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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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院宅分前後兩院。每早練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氈子,文戲則在後院站場勁、練手眼。水上燈頭一天來,不摸門道,不知自己該跟武行進前院,還是跟文戲到後院,又擔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捱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黃小合走過來,依然手持藤鞭朝後院一指。說旦角去那邊。水上燈想,原來我是旦角呀。
黃小合將她指到後院的角落,說你跟不上他們,你得從頭來。腿雙分開。水上燈忙分開腿雙。黃小合說,半蹲。水上燈便半蹲著。黃小合用藤鞭將她的腿和部一會兒讓抬,一會兒讓收,來回敲打了好幾下,認為姿式合適了,便說,先練這個。想在臺上站得穩,下椅馬步就得蹲得穩。水上燈不敢問蹲多久,心想只好儘自己的勁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
在科班,練功的內容多得超出水上燈的想象。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腳法步法眉功臉功功站功,諸如此類,樣樣得練。戲子上臺之所以好看,是因為每一樣都與平常人不同。黃小合說,戲子是把常人動作中最美的那一點,拎出來,再作一番講究,變得不光是美而且還雅,這才能上臺。這時候站在臺上的戲子,說念唱做,對於常人,樣樣都美到極點。就連最不雅的姿勢,耍騙賴地、跺腳罵街、裝瘋賣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說,上了臺,每一髮都必是美極的。有些人來戲院,不是來聽戲,就是要來圖你個好看。
水上燈一直對黃小合有些懼怕,甚至厭惡,但他這些話,卻句句打動水上燈。她想,果然就是了。她想學戲,就是看到臺上的人實在是太美了,直想著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一個。
每天的十點開始背臺詞練唱腔,下午則學戲,唱唸做融為一體。晚間最讓人開心,看戲昕唱是主課。進科時間早的,多去參加演出跑龍套。餘者便去劇場觀摩。有時在滿劇場,有時在美成戲院,有時也在樂園。臺上名角多,每一個學員都有自己的模仿對象。
黃小合對水上燈說,你就多看玫瑰紅的戲吧。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奇怪道,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哩。水上燈說,我不喜歡她。黃小合說,那最好。不喜歡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打敗她。把她的威風滅掉,讓舞臺變成你的。水上燈一想,可不是?等我學出來,若是紅了,不就有我沒她了?這樣想過,水上燈說,那好,我聽老師的。
水上燈的傳授客師叫徐江蓮,是唱花旦的。徐師脾氣溫和,說話輕言細語,比之黃小合令水上燈甚覺親切。徐江蓮來的頭一天,讓水上燈吊了幾聲嗓子,試了下步法。徐江蓮說,唱戲很苦,你不曉得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你姆媽怎麼捨得讓你來?水上燈想了想說,我沒有姆媽。我一生下來姆媽就死了。徐江蓮怔了一下,然後淚滿面,說你原來是跟我一樣的苦命人呀,難怪江亭如此上心,當年他也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水上燈說,是萬叔指點我來的。徐江蓮說,萬江亭是我師弟,是他特意約我來教你,還讓我要對你好生照應,教你點絕活。往後你若學出來,要好好孝敬他。水上燈大聲道,是。萬叔是我的家長,將來我定會好好孝敬他。
