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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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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張口結舌半天,從何念起?

他說,就唸你現在看到的地方,念來我聽。

我如蒙寵召,忙把書拿來,飛快簡介一下李氏,以及我正讀著的篇章,請巴西叢莽裡卡都衛歐部族,他們處境的沒落,使他們更強烈要保存下來過去的某些特質,最清楚是呈現在紋身藝術上。他們認為,做一個男人必須畫身體,若任身體處於自然模樣,跟野獸就沒有差別。這些印地安男人對打獵捕魚家庭都漫不經心,而一整教人在他們身上繪圖。圖紋使人具有人的尊嚴,見證了從自然跨越到文化,從矇昧獸類變成文明人類。且圖紋依階級有風格設計之異,故也包含了社會學的功能。

至於卡都衛歐藝術特徵是,男的二分。男人是雕刻者,女人是繪畫者。我抑制著熱情向阿堯吐訴新歡,告一段落。

阿堯說,很好,我贊成,繼續。

tristesropiques,我柔軟的唸了一遍法文書名,然後戀人絮語般開始愛撫下列一段文字。我念著,二百五十五頁,卡都衛歐婦女的圖畫藝術,它最終的意義,神秘的,和它看起來無必要的複雜,皆為的是解釋一個社會的夢幻。一個社會渴望要找到一種象徵,來表達出此社會可能或可以擁有的制度,但這個制度卻因利益和信的阻礙而無法擁有。現在,美女以她們身體的化妝來描繪出社會集體的夢幻。她們的紋身圖案乃象形文字,在描繪一個無法達成的黃金時代。她們用化妝來頌讚那個黃金時代。因為她們沒有其它符號系統能夠來表達,所以那個黃金時代的秘密,在她們袒其身的時候即已顯無遺。

我還未唸完,電話斷了。我一直等他再打來,沒有。

他聲音裡的喑啞浮脹,相隔十萬八千里也難逃我耳目。必是週末的吧追逐,隨後到蒸汽屋裡與十幾人大風吹。器官仍腫著,慾火又燃起來,永不饜足,卻因席乏而告終。我太了了,那吐一口唾沫在掌心隨之伏匍的狂儀式,無從遏阻,像紅菱豔中穿上了魔鞋便旋舞不停直到筋疲力竭仍不能停止,至死方休。

那輪番的各類津混拌一氣,塗抹了眾體復塗抹自己,膠結為一層爛泥溝味道的面膜,驅除不去,蛛網似的裡才著地。在那清晨黑夜,垃圾飛灰的街道,路面地鐵通風口騰湧出白煙,他蠅人般沙沙沙蹣步的形影,燙烙我心。

八六年重拍的變蠅人,科技視覺,淋淋展示了斷體截肢剝皮的形變過程,但也再沒有四七年版恐怖悽美的戲劇張力了。悲慘的是,既使阿堯變成了蠅人,包括我在內也悉這種經驗,我們都屬於是四七年版的變蠅人,太古典了。當廣告詞快速風靡在孩子們之中,那些無又無知的年輕臉蛋悍然道“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就像對我面上吐了口痰。我保持風度微笑轉過身,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當我偶然一打開電視,闖進來一個新人類的頭部衝到鏡頭跟前凸變晃動,扮鬼臉怪叫“我真的──喜歡──喜歡——我的臉!”駭我一跳,急按鍵消滅他。是什麼飲料或泡麵的廣告,這般亂暴侵入我臥處,令我憤慨極了。當阿堯站出來說“queer,我就是這個樣子又怎樣!”我好想跳上去用塊布毯把他掩蓋包住推下臺。

孩子們有的是青,阿堯你我,一副臭皮囊,何苦獻醜。

當我們共同的好友高鸚鵡也收山在家,一個工作室,每與電腦對坐八小時,唯一生存動力是保養身材。高鸚鵡從不諱言,午前謝絕訪客,這段時間他會一身赤塗滿緊膚霜,腹部則抹上減脂油後用保鮮膜層層裡扎住,如此坐在終端機前工作兩小時,才解除武裝。某我半途下車去他那裡,還一本閩南建築的書。對講機中他老大不高興我的突然造訪,鐵門亦配合他節奏不情願的彈開一條縫。我爬上三樓他宅,他隱身門後把我放進屋。原來他在敷臉,著大眼圈大嘴巴和兩個朝夭的黑鼻孔,山魈之類。放下書,我要離去。他既已原形畢現,就留我下來喝自制的金橘茶,掀開巾浴袍給我一眼,保鮮膜捆著肚腹頗似德國豬腳。我說,不都上午在做嗎,現在快傍晚了。

此話引來他一串怨聲載道。說是前兩他把舞臺設計初稿出,討論到很晚去啤酒屋吃消夜,鬧到快夭亮才回家,一睡竟至黃昏,醒來照鏡,不過熬一下夜臉皮就誇拉了,很沮喪,只去遊了泳,回來玩電腦又玩過頭,遲睡,遲起。真懊惱出門一趟便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次序打亂了,所以才會到傍晚在敷臉,頗憂愁晚上十二點以前又無法入睡,明天又會晏起。他勸告我,充足的睡眠比什麼保養品都有用。尤其十一點到凌晨一點子夜替,陰陽氣消長,最催人老,此時若能睡無夢,絕對是厲害的駐顏術。他問我,做臉嗎?

