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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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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噩夢;那是大病發燒、魘幻中所見的魑魅;那是女巫作法所拘來的惡鬼!

一向看來是沉毅中顯得飄逸清雅的淳于意,被作踐得不成人形了,頸上枷著“鉗”、腳下鎖著“釒大”一上一下兩梯刑具的鐵鏈,恰好拴在車上那為了擎蓋用的木柱上。雙手雖未綁住,但直地鎖得上下不能動彈,那雙閒散的手,彷彿沒有個擺處,只好軟軟地垂著。一身偷工減料的赭囚衣,又破又髒,胡亂裹在身上,用條草繩束住,敞著口,出了嶙嶙瘦骨。就這樣已經夠了。衛媼不忍也不敢再去看主人的臉。

這時囚車正從行館左面的夾中駛出來,那五姊妹追逐在車子兩旁,且哭且號。車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館正門前時,囚車慢了下來,漸漸地,恰好在衛媼面前停住。

衛媼不自覺地跪了下來,仰面顫聲喊道:“主人!我在這裡!”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隨著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聲,真個驚天動地,老遠老遠的行人都聞聲趕來看個究竟,行館門前黑壓壓數不清的人頭,但都是默默無語,面有側然之,而且許多人把頭低著,很明顯地表示出對倉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于意卻似乎領略不到這一層意思,每一道投過來的視線,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於他的臉上,是那種說不出的悲傷、羞慚和惱怒的表情。他的心裡,渴念著那包被獄吏搜出沒收了的毒藥。

因為如此,他對五個女兒的哭聲,厭惡極了!那樣的痛苦,只能為他帶來更多的屈辱。如果是五個兒子,不,一個就可以了,一個硬錚錚的男兒,這時候大說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齊國太傅的無辜陷害。你請暫且忍耐,到了京城,有聖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個明白。”這樣,自己在這囚車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於是淳于意動了。憑藉養氣的工夫,多少天來壓抑在的積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恥大辱,都為五個女兒的悲啼痛號所挑起。只覺得膈之間,有一股排蕩橫決的冤氣怒火,不斷地往頭頂上衝,一陣陣地突現一種想殺人或自殺的強烈慾望!但是,他無法有任何行動,不能洩憤,便只有遷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啞的聲音罵道“只恨我生了你們一班無用的東西。到了緊要時候,一點都著不得力!”這一罵反應不一,大姊、二姊聽出父親心煩,勉抑悲聲。四姊看見父親發怒,不敢再哭。緹縈卻是深有領悟,哭無用處,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投向衛媼。只有三姊,傷心人別有懷抱,淚如泉湧,一時哪止得住?只是號啕痛哭,變作哽咽泣而已。

就這片刻間,人叢中擠出來兩位鬚眉皓然的老者,是淳于意家左鄰的龐公,右鄰的陳老。他們身後跟著小僮,手裡託個漆盤,盤中有兩支牛角裝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個大腹小口的皮酒壺。兩老走到車前,齊聲叫道:“倉公!”接著深深一揖。

淳于意只能稍稍側臉,看著他們,報以慚窘的苦笑,勉強想出句話來應酬:“恕我縲紲在身,不能答禮。”

“昨夜我為足下虔佔一卦,主得異人相助,絕處逢生,”大吉。倉公。你請寬心!”陳老以賣卜為業,所以開口不離本行。

龐公老於世故,深沉平和,他說:“倉公,你是如何觸犯國法,我們不敢打聽。不過相知有素,不管將來得何結局,你倉公在我們心目中,仍是一位愷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時逢盛世。一時的年災月晦,不必措意。來,來,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歸來,痛飲不晚。”這番話比陳公的吉卦,較能安淳于意。於是,坦然領受了他們餞別的尊酒。人叢中受過淳于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先在膽怯不敢有所表示,等龐陳兩老一開了頭,便紛紛上前,或表敬意,或致問,反把五姊妹都擠在外圍了。

正熱鬧的時候,忽然一聲暴喝:“閃開!”接著是“刷啦”一聲,皮鞭風,動人心魄。

閒人一下都散了。滿臉橫向的吳義,端著個大肚子,一直來到衛媼面前,冷笑一聲,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聲吼道:“你說,要怎樣替犯人留體面?”衛媼一愣,心裡埋怨虞蒼頭不會辦事,不然,吳義不會有如此一副負氣的猙獰面目。同時她心裡也不免生氣,憋了好些子的委屈仗著這麼多人壯膽,且先發洩發洩,好歹也落個痛快。

於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門裡何處不能積德?吳公,你也有兒有女。聽著這五姊妹哭得這等悲痛,竟絲毫都不動心麼?”