第二次上課,徐江蓮便教唱了一段《貴妃醉酒》,說是聽聽水上燈的聲音。第三次上課又連唱帶做,教了《摘花戲主》一段,說是試試水上燈身段靈不靈。第四次來,什麼沒教,只問水上燈還記不記得前兩回所學。水上燈便將學過的《貴妃醉酒》唱了一遍,又將《摘花戲主》中“扇風摘花”演示了一道。因為沒有花,水上燈找了兩片樹葉替代。徐江蓮居然沒有看到她什麼時候、從哪裡來了這兩片樹葉,驀然見她從衣角里出兩片樹葉亮相,不覺有幾分驚喜。
這天下課,徐江蓮便跑去找周元坤,說周班主,這回你又進個搖錢樹了。周元坤說,怎麼講?徐江蓮說,我看水上燈這孩子將來定是文武全才花旦。嗓子模樣身段樣樣條件好,小伢也聰明得不行,什麼東西一學就是那麼回事。重要的是自己還能變通。
周元坤昕罷大喜,立即跟黃小合說,那就進尖子班,跟週上尚一樣,每週喝一次湯。倒是黃小合說,剛來呀,班主莫寵壞了這女伢。周元坤說,不是我寵她,是她的板眼將來會讓萬人去寵,那時候你我想寵都來不及了。黃小合說,我試著讓她走玫瑰紅的路數。徐江蓮說,那正好。玫瑰紅現正紅在勁頭上。過幾年,她人老珠黃,風頭也減了。水上燈剛好出科,水靈靈的一朵花,立馬就能把玫瑰紅頂下去,成為漢口頭塊牌的花旦應該不難。周元坤大腿一拍,說那就拜託你徐老師悉心調教,把這個女伢盤紅,我給你的聘金保證加番。徐江蓮說,這塊好料,我當然會小心打磨。周元坤說,小合,你安排她多看點大牌的戲,不光是玫瑰紅的。黃小合說,我曉得。
上字科班伙食,一天是早晚兩餐。早餐十二點,晚餐是下午六點。每到十一點過,老師打板子的聲音就會密集起來,責罵聲也一陣一陣的。無論怎麼責罵打罰,學員還是不斷出錯。
水上燈有些不明白。這天晚飯時,水上燈問林上花是什麼緣故。林上花說是餓的。頭天六點吃的飯,晚上出門看戲,清早起練功,到十一點就頂不住了,人人都餓得提不上氣,全都走板跑凋,老師打罵都沒用。
一旁吃飯的江上月問水上燈,你不餓?水上燈摸了摸腹部,說還好呀。林上花說,太奇怪了,你早上不覺得餓?水上燈認真想了想,說我真的沒到餓。同桌吃飯的幾個女孩聽到她的回答,都說真是太奇怪了,我們都快餓瘋了。
正說話時,黃小合走過來,站了幾秒,彷彿想著什麼。然後說,水上燈,你到那邊去喝湯。水上燈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黃小合說,叫你過去就過去。林上花和江上月瞪大眼睛望著水上燈,面孔上全是驚訝。一個也學花旦叫盧上燕的女孩叫了起來,說黃老師,憑什麼她才來這麼短時間,就可以每個禮拜喝湯。黃小合說,憑她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江上月說,可是她每天都不覺得餓。黃小合說,那是因為她的心思放在戲上,而不是放在吃上。
屋裡立即鴉雀無聲。
喝過湯後,水上燈回到夥伴中間,發現大家對她的神態都變了。晚間,躺在上,水上燈悄悄爬到林上花的邊,低聲問她喝湯是怎麼回事。林上花說,一般學員半個月才能喝一次湯,如果班主覺得哪個有前途,便會特殊照顧。水上燈說,為什麼?林上花說,班主說,營養夠,身體才好;身體好,才有體力唱戲;唱好戲,才能賺到錢;賺了錢,才能買喝湯。那些戲唱不好的人,給你湯喝有什麼用?事情就這麼簡單。在上字科班,一個禮拜就可喝湯的人,也沒幾個。水上燈說,我去喝湯,大家是不是不高興?林上花說,有點吧。因為往後班主會拿你當搖錢樹,重點栽培。水上燈說,多喝一碗湯,就會成搖錢樹?林上花說,你沒聽到黃小合老師的話嗎?他是不會瞎說的。當初週上尚喝湯時,也有人問他憑什麼。黃老師也是這麼回答說,憑他學一天的戲你十天也學不下來。現在週上尚就快出科了,誰都看得出來,他馬上就會成棵搖錢樹。水上燈說,哦?林上花說,週上尚的寡婦媽,已經在外面給週上尚看房子,說是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我媽上回來看我,還揪我耳朵,說你怎麼不能像人家週上尚呢?我媽真是白養了我。現在你好了,過三年熬出頭,你爹媽就都有好子過了。水上燈沒說什麼,回到自己鋪上。
