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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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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我也很討厭宋江。說句題外話,李雪健原本是我比較喜歡的演員,但自從他演過宋江,連這個演員我都不太喜歡了。金聖嘆說過,《水滸傳》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正兒八經寫來,其實只是把宋江寫得令人深惡痛絕,真有豬狗不食之恨。但這些意味,一般的讀書人似乎像都讀不出來。《水滸》傳後世,一直被稱為《忠義水滸傳》,水滸英雄們聚義的地方也稱為“忠義堂”可整部《水滸》,何忠義之有?宋江又豈是一個真正的忠義之人?坦率地說,我本來就對中國人歷來宣揚的忠義節孝沒多少好。我十三四歲時第一次讀《水滸》,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搭幫了全民評《水滸》運動,不然還得等到上大學才能讀。我當時最崇拜的英雄是魯智深和燕青,對宋江是怎麼看都不順眼。我當時年紀小小,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了金聖嘆對宋江的評價,真是大快人心。可是,我又想不通,宋江如此一個假忠義、真虛偽的大巨猾,為什麼連我小小年紀都隱約覺察,而水滸梁山那麼多英雄豪傑,居然無人識破,最後俯首被他斷送?施耐庵這樣寫的真正意圖何在?莫非他知道三百多年之後的中國人會非常推崇宋江們?都說梁山英雄皆是官民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裡面絕大多數英雄恰恰是被先上了山的潑皮們用計哄上山的。

伊渡:如此說來,你與金評《水滸》真是一段奇緣了。

王躍文:金評《水滸》,打開了我讀書的天眼,尤其是讀小說。從此,中國古典小說,《三國》、《西遊》我都不怎麼入眼,獨鍾《紅樓夢》而已。現在圖書多如牛,《水滸》各種版本出了不少,要找一套好的金評《水滸》還真不容易了。

伊渡:說到讀書,你對現在的網絡文學怎麼看?

王躍文:我原本不贊同有所謂網絡文學的一說,正如我們不能把印在紙上的文學作品叫做紙張文學,不能把寫在竹簡上的文學作品叫做竹簡文學。網絡只是載體,僅此而已。但是,後來我慢慢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因為網絡的開放和自由,它在文學的形式和內容上都有可能做更多的探索。有人說大隱隱於網,這是有道理的。

伊渡:網絡因為自由,也有很多另類的東西。

王躍文: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有段時間,網絡文學裡好像是聲一片。叫的,罵叫的,很是熱鬧。有的所謂女作家“自拍照”要來“喚醒身體”真有點兒如海的樣子。

伊渡:只是不知她們要用自己的照喚醒誰的身體?喚醒她自己的身體嗎?照照鏡子就可以了。喚醒愛人的身體嗎?自己的臥室就足夠了。喚醒大眾的身體嗎?那些小女子簡直就是殉道者,太有大無畏的犧牲神了。

王躍文:中國人喊了幾千年“萬惡為首”得人人都像被閹割了一樣。越閹割,越文明。祖先們如果真按朱熹先生說的,做到了“存天理,滅人慾”那麼華夏大地之上早就只有天、沒有人了。幸好祖先們也不那麼聽話,還是一代一代幹著人慾之事,不然今天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恐怕早已成為西方人探索東方文明神秘消失的考古場所了,就像馬雅文化一樣。現在好了,網上美眉們來了個徹底顛覆,‮體玉‬橫陳、離經叛道,夠勇敢了。

伊渡:香火代代相傳,當然得謝女人的身體。但女人的身體又真不幸,要麼是男人賞玩的對象,要麼成了禍水,要麼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試金石,好像菩薩在唐僧面前施的魔障,只是助他取得真經的手段。現在更了不得,女身體又要擔負起“喚醒身體”之重任。可是,不知為何非得女人身體擔此重任?難道只是為了喚醒男人?

王躍文:男人身體被喚醒了怎麼辦呢?醒著的男人必定大罵禍水。所以,美眉們與其忙著去喚醒別人的身體,不如先把自己內心的什麼東西喚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愛。因為人畢竟是和動物不一樣的。

伊渡:女作家有意或無意地以身體作為賣點,這賬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頭上?我總覺在中國這個男權社會里,女人要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是非常艱難的。比如對於才女。中國的男人們是大多不喜歡才女的,除非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個女人的最大價值,不幸則是美貌的添加劑。一枝梨花固然清麗,但如果是一枝帶雨梨花,淚光點點、柔弱哀豔,就更加楚楚動人了。男人們對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氣,忍不住憐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這女子因此涕零,恰好又有才華,詩詞唱和,眉來眼去,那就更加風雅。但是,若這女子的才華智慧高過男人,甚至高出許多,且喜怒哀樂並不以男人為意,那這女子就是怪物了。

