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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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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渡:能和我說說你的領悟嗎?

王躍文:像“諦聽蟋蟀聲,想來已數夜”、“山中事,朝朝見碧山”、“佇聽風聲驟,落葉孰先凋”這樣的詩句,只有一個“靜”字在裡頭。現在實在是浮世,人能夠真正安靜下來,談何容易。風鳴蟲唱也許聲聲在耳,心裡卻聽不見。

他的另一首詩:“秋風鳴萬木,山雨撼高樓。病骨稜如劍,一燈青愁。”我很喜歡。錢穆先生曾論王維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兩句詩,說此中有詩情畫意,深入禪理,是作者的冥心妙悟,達到了無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這首詩卻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風稠雨驟,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內心並無焦慮恐懼抱怨。此時青燈之下那種愁,是一種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謂平和清明的人生態度,其實就是一種“一燈青愁”的態度吧。

伊渡:如此說來,人生得失真不知該怎樣定論。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嘗不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脫了一直糾纏著他神心靈的痛苦,離開浮世的掙扎奮鬥,以放棄而獲得內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

王躍文:我以前認為,青壯年說放棄,不是矯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應該如此,才有權力如此。我現在正當壯年,倒頗羨慕起這種境界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但是作為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這種平和清明的態度,是幸還是不幸了。

伊渡:不要說得那麼頹唐吧。藝術家往往就是一些偏執狂、狂想症患者和幻視者。因為他們受現實的方式與眾不同,才會有那麼銳的藝術體驗。一旦回覆到正常狀態,也許他們的藝術天才就消失了。梵高最好的畫作都是在瘋癲狀態中畫出來的。這些人都是藝術的殉道者,讓人不知是該羨慕他們的命運,還是為他們所揹負的痛苦而唏噓。

王躍文:應該說是敬畏。我讀過芥川龍之介的一個短篇小說,寫一個畫家,好像叫良秀,只愛自己的女兒,卻為了畫好一幅表現人在地獄之火中掙扎的畫,把女兒用鐵鏈綁在車裡,活活燒死,自己卻只顧入神地觀察女兒在烈火焚燒中的恐懼痛苦的神態。那太恐怖了。我敬畏,卻無法接受。

伊渡:芥川龍之介的這篇小說我讀過,叫《地獄變》,不是畫師自己把女兒綁在車上的,而是他向他的主人崛川大公請求,讓他親眼看一下人在烈火中被焚燒的模樣,崛川大公就殘忍地把畫師自己的女兒綁在車上燒給他看了。

王躍文:藝術家總有不同類型。像梵高和良秀,我相信他們是非如此不可。藝術的超自然力量使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和情,使他們成為殉道者,有時這就是一種神意。人不過是表達藝術的一個工具。

伊渡:可也有些人自以為是藝術家,藝術還沒出什麼名堂,就先做出了種種醜樣子。這些偽藝術家們酗酒打架、滿口話、放形骸、縱情聲,以為自己已然獲得了既不對自己負責、更不為別人負責的權力。蓄上絡腮鬍,就以為自己是普希金。一個月不洗臉洗澡,就覺自己是嵇康、徐渭。嵇康不是說了嗎?他“復疏懶,筋駑緩”又說自己“頭面一月十五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王躍文:這種偽作家、偽詩人也不少。說起來我也是有些怪癖的。我穿衣最討厭袖子過長,長過手腕就渾身不自在。小時候,我穿長袖時,總要把袖子捲起來,還非得兩邊卷得一般長,比了又比,拉了又拉,反覆多次才放心。好像是一種強迫症。

伊渡:真的呀?現在還這樣嗎?

王躍文:現在好些了。可還是有些小病。我不喜歡鬍子拉碴的樣子,幾乎每天都剃鬍子。我平時如果用手摸著一鬍子茬,一定要想法子把它拔掉,否則食不安席,睡不安寢。經常是在夜裡,臨睡著了,突然摸著一鬍子茬,就全力以赴去扯。短短的鬍子茬柔軟、滑手,怎麼也扯不出來,卻又懶得起去取剃鬚刀。很多次,我幾乎同一鬍子茬搏鬥通宵,直得自己氣短心跳、異常煩躁。後來,我汲取教訓,只要摸著鬍子茬,馬上起去取剃鬚刀,不然,這個晚上的睡眠就完了。

伊渡:你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王躍文: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困擾。我睡覺時,哪怕心裡不想事,也不是同鬍子茬搏鬥,就是同枕頭搏鬥。枕頭是永遠都不如意的,我要不停地調整它的形狀和角度。我不知換過多少枕頭,後來找到一種灌滿中藥材的枕,也只有一段覺好。我現在最懷念的是小時候在鄉下睡過的蕎麥殼枕頭,現在好像已無處可以尋得。

伊渡:你寫作上有什麼癖好沒有?比如馬原,無論何時,哪怕大白天,寫作時一定要開一盞檯燈,把稿紙籠罩在光圈之下。賈平凹寫作習慣好像也很怪,聽說他一定要拉上黑窗簾,還得焚香,好像一種宗教儀式。

