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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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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外部世界給我最大的覺就是恐懼。我們那個村,長期是縣裡大小運動的試點,經常有縣裡各種幹部出入。那些幹部通常是板著臉的,冷不防發現誰說了反動話,就抓住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村裡小孩子哭鬧,大人會嚇唬說,別哭了,警察叔叔來了!孩子就嚇得不哭了。那時候,城裡正鬧“水老倌”聽說“水老倌”頭子勾著食指,進嘴裡吹哨子,聲音有火車笛子那麼大,立即就有各路“水老倌”呼嘯而來,聽從命令。誰惹了“水老倌”死路一條。

“水老倌”就是城裡的氓。所以,恐懼心理伴隨我直到長大成人。三十歲以前,我排隊買火車票,臨近窗口了,口就開始狂跳。我知道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那高高的窗口裡面,無非就是坐著一個脾氣不太好的女人。可是我的心臟就是不爭氣,偏要劇烈地跳。我必須反覆斟酌一句最簡單的話,放在嘴裡默唸。我練好了這句話,臨到窗口再蹦出來。比方說:長沙一張!絕不多說半個字。如果碰上意外情況,比方窗口裡的女人說沒有票了,我就慌張得說不出話。

現在,我已不至於再害怕買火車票,但仍然恐懼這個世界。塵世喧囂,魑魅魍魎,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

伊渡:你的這種心理受很奇特。現代心理學認為,一個人的童年經歷會影響他的終身,甚至他成年以後的思維習慣、行為方式,都可以從童年的經驗裡找到理由或印證。不知你的童年是怎麼度過的?

王躍文:我的童年基本上可稱作噩夢。飢餓、孤獨、恐懼,糾纏著我整個童年,只是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絕望。因為少不更事,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希望,也就無所謂絕望。二ooo年,我的人生髮生重大轉折,脫離原來的單位,成了事實上的自由寫作者。那年深秋的某個夜晚,我做了個夢,幾乎原原本本再現了我兒時的生活。夢中,我是副團長。有個晚上,團長突然又任命他自己的弟弟當副團長。我舉手反對。團長嚴肅地對我說:組織上給你一個光榮任務,深入敵後從事地下工作。我二話沒說,掏出別在間的手槍,莊嚴地放在團長手裡。團長把手槍給他弟弟,然後深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團長的手是那麼有力,那麼溫暖。

中,我貓著,沿著村子裡的土牆和竹籬笆,悄悄兒前行。遇著行人或狗叫,我便機警地埋伏起來。我不能讓敵人發覺。村子的另一頭,戰鬥在烈地進行著。

“我是王成,我是王成,為了新中國,向我開炮!”我多麼想投入戰鬥啊!可是,我不能回到戰友們身邊去,我得從事地下工作。

突然間,不知哪神經開了竅,我發現自己原來被團長和戰友們拋棄了。他們不要我玩兒了。我馬上從遊戲氛圍中清醒過來。我身陷其間的再也不是什麼敵後,而是瀰漫著豬屎臭的村巷。我也不想同他們玩兒了,回家睡覺去!只可惜了那把手槍,那是我跪在門檻上,一刀一刀削出來的。

可是,我不敢去找他們要還手槍。遊戲還在進行,我若回去,會被當作變節分子抓起來的。他們會藉口遊戲,假戲真做,打我一頓。只有等到天亮之後,我才能理直氣壯地去找他們。

醒來,我不住大笑。原來,我在八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被“組織上”拋棄了。

伊渡:我注意到你剛才說到“遊戲”二字,觸頗深。兒時的遊戲同現實生活中的成人遊戲似有共同之處。遊戲可以造就一個場,使身在其中的人不辨真假,照玩兒不誤。哪怕有人看出遊戲的荒誕,也很少有人膽敢脫離遊戲。頑童的遊戲還可以不當真,比方你突然發現自己被夥伴們拋棄了,乾脆回家睡覺去。可是,現實中的成人遊戲,就沒那麼輕鬆了。

