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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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沒關係,”特莎說“我不急。”已近黃昏,候診室的窗玻璃在牆上投下品藍的影子。除了特莎,另外只有兩個人在等。其中一個是身形頗為奇怪的老婦人,她呼好像很吃力,腳趿一雙絨氈拖鞋。另一個是年輕的母親,她剛學走路的小孩在一旁的玩具箱裡東翻西掏。特莎從中間桌上拿起一本翻舊了的《熱度》雜誌,嘩嘩翻頁,只瞧圖片。等候的這段時間,讓她可以再想想要怎麼對帕明德說。
她們今天上午在電話裡短短聊了幾句。特莎一個勁後悔沒第一時間把巴里的事告訴帕明德。帕明德則說沒關係,叫特莎別在意,她沒覺得不高興。可是特莎對付脆弱的人可是有著長年累月的經驗,從帕明德帶刺的外殼下看得出她還是受了傷。特莎試著解釋自己一連幾天累得昏天黑地,要照顧瑪麗、科林、肥仔和克里斯塔爾這一連串人,忙得簡直透不過氣來,除了疲於奔命地解決迫在眉睫的種種狀況,完全想不起來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嘰裡咕嚕地列舉種種原因,沒想到帕明德不動聲地進一句待會兒診所見。
克勞福德醫生從他的診室走出來,一頭銀絲,像頭大熊。他愉快地對特莎招了招手,叫道:“梅齊·勞福德?”年輕母親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說服女兒放下那隻帶輪子的老式電話機,那是她從玩具箱裡找到的。小女孩被媽媽牽著手輕輕拖著跟在克勞福德醫生後面走,她頻頻回頭,依依不捨地望著電話機,隱藏在其中的秘密,她是永遠也沒法探索了。
等他們關上診室的門,特莎才意識到自己笑得像個傻瓜,趕緊斂起了笑容。她就快要變成那些對著所有小孩咕咕低語的老太太了,而小孩看見這樣的老太太準會嚇壞。如果有個胖嘟嘟的金髮小女兒,那她真會捧在手心,和又黑又瘦的兒子一塊兒,是多好的一對兄妹啊!特莎想起肥仔蹣跚學步的樣子,心裡一陣慨:長大的孩子會留下許多小時候的影子,就像一個個小鬼魂,忽然闖進你的腦海,多可怕。孩子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每長大一歲,就有一個小小的他在時光中逝去。即使萬一知道,也大概不會喜歡這個念頭。
帕明德的診室門打開了,特莎抬起眼來。
“威登太太。”帕明德叫道。她的目光碰上了特莎,於是報之以一個僵硬的微笑,本說不上是笑,只是嘴角抿抿緊而已。穿絨氈拖鞋的老婦人艱難地站起來,轉過牆角,搖搖晃晃地跟著帕明德走進診室。特莎聽見門關上了。
她看到某足球明星的老婆五天之內著五套衣服的街拍照片,讀了讀配文。她仔細端詳那年輕女子修長苗條的腿,心想假如自己也有這樣一雙美腿,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不用懷疑,肯定完全兩樣。特莎的腿又又短,談不上腿形。真想永遠把它們藏在長靴裡啊,可是能包得住她小腿的長靴實在難找。她想起有一次在教導課上告訴一個矮胖的女生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格。我們告訴孩子們的都是些什麼垃圾呀,特莎想著,把雜誌又翻過一頁。
視線外什麼地方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有人用沙啞的嗓子大罵:“你把我越治越壞了。不對勁。我來是找你治病的。這是你的工作——是你的——”特莎和接待員換了一下目光,轉頭去聽聲音從哪兒來。特莎聽見帕明德說話了,在帕格鎮居住多年,她的伯明翰口音仍然清晰可辨。
“威登太太,你還在菸,菸是會影響我開給你的藥的。如果你不戒掉——菸的人會更快地代謝掉茶鹼,所以香菸不但會使你的肺氣腫越來越嚴重,而且還會影響藥效——”
“別對我大呼小叫!我受夠你了!我要去告你!你給我開的藥不對!我要換醫生!我要看克勞福德醫生!”老婦人轉過牆角衝過來,腳步依然蹣跚,呼仍舊困難,臉憋得通紅。
“她要了我的命了!巴基斯坦母牛!你可別去找她!”她對著特莎大吼“她個狗的會開藥殺死你,巴基斯坦子婊!”她搖搖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兩隻紡錘,腳因為穿著拖鞋而愈發地不穩。她吭哧吭哧著氣,叫罵聲大到幾乎要超過她那傷痛累累的肺可以承受的極限。她摔上門走了。接待員又和特莎換了一下眼。她們聽見帕明德診室的門又關上了。
過了五分鐘,帕明德出來了。接待員假裝看電腦屏幕。
“沃爾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剛才怎麼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對面坐下,問。
“威登太太吃了新藥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靜地說“今天我們要給你做血檢查,對吧?”