這天夜裡,水上燈突然失眠。為什麼失眠,她不知道。她並沒有想她怎麼會成搖錢樹,也沒有想將來成為搖錢樹她會怎麼樣,甚至連湯是什麼滋味都忘了。她腦子裡始終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晃著。這個女人四下跟人說,養兒子養到現在,總算養出味道來了。然後她在街上到處晃盪,滿處看房。她從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裡份。看著看著,這個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媽,再忽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婦人。她走出裡份的時候,競又佝僂著,拖著一輛糞車。
水上燈不覺眼淚從眼角出,溼了枕頭。她想,自己卻是親爹親媽都不要的孩子。
四不覺天又至。燕子很快飛回,杜家院宅的屋簷下舊的泥巢已經毀了一半。燕子們便來回地飛著,依著舊巢漸次在旁邊搭出一個新的。自看到燕子銜泥而來後,水上燈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進展。
這天下午,徐江蓮教唱秦香蓮。教時便說秦香蓮最動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為悲傷和痛苦,她的臉上始終是一雙淚眼。眼中含淚,盈眶滴,卻又絕不淌到臉面上。
說罷徐江蓮又舉一反三,使出各種眼法,說是眼法練得好,頂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動,目光斜挑;醉眼的雙眼微閉,眼神無力;驚眼的眉心上挑,雙目睜起;靜眼的眼簾微垂,雙目平視;顫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無打采,眼簾下塌;賊眼的眼珠斜視,靈活轉動;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動;偷眼的微揚雙目,半睜眼珠;眼的豎眼皺鼻,眉倒八;對眼的凝視鼻尖,眼珠靠攏;殺眼的眼珠突出,鼻樑上聳;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樑;還有單對眼,一隻眼靠鼻中心,一隻眼在中間活動;雌雄眼,一眼半閉,一眼卻睜大挪動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緊扯,眼角眯成縫;回思眼,上下轉動,回憶往事。
徐江蓮解說時,不時示範。水上燈一時看得發呆。徐江蓮說,不要以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訴你,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許都聽不清你在唱什麼,但你的眼神他卻能覺得到。而那些會看戲的人,就算你一個字不吐,他也會從你的眼睛裡懂得你在說什麼。
徐江蓮正教著,突然聽到院裡一陣騷動。屋裡學戲的學生,都勾頭張望,發現卻是一大漢急吼慢喊地找黃小合。學生們都認得出,這大漢是余天嘯戲班的管事吳大華。徐江蓮說,想是出了什麼事。說罷讓水上燈先練習,自己奔出屋問情況。
黃小合也聞聲而出。一問方知,的確是出了大事。
長樂戲院今天演大戲。領銜的是余天嘯。余天嘯上午應朋友之邀過江到武昌吃飯。飯罷便去煙館鴉片。完煙飄飄仙著過江,準備直接去漢口長樂戲院。卻不料正上輪渡時,遇上菸督查處的人。新來的處長是外鄉人,不看漢劇,居然從未聽說過余天嘯,拿了他當煙販子扣壓了。這邊吳大華託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長已經帶人過江幫忙擺平。可是等過江一來一回,誤場已是必然。而長樂戲院大牌樓的牌匾上早已掛出余天嘯的大名。這回余天嘯在長樂要連唱三天,漢口人像過節一樣等著這個子。幾階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趕回來聽余天嘯的戲。所有的票都賣得光,現在余天嘯卻登不了臺,班主和戲院都急瘋了。
