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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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堯會原諒我的。
多少年前,我們在廣場上如痴如夢的人山,旗海,縐紋紙花裡,翹首盼見高遙處雙十錦簇的樓臺上偉人終於顯身了。很小很小的偉人,揮搖他白
手套臂膀向嘩嘩譁喧騰的子民答禮,跟著呼起口號。那時我從未意識到也會生老病死的偉人已八十幾歲,那曾經透過廣播知悉的濁重口音,一旦親臨諦聽,比較尖細,比較微弱,馬上被四起八應的口號澎湃淹沒。我聽見了偉人的
聲,偉人原來也只是個人。我周圍成千上萬人都舉起拳頭在呼喊萬歲,渲染成一片咒唱洪
。我背後突然劈響好像天裂開,簌簌簌飛出隕石,是和平鴿,掠空而過。汽球亦從我幾乎跳躍可觸的頭頂滑逝,彩鳥般麋集著向西翔升,從容優雅極了,升到空中淡然離散。唯有一隻繼續飄高,我仰望它,它帶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飄去,高過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點消融於湛藍大氣層。
我們頭戴帆布藍鴨舌帽,被編派做為國旗圖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級生做白十二道光芒,別校生是滿地紅。女校學生戴著馬糞紙圈成的環冠糊滿洋紅縐紋紙花,各被編做字,阿堯堂姐的學校擔任了華字的草頭蓋,另有亮黃紙花的則組成了襯底。
還有雙十,和梅花。俯瞰廣場,好一匹瑰麗織毯覆蓋住,口號呼動起來,把織毯掀了掀,曾是多麼
勵過在場之人。那個幸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懷疑。
沒有身份認同的問題,上帝坐在天庭裡,人間都和平了。
那樣秩序的,數理的,巴哈的人間,李維史陀終其一生追尋的黃金結構,我心嚮往之,以為它也許只存在於人類集體的夢中。
我來不及和阿堯討論,並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運動,我只是很惑,很在意,若是那麼秩序的巴哈樂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與星默默行健不亂,仰嘆浩瀚法則的美麗,莊嚴,在其中,可也有我們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們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維史陀給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買一張機票到巴黎逕赴法蘭西學院社會人類學試驗室,就可以親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師們畢生的結晶,釋迦牟尼也不過一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我想請教史陀,他的矩陣代數模型,相剋相生的烹飪三角形。他的親屬單位三原子,血緣、繼嗣、姻親,乘承比應衍變為複雜的關係網絡。此網絡使人類區刖於自然,是人類所特有的。動物們無從區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們還沒有從自然脫離開來。此網絡成為可與自然匹敵的獨立體,與自然既對立,又統一。他做為人類學家的終極,要找出空間時間糾結埋藏下的結構,那個超越經驗的深遠的實在,其恆固,連時間動也不能衝倒。
我好焦急問,然則我們這些人呢?占人類也許百分之十的屬種,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陣裡?結構如何說明我們?我們是網絡篩出的畸零份子嗎?
我們是巴西中部博羅羅人村落中的那名單身漢嗎?在那裡,祖先與活著的人同等重要,所以不承認無子女之人具正式資格,因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無能躋身於祖先之列。孤兒亦然。單身漢與孤兒,將被歸入殘疾人或男巫一類。巫扮演著非社會的角。
他是一種神召,和某些靈,不管惡的或強力的,訂了契約。
他會醫病,預知未來。靈守護他,同時也監視他。靈借他的身體顯形,全身痙攣,不省人事。他跟靈結在一起,不知誰是僕誰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喚,其徵兆,體內一股惡臭,他逃不掉了。
無從選擇,不能改變。
正如大多數被徵召的,嚎啕起來,為什麼會是我!
不可選擇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麼?如果改變,會怎樣?改變自我即否定自我嗎?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
我曾經一整個秋天到冬天掉在這個把自己問倒的抑鬱裡。那股氣味,塵黴的書蠹味之上,不時拔竄出一陣尖銳的阿摩尼亞味。我獨自坐在圖書館的研究室內,任書荒廢,意念一個接一個生滅競逐,把我驅往最終是一片妄念垃圾場的不之地。
我什麼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聳氣窗外一方格黃蒼蒼天,就像空無物的心任其涼索下去,天黑時,風拍得氣窗哆哆震響。極少人進出研究室,門推開了,灌進來走廊彼端廁所的爨鼻味。
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遠不出現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說了,存在主義對自體的種種冥想過份縱容,把私人焦慮提升為莊重的哲學問題,太容易導致一種女店員式的形上學。
答案,只在履步唯艱的行動裡偶然相逢。對於每個存在的每個樣態,它都只能是獨一無二的。
我的親愛的同志,小鳥,兩次自殺未遂。他一直以為那個黑般的
靈是源於社會親屬父母的壓力,結果他在自殺裡遇見了答案。他告訴我,那
靈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來的時候,歡
它,與它談話,然後,你會習慣它。
五十八歲愛滋去世的傅柯,他的傳記英譯本在倫敦問世了,報紙刊出他照片,兩手撫抹光頭也許是對鏡整裝的特寫,蛋形墨鏡架在白麵上好像貓熊。他早年受盡折磨,每每半夜外出,留連酒吧或街角以覓水之歡,回來卻被罪惡
擊垮,癱倒於地不能自已,要電召校醫來制止他自戕的衝動。此後十多年間,他自我放逐
徙各地遠至北非,七o年代初才回到法蘭西學院。他最後在寫著的
意識史,未完即病逝。
好艱澀嘮叨的意識史,依我看來,無非他的懺悔錄。他提出的
與權力的關係,廣泛被學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這班學者不過搬
語言,記號跟記號所指的對象從來不發生關係,因為從來沒有什麼對象的存在。學者們在做一場智力體
訓練,專技替代實相,讓他們在學院裡罷。
而傅柯不。他是有對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間,他真想問出個答案來。
在別人,是辯術。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刻骨銘心給他
悅給他酷痛的
,他用了一輩子功夫去實踐。當他漸漸能看清楚它,理解它,說明它的時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它跟他一齊埋入土中,像無價之寶乍現於世隨即不知所終。後代尋寶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來過。
答案的代價,要用身全部押上換取。而每一個唯一的答案,是註定了,無法傳授的。
我很悲傷,走過漫漫長,就在我們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個答案時,我們也老了,快死了。這千辛萬苦獲來的果實,這一肚子的經驗,眼光,鑑賞力,都將化為塵泥,無益於人。我們好熱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們被認為是過時的。年輕人,就更別提了,他們簡直不曉得這幫老鱷魚如此念茲在茲是幹什麼呢。有陣子我太過悲傷,面對一課堂學生的片刻,悽然說不出話,良久,只能自壯行
的發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曬太陽吧。
是的意識史,他與史陀多麼兩異。