“對。”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職業化腔調讓她又害怕又傷心。
“你還好嗎,明德?”
“我?”帕明德說“好。怎麼這麼問?”
“嗯…巴里…我知道他對你意味著什麼,也知道你對他意味著什麼。”帕明德眼眶裡泛出淚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遲了,已經讓特莎看見了。
“明德。”她一邊說,一邊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回了手。之後她再也抑制不住,傷心地大哭,狹小的房間裡無處遁形,雖然她已經坐在轉椅上完全背過了身。
“當我想起還沒給你打電話時,簡直難受死了。”特莎說,帕明德拼命想止住泣。
“真想蜷起來,死了算了。我其實想過打電話來著,”她撒了個小謊“但我們連覺也沒睡,幾乎整夜都守在醫院,然後又馬上接著上班。科林在全校大會上宣佈消息時崩潰了,和克里斯塔爾·威登當著全校所有的人大鬧一場。接下來又是斯圖爾特逃學。瑪麗又垮了…但我還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應該打電話告訴你的。”
“…荒唐,”帕明德從紙巾盒裡出一張紙巾,遮住了臉,口齒不清地說“…瑪麗…最要緊…”
“如果巴里自己能打電話,他也會頭幾個就打給你的。”特莎悲傷地說,眼淚奔湧而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明德,對不起,”她噎著“我當時忙著照顧科林,還有那麼多其他事情。”
“別傻了,”帕明德一邊擦拭她那瘦小的臉龐,一邊哽咽著說“我們這不是都在犯傻勁嗎。”不,不是犯傻勁。噢,就放縱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醫生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維克拉姆告訴你的嗎?”特莎小心地問,也從帕明德桌上的紙巾盒裡了一把紙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華德·莫里森。在食店裡。”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對不住了。”
“別傻了,沒事的。”哭了一陣,帕明德覺好些了,對特莎的態度也和善了點。特莎正在使勁兒擦自己那張姿平平卻親切善良的臉。這好像是一個安,巴里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鎮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給自己加上“在帕格鎮”這個狀語,就好像假裝在別處還有百十來個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從來不肯承認,這些朋友都已成回憶——在伯明翰讀書時的夥伴們,早已被生活的水裹挾遠去;一同學習、受訓的醫療界同事,雖然每年仍然寄來聖誕賀卡,但卻從來沒有登門拜訪,她也未曾前去探望。)“科林還好嗎?”特莎喉嚨裡滾出一陣呻。
“哦,明德…上帝啊。他說要在教區議會參選,接替巴里的位子。”帕明德兩道濃眉之間那道豎直的皺紋更深了。
“你想象得出科林參選嗎?”特莎問。紙巾已經浸滿淚水,她緊緊攥在手裡。
“和奧布里·弗雷和霍華德·莫里森那幫人鬥?想接過巴里的接力,告訴自己他能為巴里贏下這場戰役——多大的職責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擔很大的職責呀。”帕明德說。
“不見得。”特莎脫口而出。她立刻覺出此話對丈夫多麼不忠誠,於是又是好一陣哭。真奇怪,她走進診所時以為自己能給帕明德帶來安,可是眼下呢,卻是她在一股腦兒地倒苦水。
“你知道科林是什麼樣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當自己的…”
“他乾得很出,你知道,全盤考慮的話。”帕明德說。
對嚴肅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隨時準備理解同情的人。作為回報,科林從來聽不得任何人說她一句壞話,他是她在帕格鎮的守衛戰士。
“完美無缺的全科醫生,”只要有人批評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駁“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一個。”這樣為帕明德說話的人並不多,帕格鎮的保守派都不喜歡她,說她捨不得開抗生素藥,還說她一個藥方翻來覆去地用。
“如果莫里森的計劃得逞,連選舉都不會舉行。”帕明德說。
“什麼意思?”