黃小合說,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吳大華說,聽說你們上字科班有個叫週上尚的學生唱餘派唱得像,先幫個忙,撐一下場子。徐江蓮說,觀眾買票要看的就是余天嘯,你現在個學生伢上場,票友眼睛個個尖,都曉得週上尚的出處,說你們蒙人,那不光得退票,還非得砸你們的場子不可。吳大華說,我們也曉得,餘老闆無人能替代,但救一下總比不救好。黃小合想了想說,那就叫週上尚去試試。你們先跟觀眾講明,說是讓學生先出場,是為了讓大家多過過癮,領略一下餘派的傳人。後面餘老闆的戲一場都不少給大家。徐江蓮說,這行嗎?被觀眾識破把戲怎麼辦?黃小合說,這些都是有耳朵的觀眾。只要週上尚開口引唱就能服眾,大家若覺得有昕頭,必能過關。我再帶上字科班的學員去捧場,週上尚出場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壓住陣再說。你這邊,要讓餘老闆趕緊。這樣說不定還有得救。吳大華不盡,連聲道,救場如救命,那就拜託黃老師了。
吳大華走後,徐江蓮對黃小合說,你這樣行不行呀?萬莫砸了週上尚的牌子。那樣的話,他翻身就難多了。黃小合說,砸不了。說不定週上尚靠了今晚,從此大紅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學生全部都到了長樂戲院。看到臺上已經放上週上尚的戲牌,個個都羨慕不已。黃小合說,只要大家刻苦肯學,都會有這樣的風光。
但戲院的觀眾卻都在大聲起鬨。吳大華上臺作了個說明,依然壓不住觀眾的鬧聲。亂七八糟的聲音都在喊,我們要看余天嘯!週上尚滾出去!吳大華嚇得逃跑一般下了臺。
水上燈從未見過這種陣式。她幾乎被這爆炸一樣的聲音嚇著。幕布拉開的時候,起鬨聲幾乎掀翻了屋頂。臺上的週上尚出場一亮相,黃小合此時喊了一聲,鼓掌。頓時上字科班的一群學生,巴掌往死裡拍。瞬間戲院裡似驚了一下,未曾想上臺的並非余天嘯卻有如此的巴掌聲。恰這時,週上尚登臺亮相,身形居然像煞余天嘯,舉手投足,亦頗有餘的風度。起鬨的聲音便漸緩下來。再待週上尚開腔引唱,卻又是眾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滿場蒼勁音。猝不及防間,會真以為是余天嘯引吭,觀眾一下子就靜了。
黃小合提緊的心此刻頓時鬆緩。他知道,週上尚過了今晚,必是紅了。坐在黃小合身邊的水上燈突然說,黃老師,週上尚會不會紅?黃小合說,他已經紅了。水上燈驚異道,這就是紅了?黃小合說,明天各家報館的報紙都會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燈說,那餘老闆呢?黃小合說,他是個太陽,但太陽總是要落山的。水上燈說,週上尚真基好運氣呀。黃小合說,運氣再好,也得唱得好。週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臺捱打也夠他受。往後再想出頭,就難多了。水上燈說,為什麼?黃小合說,戲子講的是名聲。名聲壞了,誰捧你?
十年寒窗習孔孟,三載又學箭和弓,實指望功名成大就,又誰知映在畫圖中。
替演的是《滎陽城》。臺上的週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涼與無奈,直抵人心。黃小合讚了一句,說這段唱得好。他的話音未落,臺下彷彿靜場了幾秒,突然掌聲如雷。有票友高聲叫著,好!唱得好!又有人說,活脫一個小天嘯。還有人說,跟余天嘯打擂臺也打得了。
喧鬧聲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一個人。這個人似乎是有事,面帶焦急,離座而去。水上燈突然心跳過速。這身影好悉,在大雨中拉著她拚命跑,在水中將她推上木船,在樂園的樓頂坐在她旁邊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囑她留在樂園,離別時一步三回頭,說等他回頭來找…這是陳仁厚!
