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幾番折衝大起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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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湣王很有些著急了,竟在王宮後園的大湖邊焦躁的轉悠。
眼見已經到了四月末“絕氣下”一過進入“中郢”便是收種農忙時節,農忙一過便是酷暑,這段時光都不宜大軍征戰。再刨去窩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時月也就是秋兩季,若晃過,那便只有秋季兩三個月了,對於一場滅國大戰,顯然有些太過倉促了。按照齊湣王掐尺等寸的謀劃:蘇代出使秦國來回最多一個月,回來時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籌劃一旬便立即發兵,趕在五月中旬的“中絕”之前,滅宋大戰便可大體告了,縱有善後小戰,也可在秋高氣的八九月了結,如此便可在今年之內了了這個頭等心願。如今四月將完,這個蘇代還沒有音信,堪堪一個用兵大好季節被白白錯過,齊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這一轉著轉著,齊湣王心中便是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將軍馬糧草調集齊整,一過夏忙到“期風至”(立秋),便立即發兵滅宋。主意一定,齊湣王便立即急召丞相孟嘗君與上將軍田軫入宮。
兩位大臣剛剛坐定,齊湣王便急迫說了自己的謀劃,末了奮息道:“滅宋大業,貴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著手,今秋便能一舉滅宋也!”誰知兩位大臣聽完,竟是一時默然,彷彿不知從何說起一般。齊湣王素來簡潔快捷,說到臣子面前的事情便是必須要辦的事情,所謂君臣共商,實際上只是個臣子受命的過場而已,如今這將相二人非但沒有慣常的“謹遵王命”的高聲領命之辭,反倒是低頭思忖面有難,齊湣王便是老大不高興,沉著臉便道:“滅宋大業,兩位不以為然麼?”田軫猛然抬頭,拱手高聲道:“臣謹遵王命!”
“這便是了!”倏忽之間,齊湣王便笑了“孟嘗君呢,以為然否?”
“臣啟我王,”孟嘗君卻是不卑不亢“滅國事大,牽涉天下。上卿未歸,大勢不明。臣以為我王不宜輕舉妄動。一旦三十萬大軍集結邊境,便勢成騎虎,屆時若有不測之變,便是進退維谷,給人以可乘之機。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聳聽。”齊湣王冷笑一聲“但有三十萬大軍,滅宋便是牛刀殺雞,何來騎虎難下?孟嘗君,你倒是跟著蘇秦學會了一套說辭。”說著臉便黑了下來,旁邊田軫竟大是惶恐,看看暴烈無常的齊湣王即將發作,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便聽宮門內侍一聲高宣:“上卿蘇代請見齊王——”
“上卿?快,快宣!”齊湣王竟是大步走向宮門,要親自接蘇代。
伴隨著內侍的宣呼,便聞齊湣王大笑著進殿,彷彿回了一個不世功臣,又彷彿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孟嘗君心中卻是一動,總覺得那悉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那施禮寒暄的話語似乎也沒有往那般從容,竟是莫名其妙地一陣不安,不便是大皺眉頭。這片刻之間,齊湣王已經拉著蘇代的手到了殿中,一邊親自扶蘇代入座,一邊高聲吩咐內侍上茶,竟是高興得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待蘇代剛剛飲下了一盞涼茶,齊湣王便忍不住道:“上卿啊,本王等得你好苦也。快說說,秦國出兵幾多?”蘇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頭緒頗多,卻須一宗一宗說來。”齊湣王笑道:“好事多多啊,那便快說了,第一宗?”蘇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國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職。以臣之見,甘茂為邦之才,對齊國有用,願我王留任甘茂,共圖大業。”