我說,我不能做,會皮膚過

他附耳說,海泥面膜,聽過沒?

我食指觸觸他臉,淺灰帶砂質的膠,這個就是?我只知道有火山灰。

他頷首說,對的,也含火山灰,還有陶土,泉水,最主要是大西洋某海底的泥糊。不含香料,完全天然的,不刺皮膚,可以試試。

他帶我去他衛浴隔間展示瓶瓶罐罐,一邊細心向我解說,海鹽跟海藻療法。他告知我,從前那種活細胞胎盤素什麼的,光聽名字就很可怕,都是用動物做實驗,全無環保概念。應從海中粹取,其存在八十四種礦物質和示蹤元素和胺基酸,好比鉀,能平衡電解質,有助神經電波運轉,使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脂肪釋出能量。好比鎂,具修復力,潤澤膚。鈣和鋅鎮定人,鋅能引爆體內上百種酵素起化學變化,加速代謝。礦物鹽有很好的去角質效果。又一種死海結晶的油磨砂,能恢復活力,磨砂之後,接著做一個從頭到腳的死海泥護膚。他出示一普通保特瓶,內裝半瓶死海的水,是他昔一位情人參加以列朝聖團於死海之濱親手舀回來相贈的紀念物。他緬懷往事對著瓶子也對著我說,死海,你知道嗎,它曾經是埃及女王限希巴女王美容養顏的游泳池哩。

他這樣傾囊以授,我也不吝貢獻出秘方。我是採取食物療法,亦即重新思考飲食習慣,以此來改變身體的結構系統。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訪名醫治療無效後,決定吃素,用食物療法的原理來跟癌細胞抗爭,活到今天。我的體質,最好從內功下手,頂多聽從妹妹建議我的,拍拭嬰兒油。

繭居族創造了沐浴免費。高鸚鵡的衛浴間連,果然佔據了他房子的三分之二大,餘下是一灣料理臺兼吧檯,與一組輕質鋁鋼桌臺配備旋轉椅和檔案櫃,皆帶輪子可一齊遊牧移動。他那有蒲葵盆景的衛浴間,不是棕櫚是蒲葵,以及那整面玻璃磚牆採自然光入屋,又用一扇百褶葉窗式的屏風把光篩濾進來,涼椅藤登,恍惚置身南洋熱帶殖民風情裡。

我與高鸚鵡親密的喁喁換著各自一套養身術,好像船難被衝上岸的倖存者,換逃生經驗。曾經都度過瘋狂的放生涯,倖存者,我們,不再為追逐對象或被對象追逐而打扮自己了。

倖存者,只為己悅容。當我們比任何人都更怕死的,幾近病態的在保健身體時,阿堯老驥伏櫪仍出入那些場合拚命,充斥他周遭的新人類,新新人類,x人類,他將飽受多少亂暴和屈辱呢,令我不寒而慄。

我們提到遠方的阿堯,冷淡岔開不願多談,彷佛他是個病重快要死了的人,徒然挑起我們的痛處而已。

高鸚鵡到吧檯調配金橘茶,我隨手放一張cd來聽,是新時代音樂,電子合成樂器確模擬出空山靈雨,一陣風搖水潺。高鸚鵡在吧檯後叮叮噹噹杯,鳶尾紫巾浴袍,向葵黃的繃帶式浴帽把稀疏髮收勒一空,底下是灰泥臉膜已涸成一副面具,活似巫師。遞給我的一瓷缸體,長生不老藥啊。

合成樂器忽揚起鯨唱虎嘯,飛越河山。高鸚鵡說,應該學學中文電腦,很省事的。

我在看他桌臺上的電腦,我說才不要,活在世上的樂趣本已不多了,我要保留最後一點書寫的樂趣,一撇一捺,皆至上享受。

他過來指點說,這裡面至少存有百萬字以上的資料。

我說,打出來看看。

他熱切教我作,舉例叩了幾顆鍵,顯示幕上跑出一列字,知定法師地藏菩薩本願經講義。字銷掉,復現,密麻一堆似乎是佛門術語的註解。

我俯前細看,太怪異的文字組合了,必須用嘴念出否則無法進入眼簾。我念,菩提薩垂,摩訶菩提質帝薩垂,簡稱菩薩!菩提、覺,薩垂、有情,哦菩薩原來就是覺有情!菩提、道,薩垂、眾生,哦也可以叫做道眾生。摩訶、大,質帝、心,摩訶菩提質帝薩垂,即大道心眾生。我笑起來,簡直在做口腔肌訓練,動員了平時舌發音的死角,我說高鸚鵡,存這個幹什麼?

