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幾番折衝大起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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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公高名上姓?”孟嘗君大笑:“我只說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劍於他,遇與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卻正是甘茂所長,斷無差錯也。”甘茂竟是樂不可支。一言落點,孟嘗君與蘇代卻是同聲大笑。
次清晨,一隊車騎便出了臨淄南門兼程疾進,直向楚國去了。過得兩,孟嘗君與蘇代的車騎大隊也隆重出行,向西進入中原。齊國的合縱攻秦戰車便隆隆啟動了。
卻說甘茂一路兼程,旬之間便進入了郢都。此時的楚國,卻正是無所事事而又惶惶無計的時刻。自屈原的八萬新軍在丹陽之戰殉國,楚國便像洩氣的皮囊一般癟了下去。北上中原沒了氣力,國政變法更是無人再提,眼看著齊國、趙國、燕國都在蓬蓬地強大,楚國竟似沒有舵手的大船一般悠悠漂盪,誰也不知道它要漂向哪裡?大臣們惶惶不安,幾個新銳人物常常來找申君問計,並時不時從放地帶來屈原壯懷烈的信件,要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變法。縱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終謀劃要北上爭霸,恢復楚國的霸主地位。可屢次求見楚懷王陳說,楚懷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噥:“多事。太平子多好,優哉遊哉,曉得無?總想打仗,當真木瓜了。”申君與幾個新銳求見,烈直陳秉承先王遺志,要推行二次變法。楚懷王則是不勝其煩:“好了好了!先王變法,變出個太平來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樂,太平歲月,好子過膩了?後誰再說變法,立即貶黜三級,曉得無?”申君身抗辯,提出恢復屈原官職,楚懷王便更是煩躁:“老是屈原屈原,屈原就會惹事生非!殺張儀,打私仗,連八萬新軍都被他賠了還不夠?用他,誰答應?亂成一團你來收拾?不辦好事,只會添亂,就是屈原!曉得無?”下得殿來,申君一聲長嘆,拔劍便要自殺。幾個新銳臣子連忙死死抱住,奪下長劍,申君竟是放聲大哭,當場昏倒,被抬到府中便臥病不起了。一個年輕將軍站在榻前低聲道:“申君,楚國要好,必除兩個人物!”申君霍然睜開眼睛:“你說!誰?”將軍咬牙切齒道:“一個鄭袖!一個靳尚!楚王被這兩個人妖蠱惑,連說話都變得娘娘腔了,楚國能好麼?”申君閉目思忖良久,便是一聲長嘆:“縱無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圖之了。”從此,楚國便果真平靜了許多,殿堂無人聒噪,邊境無有戰事,楚懷王整忙著與鄭袖靳尚並一班嬪妃侍女玩樂,世族大臣們忙著蠶食國田擴張封地,申君一班新銳則氣息奄奄的閉門不出。這個地廣人眾的南方大國在短短三五年中,竟彷彿從天下游離了出來一般。
便在此時,甘茂來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國下蔡名士,在楚國朝野倒是人頭活絡,但既然有孟嘗君的託付,自然是先見申君為上策。雖然申君此刻仍然執掌邦,例行拜訪也是無可厚非。但甘茂對楚國官場風氣透不過,知道此刻不能讓楚國老世族認定自己是申君一黨,須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驛館住好,然後便大張國使旗幟來拜訪申君。軺車駛到府邸門口,卻見名重天下的申君府前竟是門可羅雀。白髮蒼蒼的總管家老見威勢赫赫的齊國特使鄭重拜訪,竟是喜出望外,鞍前馬後地倍獻殷勤,非但親自將甘茂扶下軺車,而且一溜碎步一直將甘茂領到後園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稟報,卻被甘茂擺手制止了。
茅亭外,幾個女樂師正圍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司鍾琴,專注的奏著一曲悲愴的長歌,眼見女樂師們臉上掛滿了淚珠,一個散發長鬚身形消瘦的中年人風佇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聲長歌,悲愴越的歌聲竟是令人斷腸: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安兮汩徂南土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浩浩沅湘兮分汩兮修路幽拂兮道遠忽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彩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一聲響遏行雲般的長嘯,歌聲嘎然而止。黃衫者竟是猛烈的捶打著廊柱憤聲長呼:“屈子!你不能輕這樣走啊!你走了,卻讓黃歇何以自處也!”甘茂聽得痴,早已經是慨唏噓熱淚縱橫,不上前便是深深一躬:“公子勿得傷悲,屈子之心,雖憤慨傷懷,卻未必心存死志也。”黃衫者猛然轉身嘶聲大喊:“子乃何人?能讀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懷!”
