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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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張仲襄護送萬家眷屬上船,盤靈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證實了江寧克復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國荃所部將領,挖掘地道,用炸藥轟坍了二十餘丈長的一段城牆,官軍一擁而進,搜殺了三晝夜,肅清全城,並捉住了“太平天國”的第一人物李秀成。曾國藩亦已由安慶啟程,親自在江寧主持撫生恤死的善後工作。
接著,普頒恩詔,大封功臣。據說咸豐在世之,曾有諾言,凡能平定洪楊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已成例。所以滿朝親貴大臣對如何實現咸豐的諾言,頗費躊躇。後來是一向被認為德勝於才的東太后想出來一個變通的辦法,將王爵一化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個爵位。曾國藩封一等候爵,世襲罔替;曾國荃封一等伯爵。另外兩個爵位,給了曾國荃的部將。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將,共一百二十餘員,亦皆從優獎敘。
寓煙臺的江南人,為數不少,得此喜訊,奔走相告,不在話下。但興奮的情緒一平伏下來,卻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拋不下已成的基業;有的是怕見那殘破的家園;有的是攜兒拖女,一筆回鄉的盤纏,無法籌措;而像洪鈞,則關心的是今年的鄉試,不知能不能如期舉行?
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熱,洪鈞的這份關切,深藏不。唯有藹如若觀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談這件事,不會有什麼結果,與其徒亂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來了一個好消息,本科江南鄉試,決定在十一月間補行。但消息雖好,洪鈞卻更憂鬱;藹如知道,他是在為一筆赴江寧鄉試的盤纏發愁。
有一天,洪鈞回家,發覺馬褂口袋中有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不免又驚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馬褂中怎麼會有這一張銀票?於是從這一天出門想起:先到衙門,並沒有脫馬褂;然後為一個朋友送行,更不會脫馬褂;接著便是到了望海閣。是了!銀票是藹如放在裡面的。
但也不見得!洪鈞想起兒時在親戚家見過的一件事,丫頭偷了主母的一個戒指,家人大索之下,無可隱藏,悄悄在他人衣袋中,藉以免禍。這張銀票也是如此而來,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了望海閣才能水落石出,於是洪鈞仍舊穿上了馬褂。
他的去而復回,在藹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話:“你這裡可曾發生竊案?”
“沒有啊!”
“你倒檢點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麼東西,譬如首飾銀票之類。”這一說,藹如有數了“不用檢點。”她很有把握地回答“這裡的人,手腳都很乾淨。”
“這樣說來,”洪鈞將銀票掏了出來“是你放在我馬褂裡的?”藹如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毫無表情地看著洪鈞——要看清楚了他的態度,再作答覆。
洪鈞的臉上,至少沒有不快的顏;可也不是平靜得深不可測,是一種微為難與詫異,並多少混和著羞慚與的複雜表情。
表情雖複雜,卻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藹如所期望的。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膽地說話了“三爺,”她說“也許我做得冒昧了一點。不過,我的一片苦心,你應該知道。說一句我識自己身份的話,我沒有拿三爺當客人看。也希望三爺——”她故意不再說下去,其實跟說出來一樣。她不拿洪鈞當“客人”看,當然希望洪鈞也不拿她當“姑娘”看。
“然則,”他問:“你拿我當什麼看呢?”這一問,直堂奧,頗難回答。但藹如的機變也很快“我拿三爺當至親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爺,我這樣說,是不是過於高攀了?”
“高攀什麼?你也是名臣之後。”一提到這話,藹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筆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頭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悽然之。
名臣之後,淪落青樓!以藹如的品貌才情,偏有這樣煊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說是造比人,有意折磨。洪鈞突然動不已,很想作一個驚人的諾言。可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想到“輕諾則寡信”之戒,不免自問,可能信守諾言?
不能!因為這個諾言,牽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夠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著那張銀票,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來吧!”藹如輕柔地用雙手將他的手掌合攏“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想辦法。”
“夠了,夠了!”洪鈞脫口回答說,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你娘可知道這件事?”
“跟你說實話,我跟我娘提過,老人家默許了的。”
“唉!”洪鈞嘆口其意若憾的氣“可叫我無可閃避了!只是,”他不勝慨地朗著:“‘最難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藹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哪有資格施恩?”
“漂母一飯——”
“三爺你錯了!”藹如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漂母是看韓信窮途末路,可憐!我憑什麼會有那樣的想法?我剛才說過,我不過是拿三爺當至親,理當幫忙。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報,那倒是不瞭解我的心!將來你得意了,照數還我就是。”
“那當然。”
“好!一言為定,你算是借了我一筆錢。通有無是常事,三爺,你不必再說了!”藹如問道“只怕你還沒有吃飯?”
“是的!回家就發現了這樁怪事,趕著來問個究竟,就顧不到吃飯了。”
“那,”藹如想了一下,站起身來:“你帶我去吃個小館子好不好?”洪鈞欣然樂從,兩人都打算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淺斟低酌,細語深談,好好共度一個黃昏。哪知事與願違,望海閣忽然來了客,藹如不能不出面應酬。而洪鈞卻又接到賈福的通知,說來自天津的。冶和輪船上,有他的一位同鄉至好吳大澄在,希望他上船相晤。
這吳大澄字清卿,行二,弟兄三個,獨數他傑出,好學不倦,於金石一道,很下過一番功夫。他比洪鈞大三歲,在家鄉時,洪鈞一向叫他“二哥”誼親如手足。所以接得這個消息,喜不自勝,匆匆辭出望海閣,由貿福陪著,一直來到港口。
煙臺並無碼頭,輪船無法靠岸,只泊在港灣中;人貨上下,都用小舢板接駁,頗為費事,所以到得大船上,已經起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