“他群發了一封郵件,半小時以前。”帕明德轉身面對電腦,敲進密碼,打開收件箱。她把電腦轉了個角度,好讓特莎也能看到莫里森的信。第一段表達了對巴里去世的遺憾。接下來提出建議說,考慮到巴里任期已滿一年,比起費時費力重新來場選舉,指派一個繼任者可能更好。
“他已經在物人選了,”帕明德說“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好自己的親信。如果這個人選就是邁爾斯,我可半點也不會到意外。”
“哦,不會吧,”特莎馬上說“邁爾斯也在醫院陪著巴里…不,他很難過——”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說,特莎被朋友魯莽的語氣驚了一下。
“你不知道霍華德·莫里森是什麼人。他是個卑鄙可恥的傢伙,卑鄙可恥。你是沒聽見他得知巴里給報紙寫了一篇關於叢地的文章之後說了些什麼!你也不曉得他準備拿美沙酮戒毒所怎麼辦!就等著瞧吧。”她的手抖得厲害,點了好幾下鼠標才關掉莫里森的郵件。
“你會看見的,”她說“好了,我們還是做正事吧。勞拉一會兒就要走了,我先給你測血壓。”等到放學後這麼晚才來看病,帕明德是在給特莎行個方便。實習護士住在亞維爾,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樣送到醫院化驗室去。特莎捲起綠舊開衫的袖子,到有些緊張,還莫名地一陣虛弱。醫生把維可勞牌袖帶綁在她上臂上。離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兒的酷似之處昭然若揭,因為體型的區別(帕明德瘦高而蘇克文達豐滿)隱而不見,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鷹鉤鼻,寬嘴,下飽滿,黑眼睛又圓又大。袖帶在特莎鬆弛的上臂上越纏越緊,帕明德盯著血壓表刻度。
“高壓一百六十六,低壓八十八,”帕明德皺了皺眉說“高了,特莎,太高了。”她動作一貫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器的包裝紙,把特莎蒼白而滿是斑的手臂攤開,一針扎進肘窩。
“明天晚上我帶斯圖爾特進一趟亞維爾市,”特莎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道“給他買一套正裝葬禮上穿。如果他非要穿著牛仔褲去,科林得氣成什麼樣啊,我可受不了那種場面。”她盡力把注意力移開,不去看針管裡慢慢聚集起的暗紅神秘體。她擔心體會洩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並不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因為吃下肚去的那許多巧克力塊和鬆餅都會變成葡萄糖,顯身出賣她。
隨後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裡沒那麼多壓力,那麼也許抵擋起巧克力的誘惑來就不會那麼難。她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幫助他人上,相形之下,鬆餅還不如那些人淘氣。她看著帕明德給她的血小瓶貼上標籤,心裡冒出一個恐怕會被丈夫和朋友視為大逆不道的念頭:希望霍華德·莫里森獲勝,那麼就不會再有選舉這碼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