他正替般若舞劇設計舞臺,相關不相關的資料先蒐集。我考他,什麼叫般若?

他叩一鍵,又一堆密麻字。我念,般若、慧,有三種差別慧,生空無分別慧,法空無分別慧,俱空無分別慧。我咀嚼句子如咀嚼一紙莎草的莖,有意思。

他受我催眠的也拾起字念,提婆、天。界六慾天,界四禪十八天,摩琉首羅天,無界四空天。所謂四空天,我們合聲念,空無邊處,識無邊處,無所有處,非想非非想處。我嗅嗅他疏可見底的頭,還擦一o一?

他回頭嗔我一眼,一o一,本騙人的,擦生薑還好些。

當我們焦慮著頭髮秋葉般一把一把掉落,怵目驚心,各種偏方於彼此間相互傳遞。聞知有誰去大陸探親或觀光,託買半打一o一生髮劑,縱使偽藥仿冒品的消息甚囂塵上,也抱著僥倖之心,擦了反正不會死但說不定就長出頭髮來了呢。每試一樣新法子時的期盼,實踐過程中神經質的頻頻攬鏡檢視長了沒長了的疑惑,且因觸摸頭皮太緊而至麻痺無,灰了心,不顧燙髮最傷發的大忌,求一速之功,藉燙過鬆卷的發掩蔽。挽不回眼見髮量趨稀薄,髮質燥制,髮枯焦,心田好荒涼下去。最後不得不承認,世間從來並沒有生髮劑,正如從來沒有過長生不老藥。承認青不在,同時得為年輕時的過度預支體力和神付出代價,早衰,多癖,隱疾,或早夭。

當同輩的我們之中,越來越多人參禪習佛,信仰新時代,鼓吹整體健康,要從形而上的心念來統合情緒和體。當仙奴跟唐葫蘆兩人津津樂道前世追溯療法,催眠療法,再生,拙火,氣提,夏克提,真氣,自,秘教密語的把我排除在旁,似乎他們握有進入來世的護照很可憐我卻沒有。我妒惱起來,不為沒有護照,天啊那個地方我是本不要去的,而是他們盡講一些我不知道的專有名詞,太沒禮貌了,有失待客之道。我不悅說,新時代,何不承認它也只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方法,一種藉罷了。

冥頑不靈,不堪與聞大道,我從仙奴唐葫蘆他們臉上讀到這個訊息,便告辭離去。我很後悔沒能把下半截話暢快說出來,若再有一次機會我會說,新時代?當我們年輕,貌美,體健的時候,誰理新時代!沒有前世,沒有來世,只有衰老,然後死亡,這個事實。

阿堯說,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當新時代音樂的環境錄音,甚且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深央錄到移棲的巨鯨發出低邃嗚聲,以及在全然真空無聲的外太空,將太空中的電磁震動頻率轉成磁脈衝模式,變為可以聆聽的天體響樂章。當我們一批倖存者,我與高鸚鵡在新時代音樂的沖刷醫療裡喝著香濃金橘茶,遠方異國的阿堯,同時履行他同志理念也同時揮霍他螳螂般後即棄的生涯。

當阿堯的過往情人,水姻緣,朋友們和我,紛紛逃往高山大海躲避黑騎士降臨,我聽見背後硫磺與火燃燒的地方不論它叫所多瑪或是蛾摩拉,阿堯呼喊我的聲音,一通國際電話,一包託誰帶來的牙買加藍山,我忍不住回頭一望,看見那地方煙氣上騰如燒窯的霎時我也變成了一鹽柱。

但我是甘願的。立在隱遁和焚墮之間,遭受風化雨蝕,饒是這樣,我才到沒有背叛阿堯。

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獨若秘藏,故名地藏。高鸚鵡的電腦儲藏庫向我解碼了何謂,地藏菩薩。

原來如此,觀音十二願,普賢十大願,釋迦五百願,地藏本願。原來人在此“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典出這裡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我高興得在高鸚鵡頭髮上啄一下。

我已來不及告訴阿堯,東京回到臺北家裡幾星期後,我在翻找資料時掉出若干貼紙,是他從前寄給我的。貼紙上印著各式符號跟標語,沈默等於死亡,無知亦即恐懼,actup,fightback,fightaids。它們散落地上,人微言輕仍堅持吐放出恫嚇。我撿起一張張貼紙收好,好想告訴阿堯,並不是我不參加他的同志運動,歸究底,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太怕呼口號了。那些我必須跟隨集體一齊叫喊一齊揮舞的舉動,總令我萬分難堪,無異赤條站在大街上,醜態畢

我來不及說阿堯,原諒我只因為我是一個,一個有肢體語言障礙的伶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