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還寫道,我早就料到,我的小說會使兩類人不高興:不開明的和不正派的。我的作品鞭笞的是假惡醜,有人為此不高興,甚至撐不住風度終於憤怒起來,這正是作品的價值所在。至於您說我的小說“醜化”云云,那隻能說明您自己神經衰弱,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在虛構的藝術空間裡,讓當今官場形形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集中到一起展示他們的靈魂。因而您對我的小說“上綱上線”我只能把這理解成別有用心。您在這方面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完全是“文革”模式,我表示遺憾,也覺得您很可憐。其實我這樣分析自己的作品還太淺顯了,可是說得太深奧了您也不懂,還是不說了吧。聖人有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我說,您會對我下手的。不過我相信您下手的時候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只能遮遮掩掩,變著戲法。因為面對真正的良知,您無法光明磊落。我父親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分子,遣回鄉下老家二十一年,受盡磨難。家父因為年輕時的遭遇,空耗青年華,平生無所建樹,如今已垂垂老矣,但我對他無限崇敬,因為他的骨頭比同時代的許多人都要硬,他比那些垂眉低眼的軟體動物們高貴多了。我的父母早就知道有人對我的小說有看法了,他們除了擔心兒子的安危,更多的是支持和安我。我的母親認不得幾個字,卻懂得天底下的大道理。她說,兒子,不當官沒關係,只要別跟那些貪官汙吏們學壞了。萬一出什麼事了,回老家來,餓不死你的。有這樣深明大義的父母,我什麼都不怕。
最後我說,我參加工作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我的文學創作都是八小時以外的事,不過就是晚上不打牌賭博、不走門子而已。著作權是法律賦予每個公民的重要的政治權利,是任何一位守法公民都不容許被剝奪的。因此,於情於法,我問心無愧。可是總有人以我業餘寫小說為藉口,把我視為異類。我想錯不在我,而是那些人自己太心虛了。先生,事已至此,我明白我將遭遇些什麼事情的,我等待著。
公開信大概就是這些內容。我終於等待到了料想中的結果,就是二ooo年被分出局。如果沒有機構改革這個遊戲,還真不知他們會用什麼方法趕走我。冥冥之中有種神秘的東西不為人知,比方我提到過的兒時做的那個夢,它似乎就預示我此生此世總是在被世俗拋棄。
“世俗”二字用得不準確,可我不方便用更準確的字眼。
伊渡:你這封信也夠刺的。可我覺得你說得句句在理,雖然有些火氣。但是,中國有自己的國情,襟寬大的官員不多。像伏爾泰當年收到別人的批評,他回信說,我不同意你所說的任何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已成為美談。可惜的是這種懷的人不大可能出現在中國官場。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被分出局,恐怕同這事有關。
王躍文:事情已經過去了,評說它已沒有意義。但這不是哪個人的問題,誰在那個位置上,也許都會發表他的所謂“個人意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會因為自己遭遇不公而嫉恨任何人。恩格斯評價馬克思的時候說,他也許有很多敵人,但他沒有一個私敵。我完全敢於毫不謙虛地套用這句話來評價自己的待人之道。要我嫉恨一個人,是件很困難的事。你嫉恨別人,別人仍然活得自在,痛苦的是你自己。我覺得自己年過四十以後,心態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為極偶然的機緣,來世上走一遭;又因為極偶然的機緣,有了那些親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確十分討厭的人。但大家都得活著啊,何必著急上火呢?把什麼都看得雲淡風輕,多好啊!
