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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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陽虛侯啟程入朝的第五天,有來自長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驛道乘用官置的“傳車”來到陽虛。為首的官員,一下車就到侯府謁見丞相,他向衛士說明的身分,是建尉屬下的曹椽,名叫楊寬。
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發生了,否則廷尉不會派遣專差到此。於是丞相傳活接見。
侯王國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楊寬的官等差得很多,但來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禮相待,略略寒暄之後,開始動問來意。
“有文書在此,請丞相過目。”楊寬把一囊封緘得極其嚴密的簡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歷仕途,練就一套深沉而圓滑的好手段。看著那滿滿一囊簡札,且不忙打開,望一望天,拉長了聲音喊著:“掌燈!”然後又向楊寬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時看不真切。耽誤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裡,哪裡!”楊寬口中這樣回答,臉卻仍是板著,就像一輩子都沒有笑過似的。
丞相心想,看樣子是件石破天驚的案子,而楊寬車等著回話。倘或必須即時裁決,連個閃轉騰挪的餘地都沒有,那可不妙!
念頭一轉,他又出了花樣:“請內史!”吩咐了這句,他又向楊寬解釋:“斷獄聽訟,都歸內史掌管。必得請了他來,對足下才有用。”
“嗯,是。”楊寬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了。
“從官幾位?”
“六個人。”
“喔!”丞相又大聲呼喚:“來呀!”等喚來侍從,他鄭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門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楊寬趕緊說道:“有公務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裝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公務歸公務,不能說不吃飯哪!”楊寬讓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稱謝。
“足下長途跋涉,連行館都顧不得找,先料理公務要緊,如此忠於職守,實在叫人佩服。”丞相說到這裡,略略躊躇,話風突轉:“這樣吧,內史怕一時不得來,不便讓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進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內史來了,再開視文書,當面處理。足下看我這個辦法如何?”是如此一番殷摯好意,楊寬無法拒絕,只不安地著手說:“廷尉衙門的六位不當叨擾!”丞相不再跟他多說什麼。
“別室置酒。”他向持了燈來的親信侍從使個眼:“內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會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朝夕伺候的親信侍從,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實就是通知內史,不妨緩緩而至。那侍從響亮地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照計行事。
別室酒備,肅客入席。丞相為示鄭重,特地把那一囊文書,一起搬了過去,就擺在楊寬身邊。
楊寬是個極其幹練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飲,話不能多說。無奈丞相深沉莫測,盡談些京師的人物,本地的風土,把個奉命執法的官吏,當作久別重逢的良朋,特別是他絕口不談公務,使得楊寬在不知不覺中撤了內心的戒備。
酒到半酣,楊寬忽然警覺“何以內史還未駕到?”他問。
“啊——”丞相作出驚訝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來啊!”那親信侍從,應聲而至,跪伏待命。
“內史呢?這麼多時候了,怎還不來?”
“回丞相的話,內史午間飲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來陳告?”丞相放下臉來申斥。
“丞相與賓客酒興正濃,不敢前來攪擾。”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諒解了,轉臉對楊寬說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說了。此刻,索開懷暢飲吧!”說著,他舉一舉酒觴,自己先仰頭幹了,砸一砸嘴,頗有陶然自樂之意。
楊寬可真的忍不住要說話了:“丞相,我此來是為了“不,不,不!”丞相亂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夕不談公務,而且也不爭在一夜。足下儘管寬飲,我叫人去準備行館,等會把這一囊文書也帶了回去。明一早,我叫內史到行館去請教,凡有所命,必當協力;”隨便楊寬是怎樣的乖覺機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間,陽虛的丞相和內史,已經取得默契。丞相召內史是一度緩衝,內史託辭不至,又是一度緩衝。他只當丞相是個庸懦無用的大老,卻是忠厚好客的長者,因而降尊纖貴,盛情款待。
在這樣的想法之下,楊寬不復再以公務繫懷。誠如丞相的話,即令緊要,也不爭在這一夜。而況,把丞相敷衍好了,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識抬舉,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難,反而橫生枝節。照這樣說來,此刻的飲啖,其實也是公務。
於是,他更無顧慮了。觴到酒幹,興致甚豪,把一路撲面的風塵,積壓在肩頭的勞累,用陽虛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塵。
丞相看在眼裡,聲不動,只是託辭年邁,不勝酒力,勸客極其殷勤,自己卻淺嘗一嘗,就把酒觴放下了。
楊寬終於酩酊大醉,連他的那幾名屬吏,也一個個喝得臉上通紅,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們送到行館安置——那一囊文書,也是原封不動,留在楊寬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