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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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倒請問小爺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夠度過難關,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胡雪巖無以為答。到極其難堪的僵硬空氣,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開口。
“市面太壞,洋人太厲害,我不曉得怎麼才能翻身?”他說:“從前到處是機會,錢莊不賺典當賺,典當不賺絲上賺,還有借洋債,買軍火,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會穿幫,現在八個罈子只有四個蓋,兩隻手再靈活也照顧不到,而況旁邊還有人盯在那裡,專挑你蓋不攏的罈子下手。難,難!”
“小爺叔,你現在至少還有四個蓋,蓋來蓋去,一失手,甚至於旁邊的人來搶你的蓋子,那時候”古應迸足了勁說出一句話:“那時候,你上吊都沒有人可憐你!”這話說得胡雪巖骨驚然。越拖越壞,拖到拖不下去時,原形畢,讓人說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謂“一世英名,付之水”那是胡雪巖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來人!”走來一個丫頭,胡雪巖吩咐她將阿雲喚了來,代她告訴螺螂太太晚上在百獅樓吃飯,賓主一共四人,客人除了古應以外,還有一個烏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們晚上來好好商量,看到底應該怎麼辦?”胡雪巖說:“此刻我要去找幾個人。”明耀璀璨,爐火熊熊,佳餚美酒,百獅樓上,富麗緻,一如往昔。賓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異樣,倘或一定要找出與平不同之處,只是胡雪巖的豪邁氣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餘的人的聲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們四個人,大家要說心裡的話。”胡雪巖的聲音有些嘶啞“這兩天,什麼事也不能做,閒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個人獨坐無聊,抓了一本《三國演義》看,諸葛亮在茅廬做詩‘大夢誰先覺,我看應是頭一個從夢裡醒過來的人。應,你說給烏先生聽。”古應這時候的語氣,倒反不如最初那麼動了,同時,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為越拖越壞,亟宜早作了斷的補充理由。
“康福一出事,四大恆受擠,京城市面大受影響,只怕有言官出來說話。一驚動了養心殿,要想象今天這樣子坐下來慢慢商量,恐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不是不說話,而是倒閉清算這件事,關係太重了,必須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巖指名發問:“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壞是好,總要拖得下去。”螺螂太太說“不說外面,光是老太太那裡,我就覺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裝得沒事似地,實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點看出來了,一再地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到有一天瞞不住了,這一個睛天霹靂打下來,老太太會不會嚇壞?真正叫人擔心。”這正也是胡雪巖下不得決心的原因之一,不過這時候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了,心裡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驚嚇。
“我贊成應先生的辦法,長痛不如短痛。”烏先生說:“大先生既然要我們說心裡的話,有件事我不敢再擺在心裡了,有人說‘雪巖’兩個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孫了了一個字來拆”
“是為我的事?”
“是的。”烏先生拿手指蘸著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寫,一面說:“出來的是個‘五歸來不看山,的‘’字。這個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是牢‘獄’之災。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嚇得臉大變,胡雪巖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著說:“你不要怕。冰山沒有倒,就不要緊。烏先生一定有說法。”
“是的。測字是觸機,剛剛聽了應先生的話,我覺得似乎更有道理了。‘’字中間的‘言,就是言官,現在是有座山壓在那裡,不要緊,靠山一倒,言肩出頭,那時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眾犬吠聲,群起而攻,怎麼吃得消。”說得合情合理,胡雪巖、古應都認為不可不信,螺螄大太更不用說,急急問道:“烏先生,靠山不倒莫非點事都沒有了?”
“事情不會一點事沒有,你看左面這隻犬已經立了起來,張牙舞爪要撲過來咬人,不過只要言官不出頭就不要緊,包子打狗讓它乖乖兒不叫就沒事。”
“不錯,一點不錯!”胡雪巖說:“現在我們就要做兩件事,一件是我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趕緊寫信給徐小云,請他務必在京裡去看幾個喜歡講話的都老爺,好好兒敷衍一下。”這就是“包子打狗”的策略,不過,烏先生認為寫信緩不濟急,要打電報。
“是的。”胡雪巖皺著眉說:“這種事,不能用明碼,一用明碼,盛杏芬馬上就知道了。”
“德藩臺同軍機章京聯絡,總有密碼吧?”
“那是軍機處公用的密碼本,為私事萬不得已也只好說個三兩句話,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類,我的事三兩句話說不清楚。”
“只要能說三兩句話,就有辦法。”古應對電報往來的情形很悉“請德藩臺打個密電給徐小云,告訴他加減多少碼,我們就可以用密碼了。”
“啊,啊!這個法子好。應,你替我擬個稿子。”胡雪巖對螺螄太太說“你去一趟,請德藩臺馬上替我用密碼發。”於是螺螄太太親自去端來筆硯,古應取張紙,一揮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電,前五十字加計,以後減廿。曉峰。”這是臨時設計的一種密碼,前面五十字,照明碼加二十,後面照碼減二十,這是很簡單的辦法,倉卒之間瞞人耳目之計,要破還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這個密碼,已經事過境遷,秘密傳遞信息的功用已經達到了。倒是“另有電”三字,很有學問,電報生只以為德馨“另有電”就不會注意胡雪巖的電報,這樣導人入歧途,是瞞天過海的一計。
於是胡雪巖關照螺螄太太,立刻去看蓮珠,轉請德馨代發密電,同時將他打算第二天專程到江寧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順便一提,託他向駐在拱宸橋的水師統帶,借一條水火輪拖帶坐船。
“你去了就回來。”胡雪巖特地叮囑“我等你來收拾行李,”接下來,胡雪巖請了專辦筆墨的楊師爺來,口述大意,請他即刻草擬致徐用儀的電報稿,又找總管去預備次臼動身的坐船。代了這些雜務,他開始跟古應及烏先生商議,如何來倚仗左宗棠這坐靠山,來化險為夷。
“光是左大人幫忙還不夠,要請左大人出面邀出一個人來,一起幫忙,事情就不要緊了。不過,”古應皺著眉說:“只怕左大人不肯向這個人低頭。”聽到這一句,胡雪巖與烏先生都明白了,這個人指的是李鴻章。如果兩江、直隸,南北洋兩大臣肯聯手來支持胡雪巖,公家存款可以不動,私人存款的大戶,都是當朝顯宦,看他們兩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提,那在胡雪巖就沒有什麼好為難的了。
“這是死中求活的一著。”烏先生說:“無論如何要請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這步棋實在要早走。”
“說實話!”胡雪巖懊喪地敲自己的額頭“前幾天腦子裡一團亂絲,除了想繃住場面以外,什麼念頭都不轉,到了繃不住的時候,已經神疲力竭,索賴倒了,聽天由命,啥都不想。說起來,總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補牢,尚未為晚。”烏先生說“如果決定照這條路子去走,場面還是要繃住,應該切切實實打電報通知各處,無論如何要想法子維持。好比打仗一樣,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說得不錯。”胡雪巖深深點頭:“烏先生就請你來擬個電報稿子。”包先生義不容辭,桌上現成的文房四寶,鋪紙伸毫,一面想,一面寫,寫到一半,楊師爺來卷了。
楊師爺的這個稿子,措詞簡潔含蓄,但說礙不夠透徹,胡雪巖表面上自然連聲道好,然後說道:“請你放在這裡,等我想一想還有什麼話應該說的。”也就是楊師爺剛剛退了出去,螺螄太太就回來了,帶來一個頗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臺說,他要來看你。有好些話當面跟你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