水上燈不站了起來,擠出座位,不顧戲園觀眾正在為週上尚而興奮。她眼裡只剩下那個身影。
水上燈從人群中擠到門外,卻看不見人了。她不喊道,陳仁厚!陳仁厚!無人應答。水上燈很沮喪,她想陳仁厚難道沒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漢口?他怎麼也來看戲了呢?難道他經常會在戲園出現?胡思亂想中,水上燈突然看到了余天嘯。
余天嘯站在戲院最後一排的暗影中。望著臺上的週上尚,又聽著觀眾們風暴般地為他鼓掌,他板著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單。水上燈不知何故,心裡無端就緊了一下。
晚上,吳大華留了黃小合和週上尚吃宵夜。週上尚還喝了兩口小酒,臉上紅撲撲的,回到清芬裡杜家院宅,嘴上還哼著《滎陽城》的曲調。
上字科班的學員全都為這天晚上的事興奮著,誰也沒睡,他們都擠在週上尚住的房間裡等待著他。週上尚紅了,而且紅得這麼彩。有這樣的師兄,對於他們,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將來找週上尚搭戲,不怕不出名。
週上尚回房間時,見到一屋的人,大吃一驚。驚過後便是萬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師兄的恭喜祝賀中,週上尚斜躺在,笑說,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說,吃了些什麼?週上尚說,都是這輩子沒吃過的東西。吃得我好飽。你們猜,是哪個請的客?
有人猜說,是餘老闆?週上尚說,怎麼會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說,是周班主?因為師兄要紅了,所以周班主要請師兄。週上尚說,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請了。
沒有人猜得出來。週上尚一臉神秘,說是華清裡有名的銀娃。所有人都大驚失。銀娃是漢口最有名的女,說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說,她請你?週上尚說,也不是請我,她請余天嘯。餘老闆說有事不去,她就請了其他人,點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說,聽說銀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週上尚臉上呈現出無限嚮往,說真是呀,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人。像她們,週上尚說時一指屋裡站著的幾個女學員說,長得只配替她拎鞋子。
林上花低聲對水上燈說,討人嫌,我們走。水上燈說,我不走。然後她放大了聲音,說我怕將來替她拎鞋子的人會是周師兄。週上尚大笑,說讓我替她拎鞋,是我的福氣。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讓我碎屍萬段我也甘願。後兩句,週上尚是唱出來的。
於是大家都笑。笑罷週上尚問,你們說說,我今天唱得如何?石上泉說,就一個字,好!週上尚說,替你們爭了氣沒有?還是石上泉說,當然!我們拍巴掌拍得手筋。黃老師的臉都笑開了花。
其他學員亦附和著說,是呀。真是過癮,把那些先前想起鬨的人都聽傻了。週上尚又說,那…跟余天嘯比呢?江上月說,我後面坐的幾個人都是菊臺票友社的,他們說,余天嘯以往是大船漂大海,船穩哪怕頭來。這一回,遇到了小小的週上尚,恐怕要不幾久就會被這個頭打翻船。
週上尚聽罷大笑,連連問,是嗎?他們真的這麼說?你們怎麼看?我這個頭是不是遲早要把余天嘯這個大船打翻?學員們紛然起鬨說,那當然。周師兄一出科,余天嘯的包銀怕是大半都要落在周師兄的荷包裡了。
週上尚再次發出大笑聲。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冒出來。這聲音說,絕對不可能。余天嘯的船,除非他自己不開,不然永遠都不得被人打翻。