王躍文:我那天從夢中醒來,大笑之後,久久不能入睡,思考的就是你說的這個問題。這讓我想起父親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我讀《往事並不如煙》,知道了當年“反右”的很多鮮為人知的內幕。慨良多。同基層“反右”不同,上層“反右”多少還是政治鬥爭,不管其理由如何;基層“反右”就有些像兒戲了,連政治鬥爭都談不上,無非是藉端整人。但是,就因為上層提供了“反右”這麼個遊戲,基層就玩兒開了。想整誰,就找些事兒,把他打成右派。我曾寫過篇小文章,真實記錄了父親打成右派的經過。我從小就知道父親因言獲罪,卻不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有天閒扯,父親偶爾說起這事,我竟有些哭笑不得。當年我父親只有二十三歲,在家鄉的縣裡任區委書記。縣委書記也只有三十多歲,書記夫人是縣婦聯主任。都是年輕人,平時彼此很隨便,有說有笑的。那位書記夫人雖說身份尊貴,卻是個麻子。有回,我父親開玩笑,在她蒲扇上題了首打油詩: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蜂過,錯認他鄉是故鄉。沒想到我父親年輕時竟如此幽默頑皮,不過這玩笑也太過頭了。他不知道阿q因為禿頭,在他面前連“光”、“亮”都不能說的。但這也僅僅是玩笑,那時候,區委書記同縣委書記或夫人開開玩笑也沒什麼稀奇。可是,我父親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玩笑後竟會為他帶來彌天大禍。

伊渡:你父親當年被打成右派,難道就因為這首打油詩?簡直太荒唐了。

王躍文:是的。一九五七年,縣委書記和他的夫人都想起這首打油詩了。按照當時的邏輯,我父親的打油詩攻擊縣委書記夫人,自然就是攻擊縣委書記了,那當然就是攻擊黨了。於是父親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一個玩笑,竟讓我父親終身命運逆轉。記得我讀米蘭·昆德拉的《玩笑》,覺就像讀我們自己的故事,只需將裡面的人名和地名換成中國特的就行了。

伊渡:中國近幾十年一次一次的政治運動,造成了極其複雜的官場人格。有時候,種種官場人格只是變化著呈現形式而已。

王躍文:我因為曾經混跡官場,知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官場的況味。不敢想像父親當年竟敢那麼膽大。但可以推知,畢竟有那麼些年月,中國官場等級並不那麼森嚴。大概一九五七年以後,上級就是上級,下級就是下級了。同戰爭年代講究的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相比,官場規矩就複雜化了。現在誰敢同上級開玩笑?上級的威嚴是不允許冒犯的,而且有的地方越是官大越威嚴。所以我曾在小說《西州月》裡寫道,中國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國的官場最像官場。

伊渡:你見過很平易近人的官員嗎?

王躍文:當然見過,同下級打成一片的官員也是有的。稍微往大些的地方走,說起縣長已沒什麼了不起,甚至還有些土的印象,因為那是中國比較基層的官員。但是在縣裡面,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縣長非常了不得。記得我當時剛參加工作沒幾年,隨縣長去沿海地區考察,同去的還有十幾個區委書記。那次經歷,我覺官員身上某種神秘的東西真耐人尋味。我們從火車站出發,離家越來越遠,縣長就越來越隨和。一路上玩兒撲克、開玩笑,很開心。我們在上海、江蘇、福建轉了一圈下來,縣長同下屬們幾乎混成了哥們兒。直到廈門海濱浴場,縣長同我們都光著身子游泳,可謂坦誠相見。縣長還拍著自己的開玩笑說,我們共產黨人,襟懷坦白!可是考察結束後,我們往回走時,離家越來越近,縣長就越來越嚴肅。回到縣裡的火車站,縣長又像往常一樣板著副冷臉了。也許縣長並沒在意自己面孔的變化,但如果不是故意做出來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現在時代進步了,有些官員同他賞識的下級或企業家混得跟朋友似的。總有那麼些人,天天圍著官員轉,點頭哈叫“老闆”過去有個時候“老闆”二字在中國近乎於貶義詞,現在卻常用來稱呼有權的和有錢的。你有權,我有錢,就很容易做朋友。何謂朋友?朋友的定義也早與時俱進了。有人說,能夠幫你辦成按黨和國家政策辦不成的事的,就是朋友。有些地方,長官一倒臺,牽出一大片,說明這些長官人緣還是不錯的。

我的父親老了,不知這世上的戲演到哪一齣了,卻知道囑咐我一句:別亂開玩笑。

伊渡:可是我發現你的玩笑開得很大。聽說你的《國畫》出版後,在原來工作的單位鬧了些風波。很多關心你的朋友同我說起這事,都說你太沖動了。事情過去近五年了,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或者說,事情發生在今天,你會怎麼處理?