“好說!”齊湣王一擺手“我便任甘茂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進殿議事。”如此快捷利落,倒是大出蘇代意料,看樣子齊湣王早已經忘記了對甘茂的那點兒不滿,甘茂倒是料得絲毫不差。倏忽之間,蘇代突然有些懊悔,覺得此事說得太早,然則一句話便將生米煮成了飯,也是無可奈何了,眼看著齊王在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焦急的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也只有振作心神說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國與秦國結成了合縱盟約,秦國決意保護宋國。”一言落點,齊湣王臉便沉了下來:“如此說來,上卿是勞而無功了?”蘇代拱手道:“我王明鑑:秦國並非堅執護宋,然卻一定要秦齊分宋才出兵,而我王卻嚴令臣不得答應分宋。臣虛與委蛇,企圖使秦作壁上觀,不干涉齊國滅宋。然則宣太后與秦王、魏冄一意孤行,臣實在是無可奈何也。”
“區區兩件事,竟花得兩個月時間?”齊湣王頓時一點兒熱氣也沒有了。
“我王明鑑:其所以遲歸,便是因為經過陶邑與鉅野澤時,暗訪了旬有餘,得知秦國已經在陶邑與鉅野澤西岸駐紮了五萬鐵騎,卻非無端耽延時。”蘇代知道這個齊王喜怒無常,只有將話說得明白無誤,才能免得他無端生疑。
齊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轉悠著,雖然一句話沒說,臉卻是越來越陰沉。蘇代見孟嘗君毫無表情的模樣,便料到他有難處,還得自己說話,於是一拱手道:“臣啟我王:為今之計,當暫緩滅宋,候秦宋合縱瓦解時再徐徐圖之。”齊湣王猛然轉身,竟是然大怒直指蘇代面門吼道:“說得出口!徐徐圖之?分明是與秦國一個聲氣,不要本王滅宋!瓦解本王霸業!”蘇代入世以來何曾受過如此公然斥責,當年縱是強橫如燕國子之者,對他也是禮敬有加,加之有蘇秦名望,在列國從來都被當作邦大師做座上賓,此時受此無端斥責,頓時大是尷尬,突然氣血上湧,拱手亢聲道:“我王不納臣言猶可,如何能無端指責臣與秦國沆瀣聲氣?邦有道,使臣有節,我王如此指斥,臣卻是何以自容?”齊湣王竟是不理睬蘇代,啪地猛拍書案:“上將軍,你說!”
“臣,唯以王命是從!”田軫卻是慷慨高聲毫不猶豫。
齊湣王辭稍緩:“孟嘗君之意如何啊?”孟嘗君淡淡道:“田文以為,上卿謀國老成,我王當善納其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非宋國不當滅,投鼠忌器,乃情勢使然也。”正在此時,甘茂匆匆進殿。齊湣王劈頭便是一句:“上大夫,我滅宋,秦國當道,你便說,本王該當如何?”甘茂極是機警,一瞄殿中幾人面,便大體明白了君臣正在烈爭執,齊湣王當頭一句響亮的“上大夫”分明便是要他抗衡誰個,能有誰?看臉便知定然是蘇代無疑。可甘茂如何能給蘇代這個恩公難堪?裝做懵懂的思忖了片刻,甘茂肅然一躬:“我王明鑑:滅宋為小業,抗秦方為大業。以臣愚魯之見,若能借此機會,重新發動六國合縱,進攻秦國,不失為將計就計之霸業遠圖也。”甘茂一言,舉座愕然!既迴避了滅宋,又將事體引上了合縱抗秦的大道,倒當真是別開生面。眼見齊湣王眼珠連轉,陰雲竟是頃刻散去,竟是著手驚喜笑道:“你是說索合縱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謀劃,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話便將這個大大的功勞給了蘇代,而後依舊是恭敬惶恐“臣聞上卿已對宣太后與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憤,秦不出兵,必致六國合縱重起也。上卿未及對我王提起,臣拾人餘唾而已,但憑我王決斷。”一番話落點,齊湣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魚吃大魚!上卿、丞相,本王重開合縱抗秦大業,你等還有何說?”興奮之情,竟是從每個孔都噴發出來,且著意將蘇代提在孟嘗君之前,顯然便是對方才的指斥蘇代委婉致歉了。
孟嘗君與蘇代頓時默然了。
合縱抗秦,對於這兩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天下大道。孟嘗君半生追隨蘇秦,為的便是合縱抗秦。蘇代繼承兄長名望,究其實,內心圖謀也是縱橫天下。可鬼使神差,兩人竟然都沒有轉過這個彎,卻讓甘茂出了個大大的彩頭。然則事已至此,兩人又能如何?想想畢竟也是自己當做的大事,孟嘗君便慨然拱手道:“合縱鎖秦,為上卿與臣之畢生心願,我王若能攘臂舉旗,臣與上卿自當一力馳驅也。”孟嘗君怕蘇代意氣用事拉不下臉面而與齊王真正鬧僵,此刻卻是特意將蘇代拉了進來,算是替蘇代表示了贊同。
偏是齊湣王情古怪,盯住了蘇代笑道:“上卿啊,國事為重,不說話麼?”
