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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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天際才有淡淡的一層白,淳于意家五姊妹就已來到行館門前。灰綽綽五條伶俜的影子,如傳說中的遊魂那樣,在行館對面的照牆下晃盪。
行館暗沉沉地,不聞聲息,不見燈火。各人心裡都在說,來得太早了些!但誰也不想說這句話,彷彿在此時此地一開口,便是褻瀆了什麼似的;只讓心底的哀愁,憑藉風向行館的老樹低訴。
而此曉寒最重的一刻,風亦似秋風,薄薄衫,在覺上像件羅衣,又涼又滑,尤其是寬大衣袖中的兩條手臂,凍得似乎有些麻木了。身子最單薄的四姊,第一個受不了了,顧不得再保持莊重的儀態,籠起衣袖,把兩手環抱在前,瑟縮地同衛媼低語:“阿媼,你跟五妹先上車去坐著吧!這裡太冷,別受寒致病。”老少六個人中,還是衛媼和緹縈,為了怕旅途的天氣有變化,衣服穿得最多。
“我跟阿縈倒不冷。”衛媼伸手在四姊臂上捏了一把“你們都像是穿少了。來,到這裡面來。”她把四姊拉到身後正好避風的牆角。接著,其餘的也都移動腳步,圍繞在衛媼左右。
這一下算是打破了沉默,她們小聲談著,她們都是為衛媼和緹縈設想,其實是一個接一個地發問,那些旅途中的種種顧慮,無非多費衛媼一些唾沫,——提出解決的辦法,才能證明她們的發問是多餘。而就在這虛耗的時光中,行館中亮起了錯落的燈火,街道上也出現了三兩條人影——其中一個,望去是女人。
果然是女人,而且正是覓了她們來的,那是李吾。
她一來,就抓住了緹縈的手,氣吁吁地說著話,她說,她特為起了個早趕到淳于意家去為緹縈送行,不想已經晚了,幸好還能在這裡見面。不過是這樣一句話,聽來帶著些責怪,也帶著些笑聲,倒像是女伴們相約哪裡去玩,獨獨遺漏了她,而偏又讓她追著了似的。僅僅她一個人的這份神態和語氣,便把這清冷淒涼的一角之地,挑得很熱鬧了。
然後,她又照緹縈的稱呼,把其餘的人都招呼到了,最後落到衛媼身上“阿媼”她說“昨夜會燭,大家都在說,你老身子真健旺。他們知道我今早要來送行,叫我帶信來,說此刻你心裡煩,不來打擾送別。等你長安回來。醵了份金,替你置酒洗塵,聽你說京城的繁華。”衛媼一向不大愛理睬李吾,此刻卻覺得她語言可喜,觀一變,觸起一件久藏在的心事,正好與李吾談一談。
於是,她極和藹地說:“阿吾,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衛媼要說的是什麼,李吾連想都無從去想,不過從不假以詞的衛媼有此表示,在她已大有受寵若驚之,應了一聲,欣然跟著衛媼走去。
避開幾步,衛媼站定了腳問道:“你哥哥此刻在何處?”
“大概在咸陽。原說夏天要回家,此刻或者已經動身了也說不定。”
“阿文呢?可是跟你哥哥在一起?”這使得李吾立刻想起,不多久以前,緹縈也曾同樣地如此打聽過。而且她也可以想象得到,衛媼此一問的用意,與緹縈的打算相似,都是在這急難的當兒,想有朱文這麼一個年輕力壯,又機警、又聽話的人來供使喚。她也還記得她當時回答緹縈的話:“朱文說過:半年以後,回來看你。算算子,已經到了,也許就在這幾天會突然出現。”但這是閨中的私語,不知衛媼對朱文與緹縈之間的那一段情,究竟持何看法?所以朱文的半年之約,不可造次揭破;而且那多半也只是安緹縈的一句空話,關河千里,資斧不少,憑他一個窮小子,哪裡就能說什麼時候來定是什麼時候來?
因此,李吾此時的話就含蓄了:“我不知道朱文可是跟我哥哥在一起,但是說不定隨時會有消息。阿媼,倘或他突然回到陽虛,我該怎麼跟他說?”衛媼的乾癟而少血的嘴翕動著,語又止。一終於把萬般無奈都歸入一聲喟嘆之中:“唉!跟你說了也白說。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就在這幾天口來了!嗯!”這一聲短促的嘆息是絕望的豁達:“不談了吧!沒有阿文,許多事不一樣也辦了麼?”說完,她回頭走了。
蹣跚的步伐,在晨曦中曳出一條遲滯的陰影——行人多了,每一個都是老遠就注視著淳于家的五姊妹,越近越清楚,便越看越詫異,看她們雖是布衣練裙,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卻是一個個如翠竹、如白梅,風姿高雅,出塵脫俗,像是長年不出深閨的人,何以大清早起,拋頭面?而且啼痕宛然,面有重優,此又是何故?