屋裡立即靜了下來。目光像聚光燈一樣一起投了過去。說這話的人是水上燈。
週上尚忽地坐了起來,他面帶慍,說你認為我唱不贏餘天嘯?水上燈說,當然唱不贏。週上尚說,今天唱的已經不輸他了,往後我還唱不贏?水上燈說,你永遠也唱不贏。週上尚說,你這是什麼話!你憑什麼這麼說。水上燈說,我憑我的耳朵憑我的眼睛。週上尚說,你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你明天去看一下報紙,我已經紅遍漢口了。水上燈說,那又怎麼樣?就算你紅遍漢口,你今生今世也紅不過余天嘯。週上尚說,你好大的口氣,我還不信這個咧。我要是紅過余天嘯你又怎麼說?水上燈說,我不怎麼說,你反正紅不過他。
旁邊有人喊,說賭一把。師兄跟她賭一把。週上尚說,好,我跟你賭一把。你說我紅不過余天嘯,我說我定能紅過余天嘯。你敢不敢打賭?水上燈說,這有什麼不敢賭。林上花忙說,水上燈,算了,我們回去睡覺。週上尚說,你說不敢賭也可以,我不跟你新來的小伢計較。水上燈說,我有什麼不敢賭的?我說你紅不過餘老闆就是紅不過。週上尚氣得紅臉變白臉,他說,好,那就賭一把。你拿什麼下注?水上燈說,我什麼都沒有,光有一條命。週上尚大驚,說你拿命賭?水上燈說,是呀。週上尚說,如果我贏了,你怎麼辦?水上燈說,你贏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殺我罰我讓我當雜役當奴才當狗屎都是你的事。林上花小心翼翼說,那…如果周師兄輸了呢?水上燈一笑,說輸了只要他去跟餘老闆說他輸了就行。我又不要他的命。
一屋學員都聽得發呆。不明白水上燈為什麼要這樣,更不曉得週上尚萬一贏了應該拿水上燈怎麼辦才好。週上尚說,你你你…難怪余天嘯說你們女人是妲已,是來敗漢劇江山的。余天嘯最瞧不起唱戲的女人,他從來不跟女人同臺。你這樣替他說話,買不到他的好。他還是一樣地瞧不起你!水上燈說,我不要他瞧得起我,我只拿他當神敬就行了。
班主周元坤和黃小合次聽說了水上燈與週上尚以命打賭的事,驚了半天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周元坤說,這個姑娘伢,好有狠。將來怕是比周上尚還強。黃小合說,但如果週上尚戲命短,這個伢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唱戲的人,要強不是這麼個強法。
事隔不幾個月,入夏了。余天嘯應聘來上字科班當客師。一月上兩次課,專授他的拿手戲《興漢圖》。一天,授完課,天突然下大雨。幾個男生拿了把傘給水上燈,說先前沒有下雨,餘老闆是空手來的。我們曉得你崇拜他,把這個機會給你,讓你給他送去。他要走了,你得快點。說著便將傘遞給水上燈。水上燈想也沒有想,接過傘就朝外跑。跑時她覺得身後似乎有詭譎的笑聲。
水上燈跑出去時,正見班主周元坤送余天嘯出門。水上燈叫著,餘老闆!跑到跟前,水上燈著氣說,他們要我送…突然她發現余天嘯的臉有變。周班主的神情也顯緊張。幾乎同時,她耳邊響起那幾聲詭譎的笑。水上燈一下頓住,驀然憶起背過的班規,其中之一是不準說“傘”字。她心臟一陣緊縮,故作氣,連了幾口,方說,…要我送布傘給你,是布傘。
水上燈幾乎同時到兩個大人一起鬆了口氣。余天嘯臉上出笑意,接過傘,對周元坤和黃小合說,這伢好靈光。布傘好,好,布傘,不散。周班主,這是好兆頭。周元坤忙說,託您的福。這就是那個拿命打賭的伢。余天嘯臉上頓時顯出天大的驚訝,說哦?就這個小姑娘伢?黃小合說,就是她。莫看她小,心裡有數得很。
余天嘯望著水上燈,臉上浮出笑。水上燈從那笑中,看到了喜愛和溫暖。這份表情令她悉。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撞了他一頭,又想起他曾揹著她到水房的過程,連他曾經給過她的糖果,時隔數年,甘甜又再次湧來嘴中。
水滴的心裡十分暖洋洋。余天嘯說,伢,你這麼小,倒是這樣對我信得足。不容易。往後有事,需要我幫忙,只管說。周元坤忙把水上燈一推,說還不磕頭謝餘老闆。水上燈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