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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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在契約下的立約人處按下手印。萬江亭在家長處畫完押,又在介紹人處簽上自己的名字。臨了,萬江亭將水滴拉到一邊,說水滴,萬叔要跟你說幾句話。這條路雖然是你自己選的,但卻也是萬叔先提出來的。萬叔知道你秉善良,有時發狠,是因為心裡有氣。萬叔平素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裡都明白。有些事,萬叔也沒有辦法,但萬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萬江亭這一番話,立即說得水滴眼淚盈眶。滿心的委屈一直湧到了喉頭,但她還是強忍下了。萬江亭說,因為這個,萬叔才想著要為你謀個將來。現在你進了科班,端了戲飯,但往後真想紅起來,還有許多的苦頭要吃。萬叔雖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頭的,但萬叔還是要叮囑這個。還有,在班裡要好好聽班主和黃老師的教導。不要違反規矩,否則我這個保人也得跟你承擔許多責任。周班主黃老師拿我當朋友,今天給我面子,但班裡的規矩是不拿我當朋友也不會給面子的。有了錯,打罰你都得認,這個話我要先說在前。水滴哽咽道,萬叔,這些話爸爸都跟我說不出口。今天萬叔是我的家長,水滴終身都拿萬叔當家長。萬叔,你放心,我曉得該怎麼做。
水滴說完話,眼淚終於了出來。萬江亭沒再說什麼,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臉上的淚。他手掌心的淚漬,令他對這個小女孩有了一份親人般的情。
周元坤說,你既進了上字科班學藝,藝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楊上柳吧。萬江亭說,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楊吧?水滴說,不介意。說罷想,我本來就不姓楊。萬江亭說,要不,你就叫“水上燈”?一盞明燈,隨水而來,漂在水上,光芒四。周元坤大聲說,好,這個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聲,心想,往後我就叫水上燈了。一盞明燈,隨水而來,漂在水上,光芒四。
二上字科班的教習場設在清芬裡。這是一個杜姓鹽商的院宅。鹽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買了洋樓,一家人全都搬了過去。鹽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歡漢戲天王余天嘯的戲。但凡余天嘯掛牌出演,鹽商全家都會定時定位到場。送花籃且不說,末了還常用托盤放上銀洋,以表敬意。余天嘯斯時常在漢口的幾大科班定期授課,是各大科班最受歡的客師。周元坤又與余天嘯有一點點遠親關係,便託了余天嘯的大面,想租借鹽商空在清芬裡的舊宅。余天嘯既開口,在鹽商那裡便是聖旨。鹽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將院宅的上房留給餘大師獨自享用,以方便餘大師授課時有一舒服的歇處。周元坤是大氣之人,立馬錶示,既是租借,租金還是要付的。余天嘯一向有恩於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嘯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給餘大師獨用,並且沙發鋪一律按餘大師喜歡的西洋傢什佈置。他若沒來時,門鎖不開。他若來時,熱茶熱水,小菜點心,一應備好。鹽商聽此一說,大為快意。簽約時,便連時間期限都沒設定。
水滴簽過契約,家也沒回,徑直隨黃小合去了清芬裡。
杜家院宅裡一兩個穿大腿褲的女孩正在練功。水滴環顧著院子,抬頭間竟看到不遠處樂園塔樓的穹頂。那令她悉不過的穹頂在陽光照下閃著輝光。一剎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溼褲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聲,一起在心裡響起。她心裡不發酸,卻沒有淚。
院子裡陸續來了十來個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個女孩叫著水滴,說新來的,站過來,班主要進行“十條十款”教導。水滴還沒明白,女孩又說,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漢劇的祖師爺,但凡弟子入門,一律要跪拜。這是規矩。
拜過祖師爺,水滴方見班主周元坤手上拿著木條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說,這個?女孩說,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過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時候,班主念什麼,你就照著念。也不是特別疼。快跪下。
水滴腿雙一屈,便跪了下來。周元坤揚起木板條,照著水滴的股就打。打過一板,方說,十條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水滴先前渾身緊張,但挨下一板,倒鬆弛下來,覺得自己還能承受。於是忙跟著念道,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
科班的入門是不輕鬆的。這是每一個入門弟子皮上必須捱過的二十大板。二十條班規班法,只要身在梨園,必須牢記到死。忘記一條,便得受罰。而違規者懲罰更嚴厲。重者謂之除六,即折斷肋骨,輕者謂之開公堂,即當眾打股或是敬神罰跪。曾有弟子,因為違規,把命都罰丟了。
打完入門板,周元坤說,你現已是梨園漢劇上字科班正式學徒。有一句話你得牢記,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給你飯碗。說罷他將手上木板條朝院心一擲,然後揚長而去。
周班主下手雖則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來,以水滴弱小纖細的骨架,承受起來依然吃力。水滴覺得渾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攙她進屋,扒下她的衣褲,替她在紅腫處抹上紅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藝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訴水滴,今晚必須把班規班法背。如果明天黃老師考問,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罰的。黃老師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碼要痛一個禮拜。