經過面前的路人,幾乎無不是死盯著看一陣。五姊妹自出孃胎,從未接觸過這麼多懷疑的眼光,一個個窘得背身面牆,躲開了他們。但有那相識的,不免還來問訊,更叫人難以回答。幸好有個李吾可以代言——知道倉公遭了橫禍,一個個嗟嘆不絕,有些沒有急事等著去,或者曾經受過淳于意的恩惠的,都站住了腳,要為倉公送行。這一下,立刻招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約略估計,總在一百以外。
“來了!”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頓時引起不小的騷動。淳于意家五姊妹,入耳心驚,倉皇回頭,只見行館的大門雖已開,卻是空宕宕地,一無動靜,不知是什麼“來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隱隱然悶雷初起聲中,伴隨著一片湖上驟雨、亂灑菰蒲的清脆繁響——幾十雙馬蹄,敲打著青石板,一著晨曦,拉“來了”六輛車子。
行館將近,第一輛車上的御者,長鞭一揚,左手往裡一帶,奔得正歡的四匹青花馬“啼倖幸”昂首長嘶,隨即改成小跑的步子,緩緩行來,這領頭的一輛,朱輪蒲裹,皂繪覆蓋,左右各一面車幡,一看就知道是兩千石大吏所乘。果然,等車子停住,下車來的正是陽虛的內史,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隨即跨入行館的大門。
第二輛也是朱輪朱幡的蒲車,不過幡只車左一面,簇新的朱所制,顏極豔,風飄拂,襯著新皂布的車蓋,紅黑相映,顯得極其威嚴深沉——照這輛車的體制看,自然是為俸祿在三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楊寬所準備的。
這以後還有幾輛,不過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車。但最後一輛便大不相同了,無帷無蓋,光禿禿一輛破舊不堪的小車。一看這輛車,衛媼第一個就覺得心酸,這輛車是囚車!果然,別的車子都停在行館門前,只有那輛囚車,越次向前,越過行館大門,左折沿圍牆駛入夾。那是由側門進入行館後院,讓獄吏料理淳于意上車去了。
“啊呀!不好!”衛媼失聲一喊,目瞪口呆。
一般都是怵目驚心、泫然涕的五姊妹突然間聽得她這一聲,無不嚇得身子一抖。五雙如受驚小鹿的眼睛,齊齊落在她臉上,倉皇問道:“怎的?阿媼!”衛媼連看她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睜大了一雙昏花老眼,環顧搜索,一眼瞥見虞蒼頭,頓時起腳,也不知她哪來的氣力,雙手亂推,推開閒人,跌跌撞撞地直奔了過去,口中大喊:“虞公,虞公!”
“啊!”虞蒼頭緊走兩步,著了她說:“我正覓你。內史已經跟左官說妥了,準你們隨著官差一起走,只是在城裡得要避一避。你們先到西城等候吧!”
“噢!多謝!虞公,還有一番下情,務必要請你成全。”衛媼向行館大門看了一眼,又說:“可能借一步說話?”語氣配合著眼,她要找個僻處談話的意思,虞蒼頭自然明白。好在行館的守衛,盡皆識,便徇從她的希望,悄悄答道:“好吧!跟我來。”進了行館大門,右首就是司閽的小屋,正好空著。衛媼想想時機緊迫,來不及細說緣由,一掀衣襟,摸出一餅黃金,雙手奉向虞蒼頭,用很輕但很清晰的聲音說道:“拜託虞公,向那幾位獄吏託個人情,起解之時,務必為犯人稍留體面。”如何叫做“稍留體面”?虞蒼頭得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但仍不免躊躇。
“事不宜遲,千萬拜託。”衛媼把那餅黃金,硬向他手裡。動作竟是帶著強迫的意味了。
“事情有些難處。內史這兩天特別叮囑,在倉公這件案子上,諸事小心。”虞蒼頭稍一沉,表情忽然變得輕快了:“我們走正路辦,我替你悄悄跟內史去說一句,讓內史跟差官一提,無有不允之理。”這一轉折,就慢了些。但此刻再無絲毫工夫可以花在商議上。衛媼所求的是快,因而一疊連聲地說:“好!好!快講吧!”還了那餅黃金,虞蒼頭真個疾步進內。衛媼有些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在這裡等著,聽一個回話?就在這沉的片刻中,陡然聽得人聲嘈雜、高亢淒厲的哭聲,入耳令人心悸!
“壞了,壞了!”衛媼連連頓足,右手扣著左腕,指甲入——皮的苦楚,遠不抵心頭的慘痛。事事顧慮周詳,偏偏就漏了這頂要緊的一著,她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
嘈雜的人聲倒是低了些,哭聲卻一陣高似一陣,石板地上,那種桀騖梗澀的聲音,衛媼人在門內,雙眼卻彷彿在門外,那幅怵目驚心的景象,很清晰地展現著。她的腿雙發軟,挪動不得一步,從來沒有這樣氣餒過。
忽然,隨風飄來動人心魄的聲音:“阿媼——阿媼呢?阿媼——”那是緹縈在喊。
悽苦的呼喊,為衛媼帶來發的勇氣,踉踉蹌蹌地衝出門外。第一眼就看到那輛囚車,立刻,她也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