“少說廢話。”吳義把手裡的鑰匙一晃“我要聽聽,如何替犯人留體面。”看在鑰匙的份上,衛媼還有一大串的刻薄話都嚥住了“吳公!”她放輕了聲音說:“一切知情!”貪殘如狼、狡如狐的吳義,就是要出她這句話來,好作為一路上敲詐勒索的張本。其實衛媼此時不作許諾,他一樣也得替淳于意開脫刑具,因為楊寬已經接納了內史的要求,在陽虛國境內對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愛的名醫,採取寬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吳義卻還有陽奉陰違、另作刁難的手段。鉗釒大雖開,他又從間取下一圈麻繩,抖了開來。衛媼看此情形不妙,趕緊踏上兩步,問道:“吳公,這麻繩作何用處?”

“你不是說,你也是‘獄吏世家’麼?該懂事啊!”吳義陰惻惻地望一望那輛一無掩蔽遮擋的囚車“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車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這一說衛媼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繩子綁在車柱上,這與刑具不開,有何區別?但吳義的話卻又似乎言之有理,衛媼的思路被繞住了,一時轉不過念頭來,只不住地眨著眼。

吳義可得意了,慢條斯理地理著麻繩。越是這樣,越顯得他的動作詭異,在五姊妹和所有圍觀的人,都以緊張或好奇的眼光,注視著吳義的動態。靜悄悄地,連聲咳嗽都聽不見。

忽然,蹄聲隱隱。也不過剛剛注意到它,人馬便已在街口出現,一黑一白,兩騎怒馬,奔馳如飛。看這如在疆場衝鋒的來勢,閒人嚇得紛紛躲開,讓出一條極寬的路。等兩騎馬到,雙雙一勒,都是一聲長嘶,前蹄上揚。前面那人,就馬直立之勢,輕巧巧往下一滑,將韁繩拋了給他的同伴,抬頭一看,大喊一聲:“師父!”隨即奔了上來。

淳于意五姊妹及衛媼,一看到那張臉,頓時目瞪口呆,幾於忘卻人間何世!等她們醒悟過來,異口喊一聲:“阿文。”紛紛圍繞車前時,緹縈卻跺一跺腳,悄悄轉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誰也沒有發覺她失蹤,包括淳于意在內,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飽受刺神疲累恍惚的淳于意,看著服裝華麗,鞍轡鮮明的朱文,恍如夢寐,似識,似陌生。心中也渾然不辨自己的覺,是酸辛,是歡喜,只茫然地想著朱文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歲月,就像偶然想到兒時的光景那樣,但覺遙遠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在向朱文問話。他有太多的話,這時卻無從說起,所急於要表明的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然而這話也可暫時不說,要緊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麼?

於是他撇開四妹妹,只仰臉向淳于意說道:“師父,我從長安得信趕回來的。帶了個朋友來,可以幫我們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長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談一談再說。”

“好極了,”二姊接口說道:“正少你這個人。阿媼跟五妹——呀!緹縈!”果然,環視搜索,不見緹縈的蹤影,四姊妹無不訝異,只有淳于意與衛媼有所意會,但做父親的又不如盡知緹縈心事的衛媼,更瞭解得透徹。淳于意只知女兒心恨朱文,故意避開。而因愛生恨,且還怕羞,這微妙神秘的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理,卻唯有衛媼能夠識破。

緹縈與朱文的情形,最隔膜的是大姊,因而也就數她最著急:“到哪裡去了呢?該去找一找!”

“不用去找,也不用管她,回頭自然會來。”衛媼看著略有些困惑的朱文說:“你有話跟你的朋友說,就快去吧!時候不早,想來就要動身了。你快去快來,我還有要緊話說。”朱文這似乎才想起自己要辦的事,答應一聲,匆匆走了。再看吳義,已不在車旁。於是四姊妹,先扶著淳于意在車上坐了下來,有一番依慕陳訴。衛媼卻不去管這些,只把一雙眼瞪住了朱文和他的朋友。

朱文的朋友要比朱文大好幾歲,一般也是毫不在乎的勁兒,手執韁繩,含笑而立,有種說不上原因的顧盼得意。但細細看去,另有一股悍之氣,是朱文所沒有的。他也穿著華麗,而且是膏樑子弟講究衣著的那種華麗,與朱文的穿得有些暴發戶的味道不同。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以衛媼的眼光閱歷,竟也無從識其端倪了。

等朱文走了過去,略略談數語,只見他們一齊轉身,向行館大門望著,衛媼也轉過臉去,看到正有四名獄吏出來,走在前面的吳義和艾全——他遠遠地就揚手招呼,接著搶步上前,與朱文的朋友,拉手拍肩,是好友異地相逢,十分高興的樣子。

然後,衛媼看到朱文的朋友在為朱文和艾全介紹。兩個人往前一湊,變成三個人的密語。艾全的個子高,微微偏聽著,不住點頭。看這模樣,艾全不但跟朱文的朋友有情,而且相當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