水滴便忍著痛,趴在一張窄窄的上,大聲地背誦“十條十款”的班規班法。
十條是:第一條,不能忘師敗道;第二條,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條,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條,不能成群結黨;第五條,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條,不能臨場推諉;第七條,不能見場不救;第八條,不能姦道;第九條,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條,不能偷盜拐騙。
水滴對十條還能理解,但背十款時,便覺得好多事不明白。幾乎每背一款,她都要問林上花為什麼。一,不許說夢字。林上花說,因為與祖師優孟名字衝撞,是犯上,所以不許說。二,不許說傘字。林上花說,因為傘為雨蓋,說傘就等於說“散班”三,不許喚狗。林上花說,喚狗就會死人。四,不許跳臺。林上花說,跳臺就是跳罵眾人。五,不許敲堂鼓。林上花說,敲堂鼓是打鬧公堂的信號。六,不許打破面相。林上花說,打破面相就絕戲子的飯碗,是犯眾的事。七,不許坐九龍口。林上花說,九龍口是打鼓佬的椅子,傳說唐朝天子坐過,其他戲子絕對不可以再坐。八,不許亂扔石頭。林上花說,扔石頭是打遠場,是斷絕戲路,所以不準扔。九,不許打呵夥。林上花說,打呵夥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號,犯眾。十,不許亂坐衣箱。林上花說,各行當能坐什麼衣箱,都有規矩,要不就會亂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貼蹺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淨十雜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還有龍套坐雜碎箱。
見水滴聽得發傻,林上花又說,班裡規矩還有好多。臺上臺下,臺前臺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全有講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將十條十款背得滾瓜爛時,天剛擦黑。晚飯還沒吃,突然黃小合著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黃小合跟前。黃小合說,你爸爸來了,他要給你送點衣物。我諒你是第一天來班裡,所以,許你見他一面。往後探班也得有規矩。水滴說,是。
楊二堂拎著一個小包,站在大門的柵欄外。見到水滴,小包還沒遞出手,便已淚眼婆娑。楊二堂說,水滴,爸爸沒出息,讓你賣身當戲子。水滴說,爸,我當戲子,但沒賣身。楊二堂說,那不都一樣?戲子苦哇。水滴,往後你就曉得了。水滴說,爸爸你並沒當戲子,難道不苦?楊二堂便囁嚅道,有你和你姆媽在家,我不苦,一點也不苦。水滴說,爸,我當我從來就沒有姆媽,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後別來看我。等我出科了,紅了,我接你去過好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紅。楊二堂依然囁嚅著說,我等。我曉得你一定會紅。
楊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離開。因為拉車的子太長,他佝著,走路的姿式都彷彿在拉糞車。水滴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親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過我不能像你這樣沒用。
三水上燈的生涯就此開始。
學藝的子沒有開場白。第二天清早,天沒亮,窗外響起老師的堂板。整屋裡立即慌亂成一片。水上燈一骨碌坐起,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林上花低聲而急促地說,快,起來練功。晚了要挨罰。水上燈立即跳下,三幾下穿好衣褲,拔腿便往院子裡跑。
黃小合叉著腿雙,手執藤條鞭板著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燈到位時院裡只站了幾個人。黃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條鞭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燈鬆了一口氣,忙站到黃小合所指方向。
學員遲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黃小合併不多問,他用藤條鞭朝院牆邊一指,兩個男生便自覺走去,屈腿跪下。樹下有一張小桌子,桌旁有兩張木靠背的椅子。黃小合走過去,順右手抄起一張小桌,順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兩個男生拋去。兩個男生於慌張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沒多問,便各各將之頂在了自己頭上。
水上燈低聲問林上花,他們要頂多久?林上花說,一個鐘點。水上燈心裡便“咚”了一下。黃小合用藤鞭指著頂桌子的英俊小生,大聲說,週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難道是遲到換來的?石上泉,憑你這樣,出科後你能做什麼?跑一輩子龍套?
遲到的女生腿雙已經在打顫。黃小合走過去說,就算你今天是頭一次遲到,天可諒你,但我不可諒。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縮縮地伸出手來,眼淚汪汪地望著黃小合,彷彿乞諒。黃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尖聲“呀!”了一嗓。黃小合說,本只想教訓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聲,咬緊著牙關任黃小合鞭打。打完歸隊時,雙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裡包著淚水,似乎也不敢下來。林上花低聲告訴水上燈,說她叫江上月。
水上燈被連續的噼啪聲震得心驚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給你飯碗”一說。現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這個飯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