王躍文:你該不是在說我吧?我是很尊重女的。可是你說的對女智慧的不安和蔑視,不光中國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臘有個女詩人薩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到前六世紀的勒思波思島上。她的身邊聚集著一群年輕美貌的女弟子,整彈琴詩,遊蕩在葡萄架下。柏拉圖極為歎服薩福的詩才:“人們都說九位繆斯——你再數一數,請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島上的薩福。”我讀過的薩福的詩大多已不記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歡,印象頗深。這首詩寫愛情的痛苦:“啊,那是讓我的心飄搖不定,當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剎那,我已經不能言語。舌頭斷裂,血管裡奔著細小的火焰,黑暗矇住了我的雙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顫慄,臉草慘綠。我雖生猶死。在我看來,死亡正步步近——”可是,薩福的才氣被歷代男人們嫉妒。考古學家眼裡的薩福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其貌不揚。這樣一個女子,哪怕她有詩才,又有什麼可愛的呢?所以,男詩人們必須賦予她美貌。幾乎與薩福同時的古希臘男詩人阿爾凱烏斯創造了一個新薩福,他在詩中寫道:“堇頭髮,純淨的,笑容好似蜂的薩福啊。”據說還有這樣一則逸事,薩福因故曾被法庭判處死刑,她在法庭上當眾解開衣服,脯,於是全場驚豔。大家都說,這樣美的女子不應該死,於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們在這裡通過陰險的手段消解了對薩福的嫉妒,也就是說薩福必須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樣的才氣。

伊渡:時至今,女詩人的身體也往往比她的才華更有震撼力,這也難怪有些女作家動輒就搞什麼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賣點。在這一點上,美女作家們自覺地成了男人的同謀。

王躍文:薩福的取向也頗被爭議。十九世紀女權主義者堅持說她是女同戀者。薩福所居住的島嶼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戀的代名詞。但是,一個女人,無論她的經濟還是情,如果不依賴於男人而獨立存在,男人們都是無法容忍的。古希臘男同戀時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徵,女人只能是家裡的傭人和生育機器,怎麼能成為神上的夥伴呢?所以,男人們要獲得神層次的與享受,只能去搞男同戀。女人怎能這樣呢?但薩福偏是如此,真是個怪物。於是古羅馬的文學批評家便推測薩福是娼,而羅馬詩人奧維德更說她患了抑鬱症還嫌不夠,最後乾脆給她重新安排了一種命運,讓她最後愛上一個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拋棄,最終於痛苦之中跳下海邊的懸崖而死。奧維德的詩傳千古,男人們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華的女人,死也得為男人而死,否則,這世道還過得下去嗎?

伊渡:同賦予薩福美貌一樣的道理,男人們往薩福身上潑髒水,也是為了消解心頭嫉妒之恨。

王躍文:其實,男人是因為自己的虛弱,才不能容忍有才華、有力量的女人,總喜歡小女人。講起來,中國第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大女人——女媧。女媧造人補天,何其大也。女媧之後,也還是大女人吃香。《詩經》裡詠的美人都是大女人“碩人其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長得高大健壯才美。那時候,女人的名字也都頗有氣魄。《綿》詠周民族的起源,開周國的第一人古公亶父本來是個鰥夫,幸好來了一位叫大姜的姑娘和他成家立業,繁衍子孫,從此興旺發達。周文王的母親叫大任,周武王的母親叫大姒,她們統統給自己冠以“大”名,當之無愧,理直氣壯,絲毫沒有考慮男人會怕她們、躲她們。

伊渡:那也難怪,洪荒時代,刀耕火種,茹飲血,孔武有力是生命第一需要。林妹妹在那個時候,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活活餓死。那時的男人,也必是血氣豐沛,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赳赳好漢。那個時代,天地都是新的,力量才是最美。

王躍文:不光是中國,西方民族的原始時代同樣崇尚大女人。雅典娜女神無非是世俗女子的模特,那麼英氣人,當仁不讓與男人追逐在權力場、智慧場、戰場、情場。赫拉為報復丈夫花心,公然與貴為宇宙之父的丈夫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她可不怕丈夫一怒之下休了她,也沒有誰問一句:這樣的女人,誰敢消受?維納斯也是豐滿高大,被盛讚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偉大”一詞在女人身上,除了革命女英雄和母親,用於形容女之美,實在是貼切之極。