伊渡:但是從你的作品中看,你不是個很淡泊的人,你甚至很極端、很尖銳,有人說你眼睛很毒。
王躍文:我為文有些鋒芒畢,但這同做人平和淡泊並不矛盾。生活當中,真正悉我的人,很容易把我當朋友。《國畫》剛出版時,很多官場上的人託人請我聊天。他們同我見面,多喜歡開句玩笑,說我不怕你把我寫進書裡去。真有意思。官場上什麼物種都有,林子太大了。有位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有回他在火車軟臥裡遇著位看《國畫》的人,閒聊中知道他正是我原單位的。朋友便問他,看樣子你很喜歡王躍文?那人馬上憤然作,說我恨死他了!朋友把他的奇遇告訴我,又博我一樂。想那位老同事看我的書,正像幾十年前免費的一句話:批判地閱讀。我原單位很多同事都看過我的小說,多是很坦然的。有的人是躲在家裡偷偷地看,也有的拿白紙把小說封面包起來,像小學生包新課本一樣,放在辦公室屜裡看,遇著來人了,借站起來打招呼的工夫,身子往前一抵,就把屜關上了。真是好玩兒極了。
我也聽很多人說過,官場中人聚餐,其中有我的朋友或人,提議請我一塊兒去聊聊天。有人馬上反對說,千萬別請他來,別把我們都寫進小說裡去。真有意思。不知這些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得謝這些反對請我赴飯局的人,他們讓我少去很多應酬。我很討厭這類應酬,得聽很多廢話,自己也要說很多廢話。我明白有些怕見我的人,也許明知道自己壞,卻心安理得地做壞人。
伊渡:這麼多年來,有什麼印象強烈的事情觸動過你的靈魂嗎?我想了解你的思想發展軌跡。
王躍文:我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沒有所謂思想,也就談不上什麼思想發展軌跡。我只有些片斷式的想法,不繫統更不深刻。有人說我看問題一針見血,我也羞於承認。我是個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於隱藏自己真實的看法而已。我自從踏入滾滾紅塵,身邊並沒有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庸常而無奈。可是,正是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著我們的人生,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越來越莫名其妙。
我剛參加工作時,有位極可愛的南下幹部,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這位老幹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識,很小就是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們單位領導經常說,任老黨最強,要我們向他學習。每到發工資那天,任老就選幾張最新的票子,跑到組織委員那裡去黨費。我曾把這個細節寫進長篇小說《西州月》裡。任老最痛恨年輕小夥子的頭髮長得像女人,他每次參加組織生活會都要為這事發脾氣。有回,有位年輕黨員說,頭髮長短同思想覺悟沒關係,主席頭髮長,蔣介石是個光頭,結果怎樣?這下可把任老氣壞了,一定要求組織上處分那位黨員,說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憑他把主席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就該槍斃!那位年輕黨員馬上以牙還牙,說你剛才也把主席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了!任老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任老還愛講一件事,就是他當公社書記時,為了不讓倒寒凍壞秧苗,帶領社員群眾扯著棉被,把秧田團團圍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半點兒革命鬥志!有年輕人笑著問他,那不是做蠢事嗎?這又把任老氣壞了。聽說任老曾給某中央領導牽過馬,誰也沒有看過他的履歷,無法證實。任老卻很願意別人提起這件事,他不置可否,只是驕傲地微笑。但你千萬不能說他當過某領導的馬伕,只能說他當過某領導的勤務員。他聽見“馬伕”二字就火冒三丈。
有回我親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場裡,任老買了菜之後,還要撿走菜攤上的爛菜葉。菜農不肯,也許是人家自己想留著餵豬。任老就同人家衝突起來。任老穿得像個叫花子,菜農哪裡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難懂的北方土話叫罵起來:你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身上有五處傷疤,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沒有老子血犧牲,你還想在這裡賣菜?你得給地主當長工、做短工!菜農說,你怎麼犧牲了?犧牲了還能在這裡做鬼叫?圍觀群眾鬨然大笑。任老更加氣憤了,說,我們共產黨人是為你們服務的,你們還要笑話!
