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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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人’兩個字收起來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皺著眉說“俗不可耐,敗人的酒興。”王有齡微笑著答說:“恭敬不如從命,我敬稱‘麟公’。請乾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隨即又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完。他可曉得糧道有個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請教麟公。”
“其實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兒膝下’!”王有齡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啞謎?
“足下才大如海,怎麼這句歇後語就把你難住了?”原來如此?俗語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隱下的是“黃金”二字。旗人掉書袋,有時不倫不類,王有齡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勸我不必送銀票,兌換了金葉子送去。”麟桂是說笑話的神,有著忍俊不的愉悅“聽說此人每天臨睡以前,以數金葉子為快,否則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這倒是怪癖!”王有齡問道“如果出遠門怎麼辦呢?也帶著金葉子上路?豈非慢藏海盜?
“那就不知道了。”講過笑話,又談正題,麟桂問起上海官場的情形,王有齡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騷,以及答應照料他的眷屬的話,都告訴了麟桂。
“這件事我不好說什麼!”麟桂這樣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屬,我也不便去管。我知道,撫臺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勸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屬,也只好偷偷摸摸,別讓撫臺知道。”麟桂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實在不明白,我們這位黃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蘇藩司與浙江巡撫何干?把人折騰得那個樣子?還有件事,更不應該”麟桂說到緊要關頭,忽然住口,這自然是因為這句話關係甚重,礙著王有齡是黃宗漢的紅人,還有些不放心的緣故。
瞭解到這一點,王有齡便不如追問,舉杯相敬,心裡思索著如何把話題扯了開去?
麟桂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說了吧!”他說“他有件損人利己的事,利己應該,損人就要看一看,傷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黃宗漢是傷了哪一個同年?他們這一科的飛黃騰達,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濟,互相照應。黃宗漢本人,不也靠大軍機彭蘊章和何桂清這兩個同年替他斡旋掩遮,死藩司椿壽一案,才得安然無事?因此,王有齡對麟桂所說的話,有些將信將疑。
“前些子有道關於江浙防務的上諭,”麟桂問道“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沒有。”王有齡說“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見邸抄了。”
“那道上諭是這麼說,‘浙江巡撫黃宗漢奏陳,撥兵赴江蘇,並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現今軍務,汝若有見到之處,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見。’”聽他念完這道上諭,王有齡又驚又喜,派兵出省擊敵,本是他的建議,原來黃宗漢竟已採納,更想不到竟蒙天語褒獎!也因為如此,他要辯護:“撥兵出省,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
“對呀!沒有人說不對。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諭雖有‘不必分彼此之見’的話,我們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黃撫臺卻不問青紅皂白,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說江蘇的軍務,該如何如何部署,請問,”麟桂湊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蘇巡撫,心裡作何想?”王有齡這才明白,黃宗漢為了自己的“聖眷”不為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留作地,這實在說不過去。而且他這樣搞法,似乎是企圖調任江蘇。果然如此,更為不智,江蘇誠然是海內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機會,倒要勸勸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見他不即開口,當他不以為然,便但率問道:“雪軒兄。你覺得我的話如何?”王有齡這才醒悟,怕引起誤會,趕緊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論。只是我人微言輕,不然倒要相機規諫。”
“不必,不必!”麟桂搖著手說“這是我把你老哥當作好朋友,說的知心話。不必讓第三個人知道。”
“那當然。”王有齡鄭重表示。
“大人所說的話,我一句不敢外洩。不過既見於明發上諭,就是我跟撫臺說了,他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的。”
“那倒隨你。”麟桂又說“許家雖是杭州巨室,與我並無干涉,我也不過就事論事,說一句公道話而已。”這個話題就此拋開,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齡請主人“賞飯”吃完隨即告辭,麟桂知道他行裝甫卸,家裡還有許多事,也不留他,親自送到中門,盡歡而散。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情的,無下有“土儀”饋贈,從上海來,所謂“土儀”實在是洋貨。海初開,西洋的東西,在它本國不值錢,一到了中華,便視為奇珍,哪怕一方麻紗手帕,受者無不另眼相看。因此,這趟客拜下來,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巖正在客廳裡,逗著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不過一天不見,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一般,心裡覺得有好些話,亟待傾吐。
“你吃了飯沒有?”他問。
“沒有。”胡雪巖說“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餅,現在天晚了,不行了。”王有齡對這個提議,深光趣“不晚!”他說“快夏至了,白天正長,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緊。怎麼走法?”
“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胡雪巖笑著說。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當然換了便衣去。”他說“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帶人,就安步當車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鏡,遇見人也可不必招呼。”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套一件玄貢緞背心,竹布襪、雙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鏡,捏了一把摺扇,與胡雪巖兩個人瀟瀟灑灑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說“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這個“他”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