王躍文:你是否指“公開信”那件事?可那並不是個玩笑,我覺得是件很嚴肅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1999年下半年,有天機關開會,某官員在會上說到《國畫》,說是發表幾點“個人意見”你知道,中國官場是沒有什麼個人意見的,雖然很多人嘴上這麼說,但多半隻是謙辭,或是策略。過去政治掛帥的年代,很多人就因為某領導發表了幾點“個人意見”就萬劫不復了。現在情形雖說不同了,但只要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員,他的個人意見仍然足以令你子難過。一年之後,政府機關機構改革,我被分出局,這就是印證。當然,沒有誰會承認我被分是因為寫了《國畫》,還寫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公開信。官場上,任何堂而皇之的事情,都是可以拿來整人的。比方幹部脫產學習,既可以是提拔前的鍍金,又可以作為排除異己的法門。當然,我並不因為分本身而耿耿於懷,我很樂意過現在這種純粹讀書寫作的生活。但有人拿這個機會來整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同前面說到的遊戲差不多,它給某些掌握權力的人提供了人事洗牌的良機。所以民間有人說得誇張,說某省政府機構改革取得兩大成就,一是撤消了一個省財辦,二是分了一個作家。我初聽此話,笑得肚子痛。當然民間說法難免演義彩,未必完全準確。我只知道自己是真正地被分了。

伊渡:我記得當時你那封公開信廣為傳,甚至傳到外省和北京去了。你自己知道這種情形嗎?你都寫了些什麼內容,居然一紙風行,天下盡知?

王躍文:說天下盡知那也太誇張了,不過在原單位的確引發了軒然大波。我是按人數每個處室送幾份,很快就有人奉命前去收繳。可有些同事推說沒見著公開信,不肯出來。有的處裡負責人就說,你們想留著,就複印吧,原件上去。於是很多人都把公開信複印了。後來我聽說這封信的確傳到外面去了。有位退休的省級幹部看了公開信,說這個比他的小說還寫得好,這就是魯迅嘛。此話傳到我耳裡,我慚愧不已。我向來敬仰魯迅先生,卻自嘆沒有他那樣的膽略。先生真可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先生當年那種針砭時弊的文章,我寫不出也不敢寫,寫了也沒地方發表。對於先生,我只能借古人的話說,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我的公開信立即就到了那位發表“個人意見”的官員手裡,這都得謝我處裡的某位同事。這位同事見人總是笑容可掬的樣子,平對我也極友善,還盡同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不知道的,都會把他當成宅心仁厚的君子。他見著公開信,覺得討好的機會來了,立即拿去邀功。其實當晚就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是誰把信送到某官員手裡去的。我聽了只是笑笑。我早知道那位仁兄的為人,並不往心裡去。那位仁兄至今同我見面,仍是熱情握手,寒暄再三。我也從不把此事點破,沒有意思。此人在官場上混得並不怎麼好,他大概不知道花剌子模國王只准報喜不準報憂的典故,因此顛地把壞消息報到長官那裡去。拍馬無術,也是發達不了的。

伊渡:你還能記起那封公開信的內容嗎?我覺這樁公案在目前看來似乎只是則逸聞,多年之後人們會發現它有更多的價值。

王躍文:今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那封信至今我還保存著,現在不在身邊。不過我的記憶力不錯,還能記得大致內容。大概是這樣寫的:某某先生您好!我只能按照現代文明人的習慣稱呼您“先生”因為我覺得叫您“同志”心裡彆扭。鑑於您可以利用您的職權在非個人場合發表所謂“個人意見”我也只好把這封純個人通信公開給適當的範圍。這樣才公平。

我說,作為作家,我願意就我的作品聽取任何學術意義上的意見,無論是贊同的,或是反對的。但對學術範圍之外的信口雌黃,我只能表示蔑視,不予理睬。可畢竟您的身份不同,而且您在非個人場合發表“個人意見”我只好發言了。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我當時態度的確有些憤。可是那種情境下,我能不憤嗎?比方,我這些文字就有些年輕氣盛的味道。我說,我沒有義務向您啟蒙文學常識。我只想說,百年之後,我們都會作古,而我的小說會不朽。這已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我的小說肯定有它的不足,但卻不會因某個人的好惡或譭譽而改變它的價值。對我的小說有爭議是正常的,沒有爭議的才是平庸之作。歷史一再證明,文學作品的價值從來就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無論他如何位高權重。

“文革”時期朝作家們開火的那些子們,早已被歷史證明是滑稽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