“修路幽拂兮,道遠乎兮!”甘茂長聲哦一句又是莊重一躬“願公子參量了。”
“你是說,屈原未必就死?”
“詩心雖烈,猶抱希冀。楚國沒走到絕路,屈子便會等待。”黃衫人長嘆一聲,大袖揮淚,竟是頹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緩過心神,起身便是一躬:“黃歇心志昏亂,多謝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為申君分憂,卻是慚愧。”申君大是驚訝,雙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國丞相甘茂?”
“在下事體多有曲折,這是孟嘗君親筆書簡一封,申君看罷便知。”甘茂雖然尷尬,卻是勉力笑著,遞上了一支泥封銅管。申君打開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瀏覽一遍,竟是愣怔半無語,良久一聲長嘆:“噢呀,蝸居三五載,天下竟是新月異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變了,又要變了!”末了竟是一聲大喊又哈哈大笑起來“亭下設酒,為上大夫洗塵。”女樂師們立即抹去淚水,笑盈盈地穿梭般忙了起來,不消片刻,酒宴便在茅亭下襬好。飲得一爵洗塵酒,申君便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我的門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託門客帶來《懷沙》一篇,辭意痛切,如同與黃歇告別之絕筆。方才失態,卻是慚愧了。”甘茂肅然拱手道:“兩兄大節堅貞,壯懷烈,甘茂佩不已,豈敢有他也?”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申君稍輕鬆,終於切進了正題。
甘茂便將秦國阻撓滅宋,齊國合縱六國抗秦除暴的諸般來由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恭敬一句:“公子向為合縱棟樑,尚請教我。”申君聽得極是專心,竟是拍案而起:“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國助紂為,兩惡沆瀣,天下側目!這次合縱卻是大義凜然,各國斷不會首鼠兩端。只是…”申君沉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惡行,天下唾棄,這秦國如何能公然袒護?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圖謀?”
“申君卻是多心了。”甘茂此刻卻極是自信“張儀已去,今非昔比,秦國已無智計謀略之士,談何圖謀?究其竟,無非篤信實力強橫霸道而已,豈有他哉?”
“噢呀大是。”申君恍然大笑“張儀甘茂不在,秦國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申君鼎力持,楚王定然出兵。”申君卻是連連搖頭:“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這楚王,當真難說也。”隨即便將這幾年的國事爭執說了一遍,竟是搖頭嘆息毫無底氣。
甘茂卻是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變法與合縱本來不同,且容在下試說楚王了。”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黃歇自當通融。”申君說罷,轉身向侍立亭外的一個沉靜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申君一陣低聲吩咐,侍女便飄然去了。
見申君快捷,甘茂心下大安,便拱手笑道:“還有一事,敢請申君賞光了。”
“噢呀哪裡話來?上大夫但說了。”
“孟嘗君有言,請在下代他向申君討一口吳鉤,再送給一個天曉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說著先自笑了“此事蹊蹺,申君斟酌了。”申君聽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蹺了?孟嘗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希奇了。”說罷起身“上大夫隨我來。”便領著甘茂出了茅亭,踏著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處而來。走得一陣,便見四株合抱的古栢圍著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門前一方與人等高的荊山白玉,玉身赫然鑲嵌著兩個碩大的銅字——劍廬!甘茂大體一瞄,便知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大是驚訝,這申君有多少名劍,竟用得如此一座堅固的處所專門收藏?申君卻沒有說話,只回身示意甘茂別動,便對著劍廬肅然一躬,而後轉到了石屋後面。
突然之間,甘茂只聽隆隆沉雷滾過,便見兩扇石門緩緩移開。申君從屋後繞出笑道:“上大夫,請了。”甘茂笑道:“此等聖地,還是客隨主家了。”申君再不客套,說了聲“隨我來”便跨進了劍廬。甘茂低頭一看,腳下竟然是高達膝蓋的一道青石門檻,小心翼翼跨了進去,面卻是一道高大的影壁,繞過影壁,便見一道石板階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見窗戶,階梯卻絕不顯幽暗。大約下得十幾級臺階,便是豁然開朗,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廳竟是分外清雅,白玉方磚鋪地,四面本木板做牆,一個青石穹隆高高的懸在頭頂,一片陽光神奇地從穹隆頂端灑下,廳中竟是乾異常。再看四周牆上,卻是空蕩蕩一物皆無。
甘茂由衷讚歎道:“如此神奇處所,縱無名劍,亦是仙山府一般了!”
