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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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水聲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趨步前往,水聲又小將下去。眼前一亮,並無溪,卻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顏赭紅,四面修竹環繞,風息雲止,卻見水面漲落不定,如有數條大魚在其下翻騰鼓譟。
疑惑之間,卻見竹影中有一草廬,柴扉虛掩。推門而入,見一人沉睡於竹蓆上。此時,外間水聲又驟然大作。
酈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來,見有客臨,延坐奉茶。細觀此人,眉墜於肩,手長過膝。酈道元知是隱士,肅然起敬。
茶水卻碧綠清冽,不見紅。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水所沏。此時,門外水聲又譁然一片。
酈道元道:“我觀之,此處並無鮮活水源,外間不過一潭死水爾,本該靜謐無聲,緣何作此巨鳴,且沫山騰?”老者正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水,而是一方生靈。”酈道元大驚。老者復引領其至潭邊。
卻見那水,已趨安靜,發出喃喃細聲,似與老者輕語。酈道元擊掌稱奇。
“此等怪物,其質與水無異,其形隨物化成,喚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卻棲身於此?”
“三年前的一個晦夜,孟門雷雨集。清晨,門前便多了此潭紅水。我始不覺有異,後漸知其非凡水。”老者說罷,又輕喚數聲,那水又作翻騰狀,而水聲竟可變化,如雄獅、健男;又如婦人、幼蟬。而酈道元試作聲呼之,水卻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狀,若閨中少女初見陌生男人。
酈道元語告老者,稱近來夜夜夢見紅之水,方趕來此。老者不嘆息。
酈道元復詳觀此水,只見其通體透明,不含雜質,清潔澄深,漏石分沙,又彷彿有漆膠的質。他恍若置身夢中。伸手略試水面,卻被一陣皮膚般的溫熱所襲,手往裡走,卻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聲,似作笑。
他便與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稱,久已能辨知水聲,如此便常與堪影談,已瞭解到其傳奇身世。
堪影告訴老者,它已忘記了自己所來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來自過去或是未來。
它只記得,祖上是與人類無異的生物,生活在陸上。後來發生了世界大戰,陸地生態體系遭到毀滅,全族才將自己改造為適宜水生的形態,下到了水中避難。
最初,仍接近於人類模樣,但在千萬年中幾經演化,終於拋棄了舊有的形體,把生命寄寓於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為如此便會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災難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離開水世界,遷徙向一個陌生的空間。
可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卻在路途中陰差陽錯被拋遺到了這個世界,未能抵達其目的地。
“它曾經寄生並又與之相融的水世界到底在哪裡呢?”酈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
“那麼,是整個海洋的大遷徙了!”酈道元看著小小水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說。
“它救贖自己的努力,終於是失敗了。”北人酈道元對海洋所知不多,此時卻萬丈心轟然漲落。他無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與這淺薄的水潭,竟是同一樣東西。而海之藍,又是何時變化成紅的呢?──如堪影所說,到底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他深深地糊塗了。但可以肯定的卻是,海洋眼下仍在遠處無知地起伏,如同酈道元從未踏足南方,海洋又何曾來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麼可憐的生靈啊。在這裡,還能生存多久呢?”
“恐怕,時不多了吧。”
“如果把它重新置於一處活水中呢?”說這話時,酈道元眼前出現了孟門的黃河大水,正鼓足勁向它自己也不曾見過的大海奔。回想到自己前半生與水打道的經歷,酈道元是多麼的希望能夠救助堪影啊。
“那樣的話,這生命會迅速擴散,成為新的海洋。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水將成為紅。它即是一,一即是眾。”老者微微蹙眉。
“那麼…”
“那麼,我們的世界將成為水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上便不再有我們習稱的水了。”聞此言,酈道元頓然絕望了。
是夜,酈道元宿於隱者的茅屋。三更時分,他醒來了,聽見外面傳來嗚咽之聲。他不思忖,當初,那異類是否不小心自己毀了自己呢?難以想像,有一種生命、有一個世界竟由水來結構而成。
嗚咽聲越來越大。堪影在哭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