王躍文:我沒有。我可以在開著的電視機前寫作,也可以拿著手提電腦到樹林子裡寫作。很容易進入寫作狀態,一般來說寫得也很輕鬆。我記得寫《亡魂鳥》的時候,應朋友之邀在湘西一個小城度假。我住在山裡,山上樹木蔥蘢、清廕庇人,山有個小木亭子,傾斜的亭柱子樹皮斑駁,頗有古意。我每天帶上電腦到亭子裡去寫作。那亭子又恰巧是過山行人的必經之地。山民們打著山歌呼嘯而過,他們不管我,我也不管他們,各自相安。

細想起來,我可能還有種時間焦慮症。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要知道準確的時間,哪怕半夜醒來,我總是下意識地去摸枕下的手錶。時間無緣無故地逝,我為此焦慮。我總是在想,哎呀,十二點了!哎呀,一點鐘了!

伊渡:可見你平常的神狀態並不是很悠閒的。你為什麼會如此焦慮時間的逝?

王躍文:我想源在於寫作。我需要不停地寫作,不然心裡就發慌。而寫作是需要時間的。朋友們都知道我這個病,他們在一塊總是自己先玩著,到吃飯的時間才打電話邀我出去。吃飯之後,我嘴巴一抹,立馬走人。他們該玩什麼,玩什麼。

伊渡:可以談談你的閱讀嗎?

王躍文:我讀書真的是先天不足,都是後來惡補的。我的中小學階段除了課本,幾乎沒有書讀。我就讀的中小學都沒有圖書館。大學時我循規蹈矩,老師指定的必讀書目,我都認真去讀,主要是古典作家的作品、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那時,我一天到晚手捧托爾斯泰、巴爾札克,很遭同學們鄙夷,因為我顯得很老土,還在看現實主義的作品。那時同學們中時髦的是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加繆的《鼠疫》、貝克特和卡夫卡。我很少看這些書,也覺得很心虛似的,但我確實被托爾斯泰、巴爾札克等現實主義大師住了。我尤其對托爾斯泰情有獨鍾,他對人的靈魂的探究、他表現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道德的反省,都給我很大的震撼。

伊渡:我覺你的寫作無論是內在神還是外在形式,都有對這些現實主義大師的傳承。

王躍文:我沒有自覺地想過這個問題。可能有吧。

伊渡:你大學畢業後讀書多嗎?你怎麼選擇自己讀的書?

王躍文:我相信人們對書籍的選擇,總是為了不斷印證和加強自己的某些稟。我們說喜歡哪一本書,往往正是因為這本書裡的東西正是你內心已經有的,只是它說得更明白,境界更高。生活中也是這樣,我們說喜歡誰,其實是喜歡自己。我有一個朋友,最有意思了,他讀周作人,就說哎呀,我和周作人好像的。他讀聖?埃克絮佩裡的《小王子》,又說哎呀,我跟埃克絮佩裡好像的。我說,反正誰好,你就像誰,你身上具有所有人的美好品質。

伊渡:這一點兒都不奇怪,我也是這樣的。

王躍文:讀書也是有奇遇的。張愛玲說,亙古洪荒,忽然有一相遇,也不過是輕輕說一聲,哦,原來你也在這裡。我理解她所說的意思,就是奇遇。1988年,我因事經過湘江邊的一座小城。小城很是清寂,窄窄的街道還是青石板路。同那個年代所有的小縣城一樣,只有一家新華書店。我照例要去逛逛。不料在一堆特價書裡發現一套1985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聖嘆評點、文子生校點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上下冊,原價5。85元,打三折,1。75元。我買下了。我與這本書的相遇,覺得就是緣分,就是奇遇。

伊渡:金聖嘆是個怪人,頗倜儻不羈。據說,明亡以後,他終靜坐,以讀書著述為務。他也參加過幾次科舉‮試考‬,每次態度都極為吊兒郎當。有次補博士弟子員,以“如此則動心否乎”為題,他在文章末尾寫道:“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白葭蒼之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連書三十九個“動”字。學使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前三十九都還動,四十就不動了。子曰,四十不惑。如此解釋聖賢,真是大逆不道。於是金聖嘆終身與仕途無緣。他卻大笑道:今可還我自由身矣!專制的文化背景下,金聖嘆能始終保持真正的思想心靈自由,真是個奇蹟。

王躍文:你說得對。金聖嘆正是以這樣的自由神,大筆一揮,斬《水滸》,自稱貫華堂所藏古本《水滸》七十回,連楔子和原序共72卷,全書只到梁山泊好漢排完座次,盧俊義做了場噩夢為止。這一斬,可謂用心良苦,用意頗深。大凡好寫文章的人讀書,除了領悟書中深意,多半喜歡玩味文字趣味。我很喜歡金聖嘆對《水滸》人物文法的點評文字,可謂標新立異、筆飛句舞、畫龍點睛、金針度人,堪破千古文章之玄妙。

伊渡:我想金聖嘆最反的恐怕是假仁義假道德。他第一恨的人應該是及時雨呼保義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