伊渡:中國到了唐,儼然大帝國氣象。開元盛世,貞觀之治,卻是大女人當家。武則天不說,楊貴妃也差一點兒就動搖了江山。楊貴妃美得羞花閉月,也無非是“胖大”據說夏天她睡在涼蓆上,玉肌橫,可從涼蓆下篩來。真正一位“碩人”五代以前,婦女都是天足,奔跑跳躍,無不隨心所

王躍文:中國從五代開始,特別是宋明清以後,婦女進入“小腳”時代。滿族入關曾強令漢族婦女放腳,有些漢族婦女居然以死相抗,好不剛烈。

伊渡:那當然了。三寸金蓮給女人帶來的好處實在不少,第一可以找個好婆家搏得丈夫寵愛。潘金蓮就有一雙好小腳。第二可以理直氣壯地不下地幹活,行不過百步,足不出內庭,一動就嬌微微,弱柳扶風,連跳舞都只剩手的動作。真是“小女子”啊。只可憐強盜一來,不能逃若脫兔,要就要做烈女自盡,要不就失了貞節背上永久的罵名。

王躍文:可是到了我們這個年代,人都可以跑到月球上去了,克隆牛羊、試管嬰兒比比皆是,差一點兒就克隆人了,卻一下子冒出那麼多“小女人”女人不論老少,言必自稱“小女子”彷彿非“小”就沒有資格做女人似的。女人取名早就進入了“小時代”什麼“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這已無話可說。說女人溫柔“小鳥依人”現在簡稱成了“鳥人”得女人們惟“小”為美,而且這“小”並非指形體的“小”而專指神的“小”真有些可怕了。

伊渡:像你前面所說的“小女人”盛行,直接導因是這個男權社會的主體男人的“小”男人不再是大丈夫,怎麼敢消受得了“大女人”?男人神力量的萎縮,必然導致女人的“小”和“裝小”自古都說男人是太陽,女人是月亮,女為悅己者容。男人已經沒有能量來“悅”大女人了,不做小女人,或者不裝小女人,女人怎麼活下去?因為滿世界的“小男人”所以才滿世界的“小女人”陰陽平衡嘛。

王躍文:男人何以都“小”了呢?同人類命運有關?抑或全球男人都患瀰漫腦萎縮了?

伊渡:這讓我又想起了沈復的《浮生六記》。讀過這書的大多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復的子,嫻淑聰慧,擅風情又解人意,與夫君情深厚纏綿,不幸早死。沈復把他們夫的哀豔故事寫得幽芳悽絕,讀之令人心醉。林語堂甚至說,芸娘是中國最理想的女人,得婦如此,三生有幸。

王躍文:我卻不怎麼喜歡芸娘這個形象。我總以為在中國曆來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婦女和兒童,歷史上從沒把他們當人看過。西方學者坦陳“中世紀以前沒有兒童”說西方中世紀以前從來沒把兒童當成具有特殊情要求的“人”來看待。中國什麼時候發現了兒童,把兒童當作有獨立人格和特殊情需求的人來看的?現在的兒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質生活有求必應,但是他們在神情上,相當程度還是父母意志的服從者。中國的婦女更慘。古人有訓,在家從父,出家從夫,夫死從子。中國的兒童如果是個男孩兒,好歹有長大的一天,那就總算熬出頭了,做一個大男人威風威風。在外面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裡總可以做絕對主子的。可憐只有婦女,永無翻身之。更可悲的,婦女從小身受傳統文化的奴教育,以當好丈夫的奴隸為己任,美其名曰“婦德”、“”實在更多的是奴

伊渡:向來為中國男人們津津樂道的芸娘,不過就是個美好的奴隸。固然她算有幸,丈夫愛她疼她,也懂得欣賞她的靈心慧,可本原因還在於她的“可愛”這“可愛”說穿了,就是一切喜怒哀樂都以丈夫為轉移,百依百順,以至於善解夫意到這等地步,主動替丈夫拉皮條。她為丈夫選妾,周密籌劃,親自把她看中的女孩兒憨園誘入閨房,百般哄勸,終於將一隻玉鐲戴上憨園手腕,然後奔出閨房向丈夫邀功:此事成矣。後來憨園被一富商奪去,芸娘為此自責到吐血落病,再三為丈夫無福消受憨園而嘆惋。這種婦德,中國的男人當然要大加讚頌的。

王躍文:有種論點說,太平天國時婦女的解放是人類史上最先進的婦女解放運動。論據是太平天國的婦女走出了家庭,廣泛參與到戰鬥和生產中來,而且“天足”這真是混賬話。天王洪秀全親自撰寫的《道》規定: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太平天國還為婦女規定了一個“十該打”的條規:服事不虔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靜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喚不應聲七該打;面情不喜人八該打;眼左望右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