伊渡:你說的任老的故事也許是個很極端的例子,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
王躍文:我當初只是覺得任老有些不合時宜,人還是蠻可愛的。可是,恰恰是這些雞蒜皮的小事,說明了生活本身。荒誕無處不在,已經讓我們習以為常。
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敢到政府門口示威靜坐的群眾並不多。有回,幾個群眾因為一樁兇殺案沒有得到公正處理,跑到政府門口喊冤。任老從政府大門口經過,嚇唬群眾說:你們有問題可以打報告反映,喊什麼冤?要是被美蔣特務拍了照,就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了!喊冤群眾看看他的穿著,聽他講話牛頭不對馬嘴,只當他是瘋子,本不理他。任老十分氣憤,跑到縣領導那裡大搖其頭:不得了啦,現在老百姓沒有半點兒怕懼了!跑到政府門口鬧事,嚇都嚇不走!
回想我小時候見過的幹部,任老講的話大有來歷。我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群眾對幹部的覺就是一個字:怕。村黨支部書記算是最小的幹部了,嚴格說來還不算國家幹部,老百姓對他們也是害怕的。我們村當時的黨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成天黑著臉,從不正眼看人。村裡群眾遇上他,恭敬地叫聲“書記”他總是鼻子裡哼一聲。他的工作主要是開會,一般不參加勞動。偶爾,他扛著鋤頭,出現在地頭,氣氛就緊張起來。我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有回鋤油菜地裡的草,社員們邊幹活邊說笑,地裡熱火朝天。快收工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聲說道:書記來了。地裡馬上安靜下來。書記橫扛著鋤頭來了,慢條斯理地脫下棉衣,取下手錶放在棉衣上面。全村只有他有塊手錶。太陽一寸寸靠近山頭,社員們早就想收工了,可是沒人敢吭聲。生產隊長是書記的侄子,也不敢說話。大家都自覺地同書記拉開距離,讓他像個孤家寡人,獨自在田角里鋤草。書記威嚴地勞動了大約四十分,看看手錶,穿上棉衣走了。生產隊長這才喊道:散工了,散工了!
上中學時,我們冬天必須經過一片密密的甘蔗地。有調皮的學生會偷甘蔗吃。有回,有個同學剛扳斷一甘蔗,忽然甘蔗地裡閃出一個人。我們都嚇壞了,原來是公社書記。那個偷甘蔗的同學魂飛天外,拔腳就跑。公社書記逮住我們幾個無辜的學生,要我們供出那個同學的名字。我們誰也不肯說,就像電影裡看到的寧死不屈的共產黨人。偏有個同學頑皮,說:他叫向天問。意思是叫公社書記去問老天爺。公社書記火了:我就抓你這個向天問!這個同學很機靈,身子一晃,一溜煙跑了。公社書記追向天問去了,我們幾個同學也得救了。我永遠忘不了公社書記那張胖臉,臉上的是橫著長的。
我家現在的保姆舒姐,五十歲上下,鄉下人。她家裡很窮,男人比她大二十多歲,長年待她。照舒姐的說法,那男人手裡抓著什麼就拿什麼打她,不管是扁擔或是凳子。有回,她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原先有過一次婚姻,因為不育,被男人休棄了。這時,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熱心地照顧她,說想娶她。她家裡窮,沒有依靠,就答應了。可是過了幾天,她發現這個男人很壞,就反悔了。那男人於是威脅說,她已經用掉他二十塊錢了,一定要拉她到公社去講理。舒姐就怕了,只好嫁給他。舒姐說她一聽說公社幹部就怕,平時看見穿黃衣服的人心頭就怦怦跳。
伊渡:讀你的小說,我覺到官場的人際關係,就是等級關係。官場裡面等級分明,真有你描寫的那麼可怕嗎?
