繞過桌子上的盤盞,唆唆地、定定地瞅她。我的眼神一定使她害怕,她望著我猶如望見了一隻小狼。我又改變姿勢,跪在羅圈椅上增加了身高,同時也增強了自信,一開口說話就一鳴驚人:“我爸的書裡夾著你!”她吃了一驚,睜圓了杏形的眼睛。我又加重語氣說:“一本很厚的書!”父親小聲說:“是你的照片。”宛兒姨蒼白的臉頰上頓時泛起了紅。她慌亂地用筷子把絲夾在一張小煎餅上,捲成筒形送過來,作為我給她通風報信兒的獎賞。我又認出了她的手指,那是我在南陽的防空裡看見過的手指,它們總是顯得蒼白、細瘦而又戰戰兢兢。她把煎餅送到我的嘴邊,好像怕我會咬著她的手指不放,只用兩個指尖捏著煎餅,剩下的三個手指顫顫地翹起來,呈蝴蝶斂翅一般的蘭花指形一如隨時準備飛去的蝴蝶。我兇猛地咬了一口煎餅,她就“啊”地縮回了手指,把一聲沒有完成的驚叫變成了一聲驚慌的嘆息。可愛可惱可氣可憐的宛兒姨再次鼓起巨大的勇氣把煎餅送到我的嘴邊,我卻出奇制勝地伸出舌頭,溫存地去了沾在她手指尖上的一滴汁。她又發出一聲人肺腑的驚歎,手指顫顫地撫摸著我的腦袋如同撫摸著一隻可愛的小狗,十分耐心地餵我吃完了那個永恆地把至高無上的香味留在我記憶之中的卷著絲的煎餅。我在表現著兇猛的時候已經受到了煎餅卷著絲的收買。她用溫柔得有些哀婉的眼神在我的臉上輕輕一掃,就徹底瓦解了我對她的全部敵意。

但是,不多天以後,我就在南陽向母親出賣了宛兒姨。那一天我鬧著要吃煎餅,而且大聲地向母親發表聲明,要吃宛兒姨在新鋪卷的那一張煎餅。父親就不得不為我的出賣付出慘重的代價。父親對母親說,那是怎麼怎麼一回事呢?你聽你聽我如實對你說對你講麼!我在張庵時,宛姑娘利用她父親外出省親的機會,為我取出了這位老先生秘不示人的大調曲稿,那是這位“曲痴”幾乎終其一生才採集到手的幾十個著名的段子,有的已經絕傳了。宛姑娘必須在她父親回來以前,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最高的質量最嚴密的方式將曲稿謄抄下來再放回原處。這是她一個人所不能完成的呀,所以,就急忙跑到新鋪找我。當然,這是我委託宛姑娘做的,但我只是希望她能夠說服她的父親向我出示曲稿,沒想到她會採用這種最簡捷的方法取得了一次秘密的成功。當然,也正是為了此事,我才給她留下了我在張庵的聯絡方式,等等等等。

父親所言不謬。我記得宛兒姨出現在新鋪以後,客房裡的燈光深夜不熄。父親和宛兒姨都手忙腳亂地謄抄著什麼,還請來一位放假在家的中學生幫助謄抄。父親好像是為了避嫌,讓中學生住在中間的客廳裡,夾在他倆的中間。我至今還記得他們謄抄的那本曲稿,正如父親在他自費出版的《鼓子曲存?序》中提到這部曲稿時所說,是“棉紙厚本,桐油油邊”、“蠅頭小楷,硃筆圈點”只是我沒能聽見“古聲清韻躍然紙上”父親曾向母親拿出這個曲稿謄抄本,藉以說明,他與宛姑娘在新鋪會面的全部原因,只是為了這一本大調曲稿。

我翻開了六十年前的大調曲稿,又看到一行行清瘦、娟秀的字跡一如六十年前的宛兒姨,婷婷、弱柳拂風,在豎行的方格中來去匆匆,時而沉入低谷,時而攀越峰頂,處處芳草,聲聲鶯啼。瞧,這裡有一個乾涸泛黃的湖泊,不知是宛兒姨額頭上滾下的一滴汗珠,還是她那支花杆兒賽璐珞金筆漏下的墨滴。

有了三個人謄抄曲稿,大概就有了富餘的時間。父親又請來一位名叫“瞎能娃”的盲藝人向他請教。父親對宛兒姨說,瞎能娃聰穎過人,幼年失明後跟隨一位唱大調曲的師傅走村串鄉,琴演唱,唱紅了新野南半個縣。他嗓音厚實發沙,熱辣奔放,大家送他一個諢號叫“沙瓤面甜瓜”但我後來聽人說,他以唱“葷曲”見長。一次,他到湖北省襄樊鄉下,唱了《贈繡鞋》和《小大姐兒思》,直唱得農夫村姑們心旌盪漾,一個躲在門樓上聽他唱曲兒的大閨女就摸黑跟著他跑回了河南,在豫鄂邊境差點兒引起一場血的爭鬥。後來他年邁失聲,在家賦閒多年。父親特意讓石臼跟著,帶上一份厚禮,牽著一頭騾子登門拜望。他推託不得,才帶上三絃,騎上騾子來了。

