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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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橋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張羅。尤家常年備著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早就約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又堅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頓,隨即去見老太爺。
因為裘豐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兒,老太爺十分客氣,叫人取來長袍馬褂,衣冠整齊,肅然陪坐。這一下不但裘豐言大為不安,連胡雪巖亦頗為侷促,幸好,七姑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說會道,親切隨和,才把僵硬的氣氛改變過來。
說過一陣閒話,七姑談到正事“老太爺,”她說“今天我有樁大事來稟告你老人家。不過,有點說不出口。”老太爺已經看出來,裘豐言跟她也相,這樣,自己說話,就無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鮮話把戲!”他似笑非笑地說“你還有啥說不出口的話!”
“老太爺也是,就看得我那樣子的老臉厚皮。”七姑笑著站了起來“我先進去跟老姑太太談談,請小爺叔代我說吧!”老姑太太是老太爺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聾口拙,沒有什麼可談的,七姑無非是託詞避開,好讓胡雪巖談她的親事。
七姑沒有一個歸宿,原是者太爺的一樁心事,所以聽得胡雪巖細談了經過,十分高興。尤其是聽說王有齡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紆貴,認出身江湖的七姑作義妹,更覺得是件有光彩的事。這一切都由胡雪巖而來,飲水思源,說了許多謝的話,同時因為裘豐言作胡雪巖的代表,在尤家與王家之間,要由他來從中聯合安排,所以老太爺又向裘豐言拜託道謝。言出至誠,著實令人動。
“老太爺,”胡雪巖最後談到他自己的請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這裡,要勞動你老人家替我調兵遣將了!”
“噢!”老太爺一疊連聲地說:“你吩咐,你吩咐!”等胡雪巖說明,要派兩個人護送,料想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不道老太爺竟沉不語。
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問:“老太爺,莫非有什麼難處?”
“是的。”老太爺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爺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這件事說不巧真不巧,說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說它了,只說巧的是,虧得你跟我說,不然,真要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了。”聽得這話,以胡雪巖的明老到,裘豐言的飽經世故,都察出話中大有蹊蹺,兩人面面相覷,換了一個眼,自然還是胡雪巖開口。
“老太爺既當我們是自己人,那麼,是怎麼的‘不巧’?何妨也說一說!”
“不必說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這裡,在這裡就不會有這件事。”老太爺平靜地問道:“裘老爺預備什麼時候走?”
“我的貨還在上海,僱船裝貨,總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聽老太爺的吩咐!”
“吩咐不敢當。”老太爺說“你明天就請回上海去預備。今天四月十四,準備四月二十開船,我們四月十九,在上海會齊。”
“怎麼?”胡雪巖不解“我們”兩字“莫非”
“是的。”老太爺說“我送了裘老爺去!”
“那怎麼敢當?”裘豐言跟胡雪巖異口同聲地說。
“不!”老太爺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非我親自送不可。”說著,嘴動了兩下,看看裘豐言,到底不曾說出口來。
“對不起,老裘!”胡雪巖看事態嚴重,也就顧不得了,徑自直言:“你請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爺說句話。”
“是,是!”裘豐言也會意了,趕緊起身迴避。
“不必!裘老爺請這裡坐!”老太爺起身又道歉:“實在對不起!我跟我們胡老弟說句‘門檻裡’的話。不是拿你當外人,因為有些話,說實在的,裘老爺還是不曉得的好。”代了這番話,老太爺陪著胡雪巖到佛堂裡去坐,這是他家最莊嚴、也最清靜的一處地方,胡雪巖很懂這些過節,一進去立刻擺出極嚴肅的臉,雙手合十,先垂頭低眼,默默地禮了佛,才悄悄在經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爺在他側面坐了下來,慢慢地說道:“老弟臺,我不曉得這件享有你‘軋腳’在內,早曉得了,事情就比較好做。現在,好比生了瘡,快要破頭了,只好把膿硬擠出來!”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始終猜不透,裘豐言押運的這一批軍火,跟他有何關係?但有一層是很清楚的,老太爺的處境相當為難,只是難在何處,卻怎麼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講究彼此為人著想,所以胡雪巖在這時候,覺得別樣心思可以暫時不想,自己的態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爺,”他說“我曉得你拿我這面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既然這樣子,我們就當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著辦。如果難處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過去,即使能夠辦通,我也不願意。”
“老弟臺!”老太爺伸出一隻全是骨節老繭的手,捏著胡雪巖的手腕說:“我真沒有白你這個朋友。我把事情說給你聽。”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事情說巧真巧,說不巧真不巧”這一批軍人跟他的一個“同參弟兄”有關,這個人名叫俞武成,地盤是在揚州、鎮江一帶。
這時太平軍雖已退出揚州,但仍留賴漢英扼守辰州,與清軍刑部左侍郎雷正誠的水師,相持不下。太平軍全力謀求打開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易,希望買到一批軍火。
“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爺說:“浙江買的那批洋槍,原來洋商是答應賣給‘長’的,已經收了人家的定洋,約期起運,由英國兵艦運了去。哪知道事情變了卦,聽說替浙江方面出頭涉的人,手腕很靈活”
“老太爺,”胡雪巖很高興地搶著說“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未來的‘七姑爺’古應。”
“噢!我不曉得。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絕了。這且不去說他,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俞武成跟賴漢英相,因而一半情,一半重禮,賴漢英托出俞武成來,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一入內河,就要動手截留。由於是松江漕幫的地盤,所以俞武成專程到松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很客氣地打了招呼。
“這怪我一時疏忽。”老大爺失悔地說“我是久已不管閒事,一切都給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五十年下來,同參的只剩了三個人,這個情,我不能不買。哪曉得大水衝了龍王廟!如今說不得了,只好我說了話不算!”
“那怎麼可以?”胡雪巖口答道“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但是答應過他的,也不能臉一抹,說是自己人的東西,不準動!光不斷財路,我來想辦法。”
“老弟臺!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所以拿門檻裡的話告訴了你,照規矩是不能說的。”老太爺又說:“我只請你做個參贊,事情是我的,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