王躍文:說個真實故事吧。我剛參加工作時,有年節單位優惠賣魚,有條鯉魚足有二十多斤。我家鄉是山區,很少見有二十多斤的魚。可是,同事們都患得患失,因為那是條母魚,肚子脹鼓鼓的,滿腹魚籽,買了不合算。我見大家都不想要,就買下了。可是第二天,就傳出些話來,說小王不懂味,居然把最大的魚買下了,那條魚應該是縣長的。也就是說,依我當時的級別,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魚爛蝦才是屬於我的。這是我頭回親身體驗什麼叫官場等級。我曾把這個細節寫進了短篇小說《天氣不好》。
中國官場自古就有官大一級壓死人的說法。等級森嚴,層層相壓,不是個中人物的格或本質所能決定的,而是體制本身,造成了下級對上級的人身依附,所以,與其說官場人際關係是等級關係,不如說是人身依附關係。官場一旦形成等級,是輕易不可逾越的。有回,我的開水瓶打壞了,管後勤的同事給我買了個新的,但就是這麼一個開水瓶,竟觸犯了等級問題。因為原來大家配的開水瓶款式老氣,早不生產了,而我新配的開水瓶外觀漂亮,價格比老式的也貴些。領導見了,非常生氣,把買開水瓶的同事狠狠批評了一頓。還有回,單位給每間辦公室配了個掛衣架子,大家都很高興。不料,領導又不高興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廳級幹部同處級幹部、科級幹部的掛衣架是一模一樣的!這還了得!管後勤的同事知道自己不小心辦了錯事,馬上把廳級領導的掛衣架換成更高級些的。
伊渡:等級觀念居然會如此?
王躍文:這還只是小小的常細節上表現出來的等級觀念,更深層次的東西越發可怕。不過我也發現有時候官場中人故意搬出等級關係,得神秘、堂皇,其實只是兒戲。比方,有陣子,上頭要求處級以上幹部辦公桌上都要擺上黨旗和國旗。有同事私下疑問:難道愛黨愛國也要講究級別嗎?我們處以下幹部就沒有資格愛黨愛國了嗎?我聽了這種議論,嘴上不說,心裡卻猜想:無非是有關部門為賺錢想出的妙招。因為這黨旗、國旗不是上頭無償發放的,還得各單位花錢買。當然說法上,只會講這是收工本費,但畢竟要各單位出錢啊,不見得每個單位都肯出這錢,於是,有關部門就正而八經地提出要求,處級以上幹部辦公桌上都必須擺放黨旗和國旗。如此一來,事情就顯得莊嚴多了,而且涉及到政治待遇。既然這是處以上幹部才有資格享受的政治待遇,那就痛痛快快掏錢吧。
有時候官員講究級別,就像三演員擺譜。三演員面,本來沒人認識他,更不會有人圍觀,卻故意些馬仔左右拱衛。老百姓喜歡看熱鬧,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都跑來看。圍上去的人越來越多,三演員就從這種假造的場面中獲得滿足。有回晚飯後,我去家裡附近的公園散步,突然覺氣氛異樣起來。後來知道,原來是某官員散步來了,公園加強了保衛工作。我因為在政府部門混過些子,懂得保衛制度,知道這位官員本就夠不上保衛級別。似乎這種保衛工作,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某某官員散步來了。
伊渡:我還從你的小說中讀出很多官場的幽默,叫人捧腹。可是笑過之後又頓覺悲哀。
王躍文:準確地說,官場中可笑的事情還算不上幽默,只是滑稽。幽默同滑稽是有區別的。我曾寫過篇小文章,叫《中國天天恩節》,其實還可以寫篇《中國天天愚人節》。
有這麼一個段子,說某領導詩興大發,欣然命筆賦詩一首:看見前明月光,懷疑地上起了霜。抬起頭來望明月,低下頭去想故鄉。秘書聽了,動得不得了,說領導這詩寫得太好了,比李白的詩更勝一籌。別人聽了這個段子,會以為這絕對是瞎編的,我卻相信官場中真有這樣的滑稽。
有的官員為了講話生動,濫用比喻,笑話百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央提出要加快第三產業發展,我就聽見有官員做報告說,我們要學會三條腿走路,要拉長第三條短腿,把第三條腿做大做強!官員的意思是工業、農業是兩條腿,第三產業是第三條腿,而這條腿還很不夠,要加快發展,所以就要拉長。我就不明白三條腿怎麼走路?我還真想不出世界上有三條腿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