正是農曆七月,秋苗鋤罷了頭遍,是農民忙裡偷閒“掛鋤勾”的時候“沙瓤面甜瓜”在雜貨行客房的彈唱引了新鋪周圍的農民。雜貨行後院大柳樹下,人擠得密不透風。父親惟恐冷落了鄉親,讓石臼在客房門前擺了桌椅,請“沙瓤面甜瓜”坐在門外彈唱。父親和宛兒姨分別坐在桌子兩邊,一邊聽,一邊忙不迭地做著記錄。蒼老的“面甜瓜”嗓音嘶啞,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巴跑風漏氣。一雙雙如飢似渴如電似火的眼睛都唆唆地瞄準了宛兒姨。人群裡開始嘁嘁喳喳,對一個城裡來的女子為啥不穿褲子穿裙子以及裙子裡穿不穿褲子的問題進行了沒有結果的爭論。幾個村痞子就擠到人群前邊,靠近宛兒姨蹲下來,伺機進行近距離的窺視。

宛兒姨和父親卻渾然不覺。

“面甜瓜”每曲終了,宛兒姨都要在涼水裡涮了巾,遞給老人擦汗,還要端上切好的西瓜牙子放到老人手中。人群裡的眼睛又一閃一亮,發出了嘖嘖的嘆息和善意的喧譁,都說從城裡來的這個女子心眼兒好,敬重咱鄉下人。宛兒姨又看著記錄,給“面甜瓜”小聲哼唱著剛剛記下來的曲譜請他校正。

“面甜瓜”鼓著渾濁的眼珠靜靜聽了,眼眶裡忽地溢出淚水,點頭說:“對,老對!我唱了一輩子,沒想到還值得你們有學問的人如此心費神;也沒想到我唱了一輩子,也沒能跑出這幾個‘豆來米’的手心!”村痞子忘了宛兒姨的裙子,卻偷看了她的書夾子,就心裡發怵,縮到人群裡說,這女子學問深著哩,她在紙上畫的“蛤蟆蝌蚪”老厲害,是“八音蟲”!有一個老漢說,聰娃有眼,這可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女書記”!

以上議論是石臼在事後給秤砣多嘴時讓我聽到的。我當時坐在父親身邊的小板凳上,只是看到宛兒姨一改柔弱、憂鬱的樣子,手中的鉛筆在書夾子上飛速跳躍。她變得聰明、麻利,平時表現著哀婉的眸子也活潑潑地一閃一亮。父親也加倍地容光煥發,不時從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宛兒姨,還給我一條手絹,讓我從桌子後邊繞過去遞給宛兒姨擦汗;還有,她的頭髮卡子快滑下來了,你快去給你宛兒姨說一聲。我十分榮幸地扮演了小跑堂的角,宛兒姨說:“啊,多麼聰明的孩子!”太陽西斜時,父親在“面甜瓜”的琴袋裡暗暗了裝錢的信封,又拉住他的手觸摸了那個信封,說:“老人家收好,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石臼就站起來對大家說:“都回吧,天不早了,瞎爺吃了飯還得趕回家哩!”人群正在散去,一個比村痞子厲害一點的街痞子大聲喊叫:“還沒聽過癮哩,咋就散場了?老規矩,不唱‘葷段子’不煞戲!”

“面甜瓜”不勝惶恐說:“我老了,唱不得‘葷段子’了。”正在散去的人群又聚合起來,一齊鼓掌,起鬨說:“瞎爺,這輩子也只能聽你這一回了!”被尊稱為瞎爺的人受到了動,連忙站起來,對大家拱手說:“多謝鄉親們抬舉!可是過於葷的段子,我實在唱不出口了,再送上《西廂記》裡一段《夜會》,不葷不素的。”父親和宛兒姨又立即拿起筆,準備記錄瞎爺的“絕唱”瞎爺又調了三絃,鼓起餘勇唱道:今想哥哥,明想哥哥!

門前有條大沙河。

上搭獨木橋,實實奴難過,實實奴難過!

脫了紅繡鞋,抖了白裹腳。

水深到肚臍眼,水淺到腳脖,不深不淺、不深不淺…

這裡有一個停頓,瞎爺骨碌著渾濁的眼珠,問道:“不深不淺又怎麼樣啊?”他彈弦接唱:不深不淺,那就×披散著,×披散著。

街痞子齊唱:“哈哈,披散開了往裡戳,往裡戳!”全場大笑。

瞎爺向大家拱手說:“瞎老漢放肆,罪過罪過!”村民盡歡而散。

父親和宛兒姨都漲紅了臉。宛兒姨用書夾子遮住臉,進了客房。

只有我不知道臉紅,也不知道發笑。若干年後,我看了王實甫的《西廂記》,卻沒有找到崔鶯鶯脫了紅繡鞋過沙河與張生相會的情節,因而也沒有看到不深不淺的河水在鶯鶯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造成的任何跡象,便知道民間還有一部《西廂記》,另一個崔鶯鶯按照農民可以理解的樣子和男器官的需要,醫療著村民的寂寞。

那天晚上,是石臼揹著我把我送回張庵的。

一路上,石臼都像贊美英雄一樣喋喋不休地讚美那個帶頭起鬨的街痞子。

他說,你不知道他多有能耐!他能在大街上叫一個正正經經、排排場場的小媳婦高高興興地看他的大雞巴。你知不知道啥是雞巴?我說是燒雞。他大笑說,不對,你的小雞雞長大了就是雞巴。他說那個小媳婦是新鋪街上的一朵花兒,只是整天皺著眉、板著臉,從沒有看見她笑過。街痞子對他的狐朋狗友說,我能叫她笑,她一看見我的雞巴就笑,不信?明天一早,你們躲在十字路口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