“噢呀上大夫,沒有劍,做這窟耍子了?”申君一陣大笑,沿板壁走過,啪啪啪啪連拍牆面,便見四面牆上當當連聲,便有八個窗口霍然彈開,每個窗口都吊著一平展展的絲簾。申君起離甘茂最近的一方絲簾:“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劍如何了?”甘茂一打量,便見這個“窗口”足足有六尺見方,紅氈鋪底,黑玉做架,一口銅鏽班駁的古劍便橫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劍器,一陣端詳,卻是看不出這口兩尺多的古劍有何名貴,便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聞,申君卻是費心了。左右一口吳鉤了事,有甚差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嘗君說要贈給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黃歇豈能讓他寒磣了?”甘茂笑道:“申君劍器名家,我聽你便了。”申君連連搖頭:“噢呀不敢當,要說劍器鑑賞,孟嘗君卻是無出其右也。”甘茂驚訝了:“如此說來,孟嘗君也當有名劍收藏,卻如何向你來討了?”申君又是一陣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俠如孟嘗君者,能藏得何物?我這幾口劍啊,過幾年也要被他討光了去呢。”甘茂不笑道:“原是申君豪俠第一,送寶假手不留名,卻比孟嘗君贈人結情要高了一層。”申君竟頓時愣怔,卻突然大笑起來:“噢呀呀,上大夫說得好!為黃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搖頭:“公子此言,我卻是不明就裡。”申君臉上的笑容竟是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個劍痴都說我黃歇小氣呢。上大夫一言喚醒夢中人,我黃歇小氣麼?豪俠第一了!”說罷大笑良久,竟是軟在了地上猶自咯咯笑個不停。甘茂素來機警冷靜,不防一句無心之言卻解開了申君心中一個老疙瘩,看申君那快活模樣,也不大樂,生平第一次竟笑得彎打跌起來。
笑得良久,申君打開東面“窗口”的絲簾,雙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吳鉤:“噢呀上大夫,這口吳鉤包你差便了。”甘茂接過道:“自是如此,出自申君劍廬,絕是上品了。”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黃歇今也送你一口名劍了。”甘茂連忙正一躬:“寶劍贈於烈士。甘茂不通此道,萬萬不敢汙了名器。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劍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劍道也是禍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劍便了。”兩人出得劍廬回到茅亭,申君便對守侯的侍女一陣吩咐。片刻之間,侍女便捧來一個銅匣,申君打開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與否了?”甘茂一看,銅匣中卻是一支匕首,一沾手竟是森森一股涼氣!劍身堪堪六寸,連同劍格當在九存左右,握住劍格,竟是分外趁手;棕皮套極是緻,古銅劍格上還鑲嵌了一顆碧綠的寶石。開皮鞘,便見一星青光幽幽淌,短短劍身竟如同鏡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了。”甘茂倒是真心的推卻了。
“噢呀哪裡話來?”申君皺起了眉頭“這可是我這裡最尋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辭,便是客套了。”甘茂自然知道四大公子為人,但說客套,便是指你虛應故事了,便起身肅然一躬:“如此謝過申君了。”申君笑道:“噢呀客套了,來!酒!”飲得幾爵,便見原先那個侍女匆匆走回,在申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申君轉身對甘茂笑道:“上大夫,明午時末刻時分,你進殿求見楚王便了,我卻不陪了。”
“好!甘茂便打這個頭陣了。說不下,申君再上了。”
“說不下?”申君驟然大笑起來“說不下,這合縱攻秦也就完了,黃歇是沒奈何也。”笑聲中竟是一片淒涼。一言落點,甘茂心中便是一沉,如此說來,申君這個後援竟是早已對楚王絕望了?能否說動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畢竟不是蘇秦張儀,對這種長策說君從來沒有過身體力行,如今首次為齊國出使,便是背水而戰,心中頓時忐忑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