“合縱抗秦,歷來是臣之本意,自當馳驅效命。”蘇代卻是明明朗朗毫無難堪。
“好!”齊湣王擊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縱攻秦!丞相說,如何分頭合縱?”孟嘗君思忖道:“臣以為,上卿出使燕趙,上大夫出使楚國,臣入魏韓兩國,似為妥當。”
“好!”齊湣王又是擊掌大笑“三之後,立即出使!約定列國三月後出兵,入秋滅秦!本王與上將軍調集兵馬,壓向中原!”一場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竟是在片刻間神奇的化做了同仇敵愾,齊湣王大是興奮,連呼“上天助我也”立即下令大擺宴席為上卿洗塵。君臣四人開懷痛飲,備細商議了合縱攻秦的諸多細節,竟是直到夕陽銜山方才散去。
夜來回府,孟嘗君卻是心有不寧,直在後園大湖邊轉悠。合縱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齊國目下之六十萬大軍,比秦國兵力還強盛,只要誠合縱打敗秦國,齊國便是天下第一霸主無疑,假以時,統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則,這個齊王卻始終教人忐忑難安,一驚一乍反覆無常,論事但憑好惡,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貶黜竟是易如反掌,如此國王,卻能走得幾步之遙?正在踽踽漫步,親信門客卻報說蘇代到了。孟嘗君二話沒說,便吩咐亭下煮茶。
兩人月下對座,竟是相對無言。良久,蘇代喟然一嘆:“田兄啊,合縱攻秦一了,我便想辭官歸隱了。”孟嘗君不驚訝:“此話卻是從何說起?”蘇代又是一嘆:“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君不記田忌孫臏了?”孟嘗君默然無對,良久道:“齊國氣象,我也難安,且看得一陣再說了。”蘇代道:“此等國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謀國,終難長久也。”孟嘗君又是一陣沉默,末了一聲嘆息。正在此時,門客又報說甘茂前來辭行。孟嘗君大是驚訝,莫非甘茂也要辭官離齊?忙吩咐門客:“請上大夫進來。”待甘茂入座,孟嘗君劈頭便問:“上大夫去何方?”甘茂拱手笑道:“明入楚,合縱攻秦,豈有他哉?”孟嘗君釋然一笑:“上大夫勤於國事,卻是難得了。”
“孟嘗君謬獎了。”甘茂輕輕一聲嘆息“落之身,不敢留戀中樞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義高風?”又轉身對蘇代一拱“甘茂今唐突,尚請上卿鑑諒了。”蘇代揶揄笑道:“這是哪裡話來?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識抬舉也。”甘茂悵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實在是此公乖戾難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和,便有殺身之禍。名士如上卿者,死於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輩,此中苦衷,卻是難以盡述了。”蘇代心中一動,想說什麼卻是言又止,終是嘆息一聲了事。
孟嘗君卻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喪氣個鳥!合縱攻秦,先轟轟烈烈一場再說,終不能目下作鳥獸散了。”
“還是孟嘗君!”甘茂讚歎一聲笑問“我入楚,君可有叮囑之事?”
“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孟嘗君拍著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申君討一口吳鉤。第二件,再將這口吳鉤贈給一個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